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命由天定,运是人为——春梅傲(读《金瓶》说女人之八)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来自《红楼梦》中写晴雯小丫头的判词,而在晴雯之前的文学人物形象谱里,已经有这样的一个人物出现了,这就是《金瓶梅》里的“梅”,西门府里的大丫鬟庞春梅。

潘金莲、孙月娥

庞春梅,在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中是一个极富个性、刻画很成功的婢女形象,她被描写为一个身份下贱却不甘于下贱身份的女性人物。

张竹坡认为,笑笑生写这个人物是“纯用傲笔”来完成。庞春梅在整个西门府的裙钗堆里,在那个相互倾轧、互相争斗的女人小社会中,庞春梅活得不仅游刃有余,还能得心应手。

庞春梅本只是上房吴月娘的使唤丫头,潘金莲嫁入西门府,庞春梅便被西门庆从吴月娘的上房给拨到了潘金莲的五房,也成了第五房的管事大丫鬟,算是升了半级。

不久,西门庆以花子虚“收用”李瓶儿的贴身丫鬟一事向潘金莲暗示,他想“收用”庞春梅。潘金莲初进西门府,正是极力想使西门庆处处满意之时,所以她很大方地同意了西门庆的要求。

庞春梅自被西门庆“收用”后,潘金莲对她就是另眼相看了,“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第十回)

潘金莲对庞春梅的友善态度,不仅是因为她初来乍到,需要像庞春梅这样在府中时间长的大丫头扶助,更因潘金莲从庞春梅被主子西门庆的占有,联想起她自己当年在张大户家的情形,潘金莲自然对庞春梅生出一种怜爱之情。

作者著《商风俗韵——金瓶梅中的女人们》

庞春梅则因“周岁克娘”,“早年克父”(第二十九回),不得已被卖进西门府为奴,她虽是进上房当丫头,可吴月娘倚重的不是庞春梅,而是另一个大丫头玉箫。所以,在上房时庞春梅很少得到别人的关爱和温情。

尽管西门庆对庞春梅早已有了觊觎之心,但吴月娘只允许西门庆“收用”玉箫,而不让收用庞春梅,她在上房也就没有了升迁的可能。

庞春梅来到潘金莲这房不久,不仅很快得到了西门庆的“收用”,有了晋级的条件,还得到了五房女主潘金莲,这位美丽的新女主人如母似姐的关怀。

尤其在庞春梅看到潘金莲也是个丫头出身,但能言善辩,通晓音律,识文断字,会写曲词,如今还成了富人家的一个姨娘,这一切都使庞春梅极为佩服。

庞春梅和潘金莲为什么都看重西门庆“收用”丫鬟一事呢?因为丫鬟一旦被男主人“收用”过了,就意味着身份要有所改变,大凡被主子收用过的奴才就不再是普通的低等级家奴,而是可以升格为准小妾,也叫通房丫头,甚至更高一点的姨娘位置。

西门庆绣像

通房丫头虽不一定有名分,但生活待遇与一般丫头相比,却有着十分的不同。不仅吃穿用度比一般丫头规格高,胭脂水粉也比一般丫头多,在家庭佣人的实际位置上也颇是有势可依者。

另外,女主人如果同意男主人“收用”自己房中的某个丫头,这是表明此丫头是这房女主人的心腹。因此,庞春梅既是“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第十回)西门庆早已有心占有她是肯定的,庞春梅自己当然是心知肚明。

只是在吴月娘的上房侍候时,吴月娘并不当庞春梅心腹看待,而没有吴月娘的同意,庞春梅是不可以和西门庆有越轨之举罢了。

就此一点,可见出吴月娘是不喜欢庞春梅这丫头的,庞春梅那种不很随和又比较自我的个性,她是很难得到吴月娘的认可,更不可能成为上房女主的心腹之人。

庞春梅性格的倔强,使她的言行举止也往往显得任性和强硬,心智的聪慧,则更使她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特征。

像庞春梅这样一种人,往往具有认死理,重感情,守承诺,只讲义气,不讲是非,敢做敢当,恩怨分明之人的突出性格和行为举止。

庞春梅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不屈服,不服软的个性,这实在与她早孤无依的可怜身世有关。

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在西门庆的宠幸和潘金莲的抬举下,庞春梅任性而为,不依不饶的较真个性特点被极大的释放出来。

长期受压抑的人,一旦得以扬眉吐气,能够抬头挺胸时,其言行举动一定会夸张到变形。

笑笑生写庞春梅在西门府的第一次张扬行为,便是因被潘金莲骂了几句后,一肚子气来到厨房,掌厨的第四房娘子孙雪娥见她“槌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便逗她说:“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第十一回)

孙雪娥的话或许正说在庞春梅的疼处,她或许正好认为潘金莲不满西门庆对她的“收用”和偏爱,是故意找茬儿骂她。所以,庞春梅才听完孙雪娥的话,竟然暴跳如雷,孙雪娥便一声不响了。

孙雪娥对庞春梅的性格脾气应该是早就知道的,虽说庞春梅进西门府的时间比孙雪娥晚得多,但她们两人之间这种磕磕碰碰的事也不会少的。且从孙雪娥对吴月娘说:“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们曾在灶上,把刀背打她娘(指吴月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她(指潘金莲)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的话中可想而知,庞春梅在上房时,孙雪娥只当她是个小丫头,不时是会以姨娘的身份给予她或痛或痒的教训。

而以庞春梅桀骜不驯的性格看,也难保就是从那时起便对孙雪娥已经积下了怨气,更何况懵懂的孙雪娥还真搞不清楚新的五房娘子,现在庞春梅的直接主子潘金莲,可不是上房那个息事宁人的吴月娘。

潘金莲自打进门后就喜欢无事生非,生性又很多疑,时时刻刻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潘金莲很是张扬外露的行为,总是把她的心理活动暴露无遗。

而聪慧的庞春梅怎会不懂自己主子的这点顾忌和忌讳呢?庞春梅这次在厨房被孙雪娥说的这几句话就不能是白说,她不能再忍受谁的逗气,庞春梅要让新主子潘金莲为她撑腰,为她出一出这口久憋在心里的恶气。

连环画《金瓶三艳之庞春梅》封面

于是,庞春梅回到房里,小题大做地向潘金莲进行汇报:“他还说娘叫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第十一回)

这一来,心窄量小的潘金莲与孙雪娥由此结下了梁子,而孙雪娥自己还不知道潘金莲为何那般的恨她。

潘金莲是一定要报复孙雪娥的,她不能让她房里的丫头被其他房的人欺负,哪怕是有位分的女主也不行。因为潘金莲认为,谁敢欺负五房的人,哪怕是欺负五房的丫头,那就等同于欺负她潘金莲。

她虽排行第五房,但谁欺负她以及她所代表的五房都不行。潘金莲必要从孙雪娥开始,杀一儆百,使西门府中其他房的人不敢小看第五房的人。为此长远计,潘金莲是决不可能放过孙雪娥的。

这让潘金莲扬威立万的机会很快便来到了。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忽然想吃荷花饼和银丝鲊汤,便派庞春梅去吩咐掌厨的孙雪娥给做来,可庞春梅就是不动身,西门庆问缘由,潘金莲便乘机告了孙雪娥一状。

西门庆看叫不动大丫头,又叫做粗活的丫头秋菊去取,可等了半天也没取来,西门庆心里更是来气,再让庞春梅去催要。

这位已是鸟枪换炮的五房大丫鬟一来到厨下,就没一句好听话。明骂秋菊,实骂孙雪娥。孙雪娥再不济好歹也是个姨娘的身份,怎耐被一个曾用刀背打过的丫头骂,孙雪娥还嘴庞春梅自是难免的。

这庞春梅要的就是孙雪娥开口,她一边与孙雪娥对骂,一边扯着秋菊的耳朵回到前院房中,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事由。潘金莲则旁敲侧击,进一步挑唆。

性格本好冲动的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这主仆的一番挑唆之语,那是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只见这西门庆疾步冲进厨房,不由分说,给了孙雪娥一顿拳脚,打得她疼痛难忍,放声大哭。

潘金莲和庞春梅主仆二人听着这哭声,心中都不由得暗暗得意,一身的舒爽。潘金莲得意于西门庆偏宠着她,偏向着五房。庞春梅得意于自己也能有出气的时候,整治了这个也是丫头出身,还敢用刀背教训于她的四姨娘。

《西门庆与庞春梅》

庞春梅为人个性直露,对人的态度爱憎分明。她爱潘金莲,因为潘金莲对她好;她敬潘金莲,因为潘金莲不管到哪里,就一定是最引人注目的美女。

在爱与敬的情感作用下,庞春梅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潘金莲的言行,学着潘金莲的风骚,适应着潘金莲的思维,实践着潘金莲的做派。

孙雪娥挨打,庞春梅更把潘金莲视为自己可依赖的人。可不久后庞春梅发现,就算是女主人,那命运有时反倒是不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而做丫头的人也往往能帮衬上主子,扭转主子运势的乾坤回转。

在西门庆包住妓院,“梳笼”了新当红的妓女李桂姐期间,潘金莲把小厮琴童勾上了床。这事被秋菊传到了上房丫头小玉那里,小玉又让孙雪娥与二房的姨娘李娇儿知道了。

孙雪娥和李娇儿两人本就与潘金莲多有嫌隙,这样报复的机会,她们二人自然不会放过。得到潘金莲一个如此劲爆的绯闻材料,孙雪娥和李娇儿都觉得完全可以狠狠地搞死那个时时看不起她们,时时想要踩住她们的潘金莲。既然家主与家奴私通是死罪,她们二人怎能不置潘金莲于死地而后快呢?

孙、李两人不顾吴月娘的告诫,决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与潘金莲好好地斗上一斗。

终于有一天,孙雪娥和李娇儿等到了西门庆回来家中,她俩联袂告了潘金莲一状。勃然大怒的西门庆,一进房就打了潘金莲几个大耳光,喝令她脱光衣服跪在地上。

潘金莲想为自己做个辩解,反惹得西门庆手提马鞭“向她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第十二回)就抽打了过去。潘金莲哭了,但仍咬紧牙不松口,坚决不承认与小厮有私情。

潘金莲的坚不松口,拼死抗拒不仅是因为知道事态的严重,更因为庞春梅已私下跟琴童串好了供词,她心里有不认账的底气。西门庆见潘金莲不认,供词又相符,心下开始有点不忍了。

西门庆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把庞春梅搂在怀中问道:“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庞春梅其时心里很明白,西门庆问这话便就已经是饶过了潘金莲。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

西门庆问话的用意有两个:一是给他自己下个饶过潘金莲不后悔的决心;二是向潘金莲表示,庞春梅是我放在你这房里的耳目,你的事瞒不了我。

可西门庆懵然不知的一点是“性聪慧”的庞春梅,可不是“为人浊蠢”的秋菊。庞春梅长年做丫鬟,她深知遇到一个能一力抬举丫头的女主子,并不是件容易且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潘金莲对她有知遇之恩,有怜惜之情。

此外,庞春梅还很清楚,如果没有潘金莲了,这五房也就不存在了,她也就不可能是什么大丫头。庞春梅是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道理的。此时,便是她报答潘金莲的时候了。

只见庞春梅一副娇痴模样,对西门庆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兴那奴才?这个都是人家气不忿俺娘儿们,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去好听?”(第十二回)

这番话包含了三层意思:其一,西门庆你既然宠爱潘金莲,就该相信她不会再看上别人,况且还是个家奴;其二,让西门庆知道府中女人们的争斗,孙雪娥、李娇儿二人告状是有意陷害她们这一房;其三,向西门庆表明,那些告状的人根本不顾及你的家声,这种事就算是真的,你查出来对你的声名也有害无益。

西门庆自然是听懂了这些话的意思,所以听完这番话后很是高兴。庞春梅既能忠心为主,又懂得息事宁人的态度很得西门庆的心,此后西门庆对她更是另眼相看的。

而潘金莲经此一事,与庞春梅结下了姐妹般的情谊,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个人是情意相通,心心相连,名为主奴,实是战友。

连环画《庞春梅膺惩贩雪娥》封面

这对主仆在后来的西门府里,沆瀣一气,同声同气,几乎是打遍全府无对手,占尽了风光,出尽了风头,弄得许多家奴,包括西门庆在外头的朋友,只要关系稍亲近的都要奉承这位五娘子,也对庞春梅这个通房丫头十分地讨好。

随着潘金莲这房势力的增长,庞春梅在西门庆那里更加得势,潘金莲也把她当成和西门庆周旋用计时的砝码。

西门庆与宋惠莲有了奸情,为避人耳目,本想到潘金莲住的前院宿一晚。西门庆去跟潘金莲商量商量,潘金莲得了西门庆的好,自是不好拒绝,但心里又极不愿意,她便把庞春梅抬了出来:“你春梅贼小肉儿,她也不容她,这里你不信,叫了春梅小肉儿,问了她来她若肯了,我就容你容她在这屋里。”(第二十三回)

潘金莲这一说,西门庆也无可奈何,只好让潘金莲派人去把花园山洞打理一番,点了些火御寒,和宋惠莲一起过了一个哆哆嗦嗦的偷情之夜。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