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上生:金玉弄幻,木石同行——《红楼梦》第八回回目研读

内容提要:“金玉互识”的以真写幻与“木石同行”的精细写实;意蕴映照和无缝对接。

01

“金玉”姻缘之说是怎么来的?“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为什么会成为贯穿小说的爱情婚姻冲突主线?

从情节溯源,并不在第3回和第5回黛钗进府,而在第8回“金玉互识”[1]。这使第8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由于网络叙事的复杂性,对本回内容不同侧面的强调,导致不同的回目拟定方案。突出“金玉互识”的有两种:庚辰本,己卯本,梦稿本都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而甲辰本和程高本都是“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而突出故事地点转换的则有甲戌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己酉本,俄藏本“薛宝钗小宴梨香院,贾宝玉逞醉绛芸轩”。戚序本,王府本等“拦酒兴李奶母讨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则突出贾宝玉的活动。

戚本第5回,7回,8回都另立回目,与他本大异,可能系抄手所为。甲戌本与庚辰本等的不同,则应该是作者的取舍,甲辰本等改庚辰本,是否恰当,下文将作讨论。

02

刘旦宅绘《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被写得惟妙惟肖,以至二百多年来,多少人沉迷其中,探幽索隐,这真是文学的奇迹。

曹雪芹就是创造这种奇迹的编故事写故事的天才。他编造了顽石化通灵宝玉下凡历劫回归作记,作为整部《红楼梦》的最大“假语”,又编造僧道在玉上篆字,贾宝玉衔玉而生;癞头和尚又要在宝钗金锁上篆字配对,并嘱金“要拣有玉的配”,成为“金玉姻缘”的来源。其中癞僧的作用尤为重要。

往来于真幻世界之间,在神界“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而在人间以癞头和尚跛足道人面目出现的一僧一道(以僧为主)兼有先知者,宗教度化者和情节牵引者多重功能。

除由僧“大展佛法”变顽石为通灵宝玉,暗喻贾宝玉佛根外,大体按照“僧度女道度男”的分工,在小说中联系甄士隐,甄英莲,林黛玉,薛宝钗,贾瑞,柳湘莲等人故事。

改琦绘灵石与绛珠仙草

在宝黛钗故事中,一方面由神僧叙述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前世情缘(木石),另一方面又由癞僧分别联系黛钗,度化黛玉不成,暗示此生必以眼泪还债和病亡;以冷香丸治宝钗“热毒”病,隐喻宝钗入世之深,而送八字篆金配玉的预言,则是为“木石前盟”爱情实现设置障碍。

“木石”是出于情感天然本性,“‘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17至18回)“金玉”却是人为配合。这正是古代社会爱情婚姻悲剧的根源。

癞僧撮合“金玉”当然是一个荒诞的故事。然而,曹雪芹却用写实的手法把“金玉互识”的细节都写得那么逼真,使人进入幻想世界而不觉其幻,反而信以为真。正如甲戌眉批所云:“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2]。

神秘的通灵宝玉第一次托在薛宝钗手上展现真容:“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为了消除读者的疑虑:“胎儿之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特地放大尺寸,显示其细小篆字,“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同时让“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金锁托于贾宝玉手上,亦“按式画下形相”。如此绘形绘色,谁云金玉非真?

甲戌本所载通灵宝玉正反面图式

宝钗和宝玉看金玉篆文的反应,特别是宝钗的心理活动,写得那么煞有其事。按照故事,宝钗当然知道“金玉”相配之言,她对通灵宝玉感兴趣,绝不同于黛玉之好奇。

主动要求看玉,心中必有所想。细看篆文,念了两遍,却回头叫莺儿倒茶。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引起宝玉的兴趣,把金锁上的字,也念了两遍:

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钗打断的便是和尚所说“要拣有玉的配”的话。出于羞涩急于掩饰,是很自然的。作者对这位城府很深的少女面对未来婚嫁的曲折心思的体察真是入骨三分。回目用“金莺微露意”透露宝钗情思,恰到好处。

奇怪的是宝玉的反应。聪明如宝玉,如此神秘配对的事儿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去想;莺儿被宝钗打断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不可能不追问。一想一问,“金玉姻缘”之说会怎样刺激少年宝玉,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联系黛玉进府那天“摔玉”的痴狂,无法想象下去了。

电视剧《红楼梦》中欧阳奋强饰演贾宝玉

所以作者戛然而止,让宝玉听凭宝钗的掩盖而中断思绪,转而被宝钗身上“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所吸引,要吃宝钗的药丸,于是,荒诞的“金玉互识”转为现实的金玉亲近,绝不可能撞进“金玉互识”虚幻世界的林黛玉此时“摇摇的”走了进来,就是完全合乎现实逻辑的了。[3]

脂批称道作者用笔“可谓狡猾之至”[4],就是指这种几乎不露痕迹的幻境与写实的巧妙接合转换。人们很容易被作者的精细描写带入逼真的虚妄,费尽心思去探究“金玉”之说的由来,和尚的身份和用意。

持“阴谋论”观点者认为是薛姨妈为了达到联姻的目的有意编造和散布,而薛宝钗也成为实现家族目标的工具,而完全忘记了曹雪芹“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的高明用笔和用意。

“金玉姻缘”是一种编造,但作为物质形态和精神象征的“金玉”是存在的,那就是富贵门第的身份地位。富贵人家小儿女脖子上的金玉佩戴应该就是所谓“通灵宝玉”和“金锁”的原型。所谓“金玉姻缘”,就是门当户对的贵族联姻。

薛敏绘林黛玉

在这一点上,家族没落的“草木之人”林黛玉当然处于绝对的劣势。而薛家本也无需靠编造谎言来实现目标。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四大家族早已今非昔比,从贾母以下,“联姻”也已一代不如一代,寻找合法性的依据也就颇有必要了。

但即使如此,“金玉联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人们注意到,“通灵宝玉”现身时作者所引“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在“金玉互识”时引出这首诗是大煞风景的,但也是意味深长的。他不但明白告诉人们“荒唐演大荒”的艺术虚幻性质;而且预示“金玉姻缘”象征的门第婚姻与其依附的贵族世家的败落结局,并给沉迷者以哲理的棒喝。

这样看来,第8回回目既舍弃不合叙事主旨的“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闹绛芸轩”,又舍弃以幻为真的“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就很自然了。曹雪芹注重的,是“识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表现的“事体情理”的真实。

电视剧《红楼梦》中刘玲玲扮演莺儿

由“金莺”(莺儿)而不是带金锁的薛宝钗“露意”,吐宝钗欲吐而难吐之言,可见主仆相知之深;又正符合宝钗深隐不露的性格,与黛玉不掩“含酸”的真性情恰成对比。宝钗的丫鬟名字都透着富贵气,与黛玉丫鬟紫鹃,雪雁名字所含悲情雅韵也形成主仆一体的遥相映照。

03

从写实角度看,“金玉互识”的“假语”不可信,但象征意义上的“金玉”与“木石”的冲突却是《红楼梦》爱情悲剧的无穷意蕴和魅力之源。

在曹雪芹的构思中,从顽石变化而来的“通灵宝玉”兼玉石二性。本性为自然之物,“天不拘兮地不羁”的顽石与同样为自然之物的绛珠仙草,灵性相通;而作为富贵象征俗物的宝玉则与“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俗物金锁质地相配。

小小小小小苹果绘《木石前盟》

蕴含着灵与肉,精神与物质,高贵与世俗,超越与顺应等等内涵的“木石”与“金玉”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既充满小儿女的恩怨尔汝,又有着丰富的弦外之音: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座,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了,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这是对“黛玉半含酸”的最好注脚,也是宝黛钗三角关系的最早显现。这时宝黛尚处于青梅竹马阶段,但黛玉心中一种排他性的感情已经萌芽。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宝玉、薛宝钗剧照

不但爱情,最亲密的友情也会产生排他酸妒心理。第5回叙宝黛关系时说:“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段对话的精彩之处,在于显性话语与隐性话语的重合无痕。

把最隐秘的内心活动通过最合适的公开形式表露出来,需要怎样的的心智和舌慧!借探望宝钗病的话题,发泄对宝玉亲近宝钗的不满。宝玉知而不言,宝钗知而故问,黛玉反唇相讥,宝钗无言以答。

笑语盈盈(这段出现了五个“笑”字)之中,却不乏戏剧性的对垒和内在紧张。然而又绝不同于包含着利益纠结的情场暗斗,片语交锋,顷刻雪化,亲密得纯净,酸妒得天真。

接着黛玉又借雪雁奉紫鹃之命送来手炉,奚落宝玉听宝钗之劝不喝冷酒:“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却又总能找到巧妙发露的话题。脂批对此赞不绝口:“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5]

邮票《夜探潇湘》

初看,惊异于刚进贾府时“时时在意,处处留心”自我约束的黛玉何时“蝶变”,细想,乃是处于放松心态下本真个性的自然流露。整个探病一场,就如此充满了黛玉的巧慧和柔情:

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临行之前,小丫头帮宝玉戴斗笠,宝玉不满意: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动态一一精细到位。“半含酸”的柔性宣泄之后,可以感到黛玉情感主导,宝玉听从的温馨。这种心灵相契的亲密无间,岂人为造作欲彰还掩的“金玉姻缘”所能比拟?

韩敏绘红楼梦人物图

在虚幻的“金玉互识”之后,这一笔“木石同行”的描写显得如此平淡真切,却又如此意韵无穷。

11月24日改定于深圳


注释:

[1]本文所引《红楼梦》内容及原文,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77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

[3]“摇摇”,甲戌,己卯,庚辰等本皆同。甲辰,梦稿及程本改为“摇摇摆摆”。“摇摇”状黛玉神情,明显更好。

[4]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77页。

[5]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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