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九)颂与赞的异同

第九章 颂与赞的异同
(颂赞第九)

关于《诗经》的“四始”,一般有两种说法,一是指其按照创作风格的分类法,并被视为国内诗歌分类的始创,即“风、小雅、大雅、颂”;二是指在其四类作品中处于第一位的代表作,即“风”之《关雎》、“小雅”之《鹿鸣》、“大雅”之《文王》、“颂”之《清庙》。
    那么何为“颂”呢?所谓颂,即“容”也。而“容”者,一指外延形式,二指内涵程度。所以,常言道:“容者,盛大貌,有容乃大。”另外,相关“颂”的艺术特色,还有其他一些经典解释。
    在《毛诗序》中有这样说明:“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史记·孔子世家》是这样讲的:“《关雎》之乱,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以《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据上可知,“颂”作为一种文章体例/体裁,旨在盛赞德行的美好,或弘扬美德的名声。据说帝喾时期,乐师咸黑(另说咸邱黑)创作了《九招》颂歌。自《诗经·商颂》以来,“颂”的写作风格,日臻完善。凡诗歌,用于教化并规范世俗民风者,称为“风”;而内容中正平和,并可以周流四方者,才是“雅”;其中,旨在弘扬德行美好,并可告慰苍天神灵者,则称“颂”。通常情况下,风、雅用于写人叙事。又因为变化多端是人事的重要特征,进而又了有“正风”“正雅”“变风”“变雅”的分野,与之变化呼应。究其根本,因为“颂”主要用于告慰神灵,所以本该只有纯正、庄严、美善的内容,就像鲁国祭祀周公姬旦何等伟大的《鲁颂》和商代后裔追念祖先辉煌的《商颂》一样。因此,类似这样适用于宗庙内演唱者,本该只有雅正的颂歌,而不应有像一般酣宴欢畅模样的赞歌。在《诗经·周颂》中,有一篇《时迈,传说于周武王时,是周公旦亲自创作,像这样一种充满圣贤睿智的作品,不仅符合“颂”的文体格式,也为这一文章体例树立了不朽典范。
    周厉王在位期间(约前879-前843年),据《国语·周语上》记载:“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邵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決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此段西周故事,早已闻名遐迩,其道理浅显易懂,所强调和说明的世态常情,即“只要民众各存其心,必定难免七嘴八舌,进而则会议论纷纷,这是自热而然常态。所以当政者,谨记必须要让百姓说话,若像筑堤防水一样禁止随心所欲的言论,必定积怨存变,而后患无穷。”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晋文公将与楚国开战,因耳闻在造车匠人中间有“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的传唱,故而心生顾忌而犹豫不决。但一经他手下谋士分析,说这种民间传言,对晋国出征是好兆头,于是晋文公一战成名。

《吕氏春秋·乐成》记载,孔子刚被鲁国重用时,民间流传“麛裘而韠、投之无戾、韠而麛裘、投之无邮”,内容是讥讽孔丘出身卑微。但孔夫子为政三年,生活周围反而出现了“男女有别、路不遗失、夜不闭户”的文明风貌。

在上面两则故事中,针对老百姓口无遮掩、直言不讳的闲言碎语,左丘明和孔穿(字子高战国鲁国人孔子6世孙)都曾分析认为,像这种于民间传唱或童谣一样的内容和形式,本应称作“诵”,并且属于“颂”从宗庙赞歌转为议论人间事务的一种文体变格。据此而言,“颂”的艺术形式,原本延续着一种十分松散习俗样的趋势,由下到上,由远而近。赶等到屈原《橘颂》横空出世后,“颂”在内容词藻上,不但都更加华丽缤纷,而且涉及的事物范畴,也更为琐碎芜杂了。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名山大川,相继树立起来了歌功颂德的碑刻。到了汉朝惠帝、景帝时,类似碑刻铭文的篇章颂词,依然层出不穷。事实上,像这样一类彰显帝王功德的碑刻篇章的本质,都应是“颂”的沿革。而且自古至今,历朝历代,延绵不绝,时隐时现。所以,例如扬雄表彰赵充国的《赵充国颂》,班固称赞窦融的《安丰戴侯颂》,傅毅弘扬汉明帝的《显宗颂》,史岑褒奖邓后的《和熹邓后颂》等,他们模仿的都是《诗经》中“颂”的体例,即《周颂》《鲁颂》或《商颂》。像这样一些模仿性作品,尽管水准深浅不一,且内容详略各异,但与“颂”用于夸赞、溢美、褒奖的传统,始终不离不弃。然而,像班固的《窦将军北征颂》、傅毅的《西征颂》,却把颂写成了叙事长篇,岂不是过犹不及,明显背离了“颂”的规制;再有,马融(公元79-166年字季长扶风茂陵人东汉经学家)的《广成颂》《上林颂》,虽雅正美词,却写得更像辞赋,如此文不对题,匪夷所思啊!还有崔瑗(生卒年不详字子玉涿郡安平人东汉书法家文学家)《南阳文学颂》、蔡邕(公元133-192年字伯喈陈留郡圉县人东汉文学家书法家)《京兆樊惠渠颂》,其序言精美,而内容简约,至于挚虞(公元250―300年字仲洽京兆长安人西晋谱学家)在他《流别集》中,针对文体“颂”的溯源和评说,尽管十分精辟,但对有的作品为何夹杂“风”“雅”样式的分析,却以为仍属于“颂”体例上问题,则不免迂腐虚妄。此处的荒诞,确乎类似点石成金的黄白之术了吧。

纵观整个魏晋时期,人们对于“颂”的把握,尚且中规中矩。像曹植《皇太子生颂》、陆机《汉高祖功臣颂》,都是这一时期的杰作。不过,在他们作品中,褒扬与贬抑,时常混杂一起。而这一特征,则是魏晋末期“颂”趋向变格前的症候吧。
    究本溯源,颂的内容就要典雅精致,其文辞本该掷地有声,在气势上,即要有赋一样的舒展恢弘,又要剔除赋一般的奢糜浮华;另外,在态度上,即要有铭文一样的虔敬矜持,又要区别铭文的劝诫警惕。所以,“颂”于提笔之时,虽是为了表扬赞美,但其终极目标,则是为了树立丰碑。所以据其具体内容形式而言,“颂”终究要在精微细致与粗糙豪放上达到什么程度样子,只能情随境迁和因人而异吧。这一切基本就是“颂”作为文章一个独立体裁的大致情况。
    那么何谓“赞”呢?所谓赞,本意是宣扬、说明,并有扶持、协助的意思。传说在虞舜时代,每当祭祀时节,首先由担当乐正的官员吟诵“赞”,随后百工才开始演奏歌唱。另外,像《尚书·大禹谟》中“益赞于禹”,以及《尚书序》中“伊陟赞于巫咸”的字词话意。其中。前一个“赞”有“关切、帮助”之意,而后一个主要是“提醒、说明”。再者,汉代设置了“鸿胪”官职,这种官员在重大场合时的礼仪性言辞就叫“赞”。上面这些例证等,便是古代口耳相传下来的关于“赞”的大致情形。
    自从司马相如书写了《荆轲论》后,便开始有了“赞”的文体格式。在司马迁《史记》和班固《汉书》里面,都借助“赞”,来表明褒贬情怀。他们在文章中的这种用法/手法,即像概括全文的综述,又像颂体文中的美言评说,更像纪传体后面的评价论断。事实上,他们那种貌似不规范的应用,彼此都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在挚虞的《流别集》中,他却把这种“赞”词视为一种“述”的文体,如此评说则近似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至于郭璞注解《尔雅》中的“图赞”等,无论针对动物还是植物,一概使用“赞”词,都是褒贬的兼容并蓄。所以,这一切都类似“颂”的沿革,算是“赞”的变格吧。
    追根溯源,不难发现:原本“赞”只是对事物的褒奖性感慨。所以,历来凡属于“赞”的体例,一般篇章都十分简短而不冗长,最经常是四字成句,于数韵之间,整体上亦不过二十句上下。因此,唯求简约梗概,旨在表情达意,则是“赞”的成文纲要。所以说,“赞”作为一种文体,其源头尽管遥远,但用途格外局限。于大致归类上,亦可视为“颂”的支流。
    总而言之:恢弘功德大业,本是颂的天职;美化帝王圣贤,则是赞的本分。他们一概擅长推敲文理,同样热衷雕琢音韵,唯求赏心悦目的动感,旨在声名远扬的结果。正所谓:颂赞褒扬是源头,贬斥得失属末流,从来高堂声音远,柳浪闻莺唱自由。

【注解】
1、《诗经·周颂·清庙之什》之《时迈》: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叠。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2、西汉杨雄《赵充国颂》: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昌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谕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於罕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营平守节,娄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西戎,还师於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诗人歌功,乃列於《雅》。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3、蔡邕《京兆樊惠渠颂》,亦名《樊惠渠歌》:阳陵县东,其地衍隩,土气辛螫,嘉谷不殖,而泾水长流。光和五年,京兆尹樊君勤恤民隐,乃立新渠。曩之卤田,化为甘壤。农民怡悦,相与讴谈疆畔,斐然成章,谓之樊惠渠云:我有长流,莫或阏之。我有沟浍,莫或达之。田畴斥卤,莫修莫厘。饥馑困悴,莫恤莫思。乃有樊君,作人父母。立我畎亩,黄潦膏凝。多稼茂止,惠乃无疆,如何勿喜?我壤既营,我疆斯成。泯泯我人,既富且盈。为酒为酿,蒸彼祖灵。贻福惠君,寿考且宁。
4、“……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功德者谓之颂。颂诗之美者也。故者圣帝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也甚,非古颂之意。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杨雄赵充国颂,颂而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摘自挚虞《文章流别论》,又名《流别集》及《文章流别志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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