杨威威:《三国演义》曹操“东有表、绣之患”错误探源——兼谈《三国演义》艺术性修订(“争价一字之奇,使尽洪荒之力”系列之二)
拙文《向文学找寻生活,用生活辅助校勘 ——〈封神演义〉理校记一则》在“古代小说网”公众号发表后,有好友笑评曰“争价一字之奇,使尽洪荒之力”。
此次撰文,索性借用朋友的评论,做个系列。另外,应朋友建议,在此类考证文章中,适当增加一些“烟火气”,向“戏谑型”方向发展,以区别于那种“除了说理,啥都别干”的纯学术论文。做文学研究,还要时时处处束缚情感,的确让人脑门出汗。
《三国演义》连环画封面
不知这样的做法会不会招来骂声一片。最近国家职业政策放开,笔者已对新行当心生向往。如不能继续在编辑队伍混饭,索性转行到玄武湖荷花池边摆摊。
对校法与《三国演义》版本问题简介
《向文学找寻生活,用生活辅助校勘 ——〈封神演义〉理校记一则》探讨的“战”“湛”问题,主要运用了“理校法”。这种方法的短处,胡适先生已经指出:“校雠的本义在于用本子互勘,离开了本子的搜求而费精力于推敲,终不是校勘学的正轨。”[1] 8(序)“今人不见古时月”,所以古人的心思今人你别猜(推理),猜来猜去谁也不敢保证猜得明白。
较之理校法,相对“中庸”的“对校法”似乎更让人省心。
下面,笔者以参与春雨集团“中华古典文学传世名著丛书绣像精注典藏版《三国演义》”(本书由中国《三国演义》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天津外国语大学郑铁生教授校注)编校工作心得为基础,以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门楼吕布殒命”中“东有表、绣之患”的校勘为中心,谈谈对于对校法的体会和对《三国演义》修订的看法。
《三国论稿》,郑铁生著,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5月版。
“昔人所用校书之法不一,今校《元典章》所用者四端:一为对校法。即以同书之祖本或别本对读,遇不同之处,则注于其旁。刘向《别录》所谓‘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者’,即此法也。”[1] 135
“此法最简便,最稳当,纯属机械法。其主旨在校异同,不校是非,故其短处在不负责任,虽祖本或别本有讹,亦照录之;而其长处则在不参己见,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别本之本来面目。故凡校一书,必须先用对校法,然后再用其他校法。”[1] 135
本文中谈的对校法,比陈垣先生所说的范围大些,并非只有机械对校,还包括在机械对校基础上的推理论证。
《校勘学释例》
由此看来,要做对校,手中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善本。搜求善本,就必须了解文献的版本演变。“《三国演义》版本甚多,仅现存的明代刊本就有大约30种,清代刊本70余种。”[2]笔者资源有限,如此繁多的版本,在做对校时一时难以集齐,只好搜寻比较有代表性的版本。
关于《三国演义》的版本问题,相关论文和著作很多,研究者的意见分歧也不少。论述《三国演义》版本系统问题,笔者认为张颖、陈速二位老师写于三十多年前的论文《有关〈三国演义〉成书年代和版本演变问题的几点异议》中的观点依然具有较大参考价值。文中关于《三国演义》版本源流的观点如下:
“考《三国演义》之现存版本,按正文内容可以分为三大系统本子。一为《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统诸本:嘉靖本、周曰校本、夏振宇本属之;一为《三国志传》本系统诸本:余氏双峰堂本、朱鼎臣本、刘龙田乔山堂本、郑少垣联辉堂本、闽斋杨起元本及雄飞馆《英雄谱》本属之;另一为《三国志演义》系统诸本:毛宗岗评本属之。二李评本按内容分同属《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统本子。”[3]
魏安《三国演义版本考》
另外,除了以上列举的三个系统的版本外,元代的《三分事略》《三国志平话》等,与各个系统的《三国演义》有一定的源流关系。这些书目也是《三国演义》对校时可资参考的资料。
对“东有表、绣之患”的校勘和追问
校勘时,对于一些常识性的错误,很多校勘者只是改正错误,解决“是什么”的问题,很少追问“为什么”。其实,多追问几个“为什么”,了解文本创作、流传中产生问题的原因,有利于更好更多地解决“是什么”问题。笔者的对校就是从“东有表、绣之患”为什么是错的追问开始的。
毛宗岗、杭永年评定的《四大奇书第一种》(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收录,以下简称“毛氏本”)第五册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门楼吕布殒命”中,有如下一段话:
连环画《白门楼》
却说曹操攻城,两月不下。忽报:“河内太守张杨出兵东市,欲救吕布,部将杨丑杀之,欲将头献丞相,却被张杨心腹将眭固所杀,反投犬城去了。”操闻报,即遣史涣追斩眭固,因聚众将曰:“张杨虽幸自灭,然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下邳久围不克,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何如?”[4]40-41
东汉时候下邳大致包括今山东临沂、江苏连云港、徐州等市的部分地区。也就是说,曹操此时作战的地方,东面不远就是大海。如果曹操以下邳为中心,说袁绍在北,勉强可通,但是说刘表、张绣在东就十分不通。荆襄地区才是表、绣二人的势力范围。曹操说此话时,“表回荆州,绣守襄城,以为唇齿(第十八回)”[4]18。
此时,曹操说“东有表、绣之患”,肯定不是以下邳为中心。那么,这个中心应该是曹操的根据地许都(今河南许昌市东部)了。但是如果说以许都为中心,“东有表、绣之患”也说不通。
准确地说,荆襄地区在许都西南方向。如果文中写成“西有表、绣之患”或“南有表、绣之患”都可以,写成“东有表、绣之患”,便有点自相矛盾。
笔者在读秀学术搜索了相关语句,大多数书目对这句话是原文照录(读秀搜索“东有表绣之患”计255条),不过也有一些现代修订本为“西有表、绣之患”(读秀搜索“西有表绣之患”计3条,3本书均为沈伯俊先生校注)或“南有表、绣之患”( 读秀搜索“南有表绣之患”计4条)。
找到“知音”,笔者就放心修改了。
罗贯中纪念金币
纠正了方位错误,此处校勘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修改后,笔者心中冒出一个疑问:关于罗贯中的籍贯问题,当前学界有两种主流观点:1.今山西太原市;2.今山东泰安市东平县①。
罗贯中号“湖海散人”,生平多所游历,曾经南下到今杭州地区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常理忖度,不管罗贯中是山东人还是山西人,他有多次南下的经历,对于华东地区的地理区划应该有大致了解。
虽然今人有不少研究成果指出《三国演义》存在许多地理方位错乱的问题,但是那些地区可能大部分是罗贯中生平没有踏足过的地方。相较于比较熟悉的华北、华东地区,罗贯中恐怕不至于疏忽到认为荆襄地区在许都之东。
可是,除了“整理者疏忽”和“地理知识不足”这样的理由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这个错误呢?
《三国演义》多版本对校
《三国志通俗演义》
要探求上述问题,必须使用对校法。多找几个版本比照一下,先看看是不是传抄过程中的笔误。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二十四卷嘉靖壬午版《三国演义》,其对应处文字为“操聚众将曰:‘吾围两月,下邳不克,北有西凉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使吾食无甘味。幸尔张杨自灭,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5]138
这非但没有解决笔者“东有表、绣之患”的疑问,又多出一个“北有西凉之忧”。以许都为中心,应该是“北有袁绍之忧”。如果“嘉靖壬午本”是罗贯中整理的话②,对自己家乡周边的地理认知错乱成这样,这个“湖海散人”可是有点名不副实了。
接着,笔者又找到了《三国志传》本系统的《新刻汤学士校正古本按鉴演义全像通俗三国志传》③(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收录,以下简称“汤校本”)。汤校本记述曹操迁汉献帝于许都的文字,与嘉靖壬午本相差不大。到了攻打下邳,曹操的相关谈话内容为:
“吾北有马腾之忧,东有绣、表之患。袁绍袁术时厪(?)吾思,使吾食不甘味。幸是张扬自灭,不然亦为大害,意欲舍布回许都,何如?”[6]40
《新刻汤学士校正古本按鉴演义全像通俗三国志传》
没事瞎琢磨,一问引出三不知:三个版本系统,三种不同记述:
1、毛本“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
2、嘉靖壬午本“北有西凉之忧,东有表、绣之患”。
3、汤校本“北有马腾之忧,东有绣、表之患”。
对校对出这么一个五彩缤纷的局面,笔者有点头大!可是“求仁得仁,又何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郑本(郑少垣联辉堂本《三国志传》,笔者注)卷末标明系万历乙巳岁,即三十三年(1605)的刊本,本书残缺,不知原书有否署明,但书名冠以‘汤学士校正’字样。……此书所谓‘汤学士校正’云云似是书坊伪托。它的刊行和郑本或早或迟都不会超出十年。”[7]据徐朔方先生的这个观点,汤校本产生的时间约在1595—1615年之间。
那么以上列举三例,其产生的先后顺序可能是:北有西凉之忧,东有表、绣之患(嘉靖壬午本)——北有马腾之忧,东有绣、表之患(汤校本)——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毛氏本)。
从先前的“北有西凉”“北有马腾”到后面的“北有袁绍”,可以看出叙述者的观察位置是在由西向东转移,而“东有表、秀(绣、表)之患”的叙述基本没变。那么,最初故事的叙述者,很可能是以许都之西的某个地方为观察点。而在许都之前,应该只有两个曾经作为东汉都城的地方有可能——洛阳,长安。
《京本通俗演义按鉴三国志传》
根据地理位置,荆襄地区几乎在洛阳正南方,在长安东南方。也就是说,作者很可能是以长安为中心,让曹操说出“东有表、绣之患”的。难道在这三个版本之前,已经有类似的故事,且曹操说此话时都城是长安?
要解答这个疑问,必须再往前查。于是笔者找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古本小说集成 三分事略 三国志平话》。
袁世硕先生在该书《前言》中说:“《三分事略》三卷,叙汉末魏、蜀、吴三国纷争故事。此书与元至治年建安虞氏刊《三国志平话》,无论情节、文字、版式、图像,都几乎是完全一致,仅缺少八页,图像较拙朴,文字有少量不同。两者是一部书的两家刻本。”[8]1
因影印本《三分事略》文字模糊,故而本文引证均以《三国志平话》文字为准。《三国志平话》并无对应的曹操打算撤军的情节,也没有曹操迁献帝銮舆于许都的记载。
《全相三国志平话》
依据《三国志平话》,曹操在下邳攻杀吕布时,献帝在长安。相关内容如下:
张飞又言:“吕布长安犯罪,东出剑关,走于徐州。近知曹操奉圣旨,引十万军、百员名将,屯于睢水,根捉吕布。俺同十八骑赴睢水,见曹公,借军破吕布。”[8]41
……斩了吕布,安了下邳。曹操深爱降将张辽。……曹操引关公、张飞、刘备军回,正西行,数日到长安。无三日,现帝,奏斩吕布于下邳。[8]46- 48
此本《三国志平话》刊刻于元英宗至治年间(1321—1323),内容相较于嘉靖壬午本、汤校本和毛氏本要简略得多。书中曹操奉旨讨伐吕布,胜利后回师长安,而非许都。这一点与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不同,也于史不合。关于汉献帝时期都城情况,《后汉书·孝献帝纪第九》有如下记述[9]243-251:
中平六年(189年,笔者注)四月,少帝即位,封帝为勃海王,徙封陈留王。九月甲戌,即皇帝位,年九岁。……初平元年(190年,笔者注)春正月,山东州郡起兵以讨董卓。
……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百姓悉西入关,自留屯毕圭苑。……建安元年(196年,笔者注)春正月癸酉,郊祀上帝于安邑,大赦天下,改元建安。……庚申,迁都许。己巳,幸曹操营。
《后汉书》
从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到后来的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增加了曹操“迁都许”情节,一个重要目的是增加史料,便于依史造文。
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中用了大段文字描写曹操迁都许昌[8]96-97:
操又曰:“杨奉在大梁,大臣在朝,倘里应外合若何?”昭曰:“易也。以书与奉,且安其心。大臣闻之,则曰京师无粮,欲车驾暂幸许都,近洛阳,转运粮食,稍无欠缺悬隔之忧。大臣闻之,皆忻然也。”操大喜曰:“愿公早晚从之,有不可行者教之,自当厚报!”
……操犹豫迁都之事。……彧曰:“汉朝刘氏以火德旺天下,故两都皆兴。今主公乃土命也。许都属土,到彼必兴。火能生土,土能旺木,正合董昭、王立之言。他日必有王者兴矣。”操意遂决。
次日,引军入洛阳见帝,奏曰:“东都废弛之地久矣,不可修葺,更兼转运粮食艰辛。臣料许都地近鲁阳,城廓宫室、钱粮民物,足可备矣,可幸銮舆。臣排办已定,便请陛下登辇。”群臣皆惧曹操之势,莫敢言者。即日驾起,操分排车马,尽令百官迁都。
白庚延绘曹操
罗贯中一边借鉴历史,大量依史造文;一边吸收已有的三国故事并改头换面。这样一来,如何完美融合两者就显得十分重要。
“《三国演义》作为历史小说在叙事过程中遇到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叙事成分,是史实还是虚构的问题。但最终无论是来自史传文学系统还是来自俗文学系统所提供的素材,都只是为罗贯中主体创造,也就是艺术想象力的‘场’提供了文学的‘砖石泥瓦’。因此,问题的关键就是探讨史实还是虚构的素材是如何统一在艺术想象之‘场’的。”[10]
在史传文学和俗文学之间来回切换,这种颇具挑战性的工作可能也会搞得罗散人有些散神。所以表面上看,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中的曹操,人已经搬到了许都(史传中的曹操),但心还在长安(民间文学中的曹操)。所以你看,“身在曹营心在汉”,说话难免有点乱。
因此,若以长安作为观察中心,曹操的这句“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其实并不错。相对于笔者最初用脚跺出来的“整理者疏忽”“地理知识不足”两个“万能解”,“因整合史传文学和俗文学而造成的短暂思维错乱”算是一个更有思辨色彩的解释,也是一个有可能的解释。
邮票曹操
经过这次追问,笔者感觉:历史上《三国演义》经过多次修订校勘,然“东有表、绣之患”这样的错误流传至今,可以间接说明许多《三国演义》整理者很可能对荆襄地区所属的华中南地区地理不是特别熟悉,即修订者籍贯很可能不是华中南地区。这对于论证罗贯中的“北方人”身份或有一定价值。
浅谈《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
前段时间,受朋友之托,跟郑铁生教授接洽《三国演义》出版事宜。郑教授的一番话让我为《三国演义》感伤。他说:“比较来看,《三国演义》的研究比其他名著的研究要逊色得多,所以如果对《三国演义》研究和接受有益,我乐意推动。”
笔者以前学习重点不在明清领域,开始编校《三国演义》后才有针对性地结合书本和相关论文做点研究。可是笔者总是校一本爱一本,听到郑教授的话,不觉为《三国》嗟叹。
笔者希望《三国演义》研究越来越好,也希望《三国演义》文本整理能更上一层楼。借着这个机会,就《三国演义》的艺术性修订问题发表一点浅见。
跟《红楼梦》这种构思严密、文辞优美、人物形象鲜活饱满的近乎“独家灶台”型小说相比,《三国演义》这种“众人拾柴”式的小说还需要一些艺术性修订。这种修订,比起以往的技术性修订,要求更高。
《沈伯俊评点〈三国演义〉
过去的修订,主要精力都放在“技术性错误”的矫正上,例如沈伯俊先生就为此做了大量有突出贡献的工作[11]。未来的修订,最好多投放一些精力在提高《三国演义》艺术性上。
例如,在嘉靖壬午本《三国演义》中,貂蝉一出场,老罗便借王允之手,将为国除害的重任抛给了她。貂蝉在努力讨好董卓的同时又对吕布投怀送抱,圆满完成挑拨董、吕任务后被吕布“取了”,从此杳无音信。等到吕布陷入重围、命在旦夕时,貂蝉再度出场[5] 137:
宫入见布,请曰:“操军已大张声势,四面围至,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远出,不如坚守。”宫曰:“近闻曹操粮少,遣人往许都去取,早晚将至。将军可引精兵猛将出绝粮道。此计最毒也。”布曰:“公言极善。”
……布愁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曰:“将军与妾作主,勿轻骑自出。”布曰:“汝无忧虑。吾有画戟、赤兔马,天下人谁敢近我!”布出,谓陈宫曰:“操军粮至者,诈也。操多诡计,吾未敢轻动。”宫长叹而出,曰:“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貂蝉一句“将军与妾作主”,成了压死吕布的最后一根柔情稻草(绝情稻草是大耳郎在白门楼上对曹阿蛮说的“明公不见事丁建阳、董卓乎?”[5]141):吕布从此完全丧失了突围的机会,成了曹操砧板上待宰的肉。
梁鼎铭绘《吕布戏貂蝉》
貂蝉首场演出,虚情假意,董卓掉头;再次登场,真情实意,吕布枭首。她完全被塑造成了击杀“英雄”的爆款武器:其恨者死,其爱者亦死!
然则何时能不死?必曰:待其退役之后。貂蝉“爱死”吕布后,老罗一句“操将吕布妻小并貂蝉载回许都” [5] 142就让貂蝉GAME OVER了。也是,让她接着游戏人间,来个“貂蝉淘尽英雄”,《三国演义》还有啥搞头?
可是老罗改编改得这么突兀,想过貂蝉的感受吗?想过读者的接受吗?笔者以前读《三国演义》,总感觉貂蝉有点人格撕裂。
现经过一番追溯,发现《三国志平话》中,吕、貂二人本是夫妻关系[8] 34-35:
王允归宅下马,信步到后花园内小庭闷坐。……忽见一妇人烧香,自言不得归乡,故家长不能见面。焚香再拜。……王允不免出庭问曰:“你为甚烧香?对我实说!”
諕得貂蝉连忙跪下,不敢抵讳,实诉其由:“贱妾本姓任,小字貂墠(蝉),家长是吕布,自临兆(洮)府相失,至今不曾见面,因此烧香。”丞相大喜:“安汉天下,此妇人也!”
……后数日,丞相请太师董卓筵会。至天晚,太师带酒,见灯烛荧煌。王允令数十个美色妇人,内簇貂蝉,……王允教讴唱,太师大喜。王允曰:“关西临洮人也,姓任,小字貂蝉。”太师深顾恋,丞相许之。
……即便请吕布赴会,筵宴至晚,丞相又使貂蝉上筵讴曲。……又言:“老汉亦亲女看待。选吉日良时,送貂蝉于太师府去,与温侯完聚。”吕布大喜,天晚告归。
《增像全图三国演义》吕布、貂蝉、董卓绣像
老罗把《三国志平话》中吕、貂夫妻拆解为仇敌,其后为了给前面的拆解行为圆场,对原来《三国志平话》中二人的爱情描写大删特删,只给了貂蝉“将军与妾作主,勿轻骑自出”一句台词。可是,这句话仍能让人感觉到貂蝉对吕布的依恋。
且看《三国志平话》与《三国演义》“将军与妾作主”对应处,吕、貂二人恩爱何如[8] 43-44:
问众言毕,有陈宫言曰:“温侯分军两队,西北八十里有羊头山,据险之地。温侯在下邳,陈宫在羊头山。倘若曹兵打下邳,陈宫可保;倘若曹公打羊头山,温侯可保。(陈宫曰:“孙武子曾言,张飞之势,吾亦不可敌。)”吕布曰:“陈宫言者当也。”
吕布在于后堂见貂蝉。吕布说与,貂蝉哭而告曰:“奉先不记丁建阳临洮造反,马腾军来,咱家两口儿失散,前后三年不能相见。为杀了董卓,无所可归。走于关东,徐州失离。曹操兵困下邳,倘分军两路,兵力来续,若又失散,何日再睹其面?”貂蝉又言:“生则同居,死则同穴,至死不分离。”
连环画《陈宫和曹操》
活脱脱“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所以,平话中貂蝉对吕布小鸟依人,是前后照应。可是在演义中,“汉朝累世簪缨辈,不及貂蝉一妇人!”[5] 65“老罗版”貂蝉那么崇高,就如此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老虎吾爱YOU?把正派貂蝉腻上邪道吕布的过程完全抛给读者脑补,老罗“其心可诛”。
另外,《三国演义》的某些叙事逻辑也需要修正。《三国演义》借鉴的《三国志平话》等,许多故事叙事以长安为中心的。《三国志平话》已有曹操为关羽在长安城外霸陵桥送别的情节[8] 58,其所未载的过五关斩六将故事,编排的内在逻辑也极有可能是关羽从长安出发向河北寻找带头大哥,路线应是由西向东再向北一路砍杀。可是,到了《三国演义》中,关云长出发地点东移约500公里,变成了许都。
“按照历史,关羽辞操的事自然应当是发生在许都(今许昌)。但关羽‘霸陵挑袍’‘五关斩将’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故事已经成熟,为了保存‘霸陵挑袍’这样的故事,甚至连长安的霸陵桥也‘搬’到许昌来了(今许昌市西北有‘霸陵桥’)。
这样把关羽辞操的地点改为许都,与历史记载一致了,但却并未改动原故事中‘五关’的位置。正因为作如此改动,才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关云长从许都往滑州‘过五关斩六将’而绕行东岭、洛阳、汜水、荥阳等地的怪现象。” [12]
剪纸《千里走单骑》
出发地点变了,闯关路线却一仍其旧,硬生生把过关斩将的铁血英雄变成了四处乱撞的没头苍蝇。
现在对《三国演义》进行艺术性修订,可资参考的研究论著和论文已有不少,比如郑铁生《三国演义叙事艺术》[13],严明、顾友泽《论〈三国演义〉女性观的矛盾性》[14],余岱宗《〈三国演义〉:小说叙事修辞与意识形态》[15]等。这些作品十分注重对《三国演义》文学性的分析研究,相对单纯的考据文章,更有助于提高修订作品的艺术性。
笔者以前看过一个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三国演义》改编本。改编者文笔很好,但全书在学术严谨性方面可能还有待提高。该书第十八回为“夏侯惇拔矢啖睛”配了一整页插图:夏侯惇骑在咆哮的战马上,伸手去拔射入右眼的箭。
笔者看了有点意外:不管是据原著还是改编本,敌人射瞎的都是夏侯惇左眼。况且就在该插图前面几页,还有一张小幅的夏侯惇拔矢啖睛图,图中夏侯惇拔出的明显是左眼。
所以,笔者建议进行《三国演义》艺术性修订的任务,由对《三国演义》有较为透彻研究的文人型学者承担。这样的学者既有严谨的治学精神,又有一定的写作能力,应该能在尊崇原著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提高修订本的艺术性。期待未来今人可以打开《三国演义》艺术性修订的新局面。
《三国演义》邮票
《三国演义》源远流长,版本众多。本文浅见,难免挂一漏万。恳请各位专家学者多多指点。
最后,再次由衷感谢上次发文后各位师友的鼓励和支持,感谢提供商榷评论意见的各位师友!
摆地摊啦
一路写来,没说几句人话。严谨的编辑行当,估计再也容我不下。赶快给严董挂个电话,争取春雨图书代理批发优惠价。
从右至左:严军董事长,黄悦,徐辰,万润保老师,萧相恺老师,赵兴勤老师,冯保善老师,单丽君,杨威威。
即将大摆书摊,在此赋诗言志:
《晓至玄武湖摆摊》
毕竟玄武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书摊别样红。
“亲,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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