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扈三娘婚姻悲剧后的文学因素(《水浒璅语》之二十一)
我们今天读《水浒》,惯于从人权的角度去阐释,总觉得扈三娘嫁给好色却武艺不如她的王英是一种悲剧,并将这种悲剧夸张到凌驾于《水浒传》主题的程度。
年画《扈三娘擒王英》
我看过几种小说都是以扈三娘为主角的,写的是扈三娘在梁山上或梁山下的复仇。事实上,扈三娘是《水浒传》中顶不重要的配角,在一百回本的《水浒传》里扈三娘只说过两句话,而且从未表达过感情。
宋江吩咐她嫁给王英,她也没有反抗,与王英“两口儿只得拜谢了”;宋江开攻打祝家庄成功的庆功宴,扈三娘也混在庆功宴其中,没有太多的反应。
以《水浒》作者写作时的态度,凡事都以“替天行道”的大义为上,而不重视对每一个个体的刻画,不独扈三娘为是。
在他的笔下,梁山群雄说话超过三句的人数寥寥,有些人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如陶宗旺、孟康),有些人在之前还有些性格塑造,上了梁山之后话就少了(如阮小七、史进)。特别是写降将,只写他们落草(或聚义)时的艰难,而不写他们在梁山的处境,用一个笼统的“大义”掩盖了他们心理上与梁山原有隔膜、芥蒂的事实。
至于女性,作者虽然有所刻画,但一方面将女性视为好汉成功路上的绊脚石,认为好汉应该女色上并不打紧。
川剧《扈家庄》中扈三娘剧照
梁山的三位头领晁盖、宋江和卢俊义都是不近女色的,晁盖“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而卢俊义“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
因而我们可以确信,“不近女色”是作者制定下的绿林英雄必备的标准,而宋江对王英说:“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这就产生了一个推理:好色的不是好汉,好汉就不好色。既然好汉不好色,那么美女就只能嫁给那些好色的不是好汉的人物。
另一方面,作者又将女性当成欲望的代名词。除了林娘子和梁山上的女性外,几乎所有正面出场的年轻已婚女性都不免出轨。
而他在写潘巧云时,在石秀眼中看出“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可见对作者而言,对女性的审视更多的不是审美意味上的而是欲望层面上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能够理解作者的逻辑:女人等于欲望,但因为无欲则刚,要做好汉必先要祛除欲望,所以好汉不能近女色。
年画《扈三娘大战王英》
从这个角度,我们也能理解作者将勾起人欲望的女性都视为祸水,而女性中的“好汉”则应该是淡化性别的。因而梁山上的女性不管是顾大嫂还是孙二娘,都是泼辣的典型,除了绰号里有一个并不特别尊敬的“母”字以外,其本性与男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另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凡是杀过女性的“好汉”全部位列天罡,而有老婆的“好汉”除了花荣等少数几个几乎都落于地煞。扈三娘作为梁山上唯一的女性降将,降将身份使她必须服从“大义”,女性身份使她必须去掉性别特征,所以扈三娘失去思想也失去女性之美,彻底成为梁山上的符号。
如果仅从文学的层面来看,扈三娘的故事只不过是美女嫁矮汉的写作套路之一,与其相似的还有《封神演义》中土行孙和邓婵玉的故事以及《水浒传》中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从写作方式来看,扈三娘的故事与邓婵玉最为相像。
扈三娘和邓婵玉都是身在行伍,面貌美丽,却都在归降之后由最高领导人做主嫁给了一个面目丑陋的矮子。不过相形之下,邓婵玉的身世并没有那样悲惨,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土行孙的武功输给邓婵玉,至少,土行孙有令人称羡的法术,他会纵地之术,总不至于出了问题还要邓婵玉去帮忙。而且土行孙的出身也不差,是昆仑门下第三代弟子,与杨戬哪吒同列。
而扈三娘的功夫远迈王英,她的兵器是两口日月双刀。在中国古代冷兵器作战中,双手各持兵器来作战需要很强的平衡力,同时也等于分心作战,武功不到一定境界是做不到双手作战且能成为好手的。
从历史上看,唐朝有一个双枪将丁彦平。而在《水浒》里也只有呼延灼、董平、李逵、孙立和马麟而已。扈三娘恰又是一位双手作战的好手。她第一次出场就与欧鹏交战,欧鹏的长枪大概还是很妙的,宋江看了“暗自称奇”——宋江自己有一身武艺,能点拨孔明、孔亮,他的鉴赏能力是足够的。
昆剧《扈三娘》剧照
而且梁山名将辈出,宋江见过花荣的弓、刘唐的朴刀、李逵的双斧、秦明的狼牙棒……绝非没有见识的人。但他见了欧鹏的长枪依然称奇,可见欧鹏功底未必在此些人之下,这是作者用宋江来写欧鹏。可是欧鹏枪法虽奇,也终于没能打胜一丈青扈三娘,这是用欧鹏写扈三娘的武艺。
接下来扈三娘对战的就是同样使用双刀的铁笛仙马麟。马麟虽然叫铁笛仙,却长得凶神恶煞,吹的是双笛,使的是双滚刀,俨然一个马上作战的李逵。但是扈三娘与马麟交战却打得潇洒,丝毫没有让这个凶神武艺上得到一点便宜。
而在轮番作战以后,扈三娘尚且能与杨雄、石秀共同战斗,两个男人打不赢一个经过了多番作战的女子,其武功可见一斑。而王英不但相貌丑陋,而且十分好色,只一个回合便被扈三娘捉去了。所以田连元在说这段书的时候,安排扈三娘和王英结婚后并不满意,每日比武。于情于理,也是在其中的。
电影《扈三娘与矮脚虎王英》海报
潘金莲虽然已经成了“淫妇”的代名词,但从她的本来面目来看,她并非生来淫荡、好利。《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原文:“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潘金莲的出场是一位热爱贞洁、不畏强暴的女性形象。但当她被迫嫁给武大之后,心灰意冷,没想到又遇到了小叔武松,爱情被武松点燃。结果武松是“一筹好汉”,不但不肯为此乱伦之事而且对潘金莲动粗,所以她只得寄托于西门庆这般好色之徒。最后步步走错,做出谋害武大这样难容天理和法律的事情来。
有人读《水浒》替古人落泪,会产生一种论调,认为扈三娘到了梁山之后应该逃离王英的魔爪和林教头私奔。且不讨论这是否是一种很现代的自由恋爱与妇女解放的观点,但是我觉得如果扈三娘真的对林冲有所表白,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恐怕也免不了潘金莲的结局。
马书林绘《扈三娘》
前文已经说过,林冲是一个很懦弱的人,自己的妻子在屋内被人调戏的时候他居然还在门外大喊,避免正面冲突,以息事宁人。被发配沧州的时候,他居然写下了一封休书,相当于把自己的娘子抛在了高衙内的面前。
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当然就不能指望他放弃眼前的苟且与安宁能与扈三娘私奔出去过漂泊的日子,且夺“兄弟”之妻也为江湖耻笑且不容。所以林冲必然拒绝,一如武松拒绝他的嫂子。
而梁山也恰巧有类似于西门庆式的人物,便是戴宗。燕青为了梁山招安去拜访李师师,李师师对燕青产生了好感,结果却被燕青用巧计拒绝了,此时燕青回来,把事情告诉戴宗。没想到戴宗却说:“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
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燕青心猿意马早就一定会接受李师师的美意,再想办法与宋江、戴宗周旋,根本不必在戴宗面前说破。即使退而求其次,也先与李师师保持暧昧关系,不可能断然拒绝!
京剧《扈三娘》剧照
最后戴宗逼得燕青发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戴宗听完,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得笑说:“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燕青心下不悦,但不肯表露,只得冷冷地软回击了一句:“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
从这段情节的心理分析中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出戴宗是一个好色之徒,而且在美色当前的时候未必真能把持得住自己。有潘金莲的事例在先,我们大致能够推断出如果扈三娘对林冲表露出好感,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不反抗,守着一个没出息的好色之徒,反抗,却又没有真实的出路。所以不管怎样,扈三娘一旦嫁给王英便只能以悲剧收场。
但如果回到文本来看,其实扈三娘不遇到梁山上的人,直接嫁给祝彪也未见算一件好事。祝家庄和扈家庄本属于政治联姻,祝家庄的势力和庄上人的武艺又远远高于扈家庄,所以扈三娘和祝彪之间的联姻本就是不平等的,甚至我们可以将这一行为视为扈家庄将扈三娘送与祝彪的。
孙忠会绘《扈三娘锦索取英雄》
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也不过是祝彪的战利品而已。如果祝彪对她无情,则无异于《红楼梦》中的孙绍祖与贾迎春,最后扈三娘被祝彪侮辱、折磨而已。即使祝彪对她有情义,以祝家的实力免不了纳妾夺宠,扈三娘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像孟超所说“如西门大官人府里的吴月娘之流罢了”。
因而扈三娘的最好的结局只能出现在祝家庄被灭、且没嫁给王英之前,而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以当时的时代是不可能由扈三娘掌控的。
向没有爱情的时代索要爱情是当代读者对于《水浒传》的一种偏执。我们读文本,不要问其是否合理,而应该探讨其存在的原因。扈三娘的婚姻悲剧之后隐藏了我们民族三种心理:
第一是读书人的变态审美取向——不是审美而是审丑,通俗一点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红楼梦》中“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节中贾母分析才子佳人的故事时说“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
秦腔《扈三娘》剧照
读书人很艳羡才子佳人的故事,但一般倾向于自命为才子,却无奈没有佳人相伴,所以他们就要故意在书中让一些美丽的女子嫁给那些一些无能、丑陋且龌龊的人,为自己变态内心找到一种平衡。
第二点是中国传统文人的欲拒还迎的虚伪功利心——一方面想获得功利,一方面又要保全自己的面子和所谓的清高。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有两个故事最为突出,一是三顾茅庐,一是天仙配。
三顾茅庐表达的是下层文人的自尊,是一种自认为有才华,汲汲于名利并且又羞于谈名位的矛盾心理,不去考试和面圣,而是坐在家里等着未来皇帝来请自己,而且自己摆足了架子让皇帝多请几次。
天仙配则讲述一个穷小子很有品行却没有能力,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天上来了一个美丽的仙女,不需要嫁妆,而且能给自己创造财富。
吴志强绘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
相比之下,三顾茅庐的故事虽然可遇不可求,但终究还具有一定合理性,只要是知识分子像诸葛亮一样有足够本事,且有足够资源,刘备又恰巧没有规划和谋士,这确实是可行的。
而天仙配则完全是子虚乌有,尽管董永以孝闻名,但二十四孝中富家的公子或者虽然出身穷人却能够通过自己努力改变自己窘境的孝子也很多,前者如黄庭坚(出身书香世家),后者如黄香。
如果天仙配的故事一定要依附在孝子的身上,在这样三个孝子面前,作为七仙女如果固执地选择董永,那才是咄咄怪事。但黄庭坚和黄香的故事都不能引起懒汉们的快感,只有董永能满足这些文人的虚伪幻想。王英和林冲的区别也可以作如是观。
第三是前文中反复强调过的“好汉”思维。但我们要特别声明,“好汉”思维并不是《水浒》作者所特有的。
唐代元稹《莺莺传》写张生抛弃莺莺时说:“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叶雄绘扈三娘
《枕中记》则将娇妻、儿女都当成身外之物,而那些比《水浒传》稍后的小说如《肉蒲团》、《两肉缘》都是由色入欲,把美、欲望与佛家宣传的“色空论”结合起来,强行进行哲学解释,这是道学禁欲思维在明清时期文学的体现。
所以在这时候就有了中国传统的武圣人拒绝美色的神话,第一任武圣姜子牙有所谓的“蒙面斩妲己”,第二任武圣关羽则有“月下斩貂蝉”。所以,即使扈三娘在别人的笔下大约也只能嫁给王英。这或许才是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