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纯：孙悟空敬服助益性权威（《西游记》里的精神病们之二）
悟空不是个规矩孩子，但他是个自律孩子。这种孩子的最明显特点是，一面逐渐发展自律，一面质疑和挑战权威。这才是真正的规则意识。越来越少了故意逆反，越来越不会盲目顺从。感恩助益性权威，质疑抑制性权威，自我越来越强大。
剪纸孙悟空
悟空的更强大，从逆反伪权威开始
悟空随太白金星第一次到天庭时，来到玉帝面前，玉帝问：“哪个是妖仙？”挺身而立的悟空这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
这是相当无礼的回答，难怪大殿上各位神仙纷纷斥责：“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居然敢口称‘老孙’？该死，该死！”玉帝表现得倒十分宽容，说道：“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赶忙回答说：“谢主隆恩！”悟空听了玉帝的说法，这才朝上唱个大喏。
玉帝知道悟空的心思，没有跟悟空再做交流，马上就让人察看哪有空缺职位。降旨让悟空做个弼马温后，众大臣听了，连忙提醒悟空还不赶紧谢恩？悟空仍然没有参拜，仅仅又唱了个大喏。
唱喏，古人见面时的基本礼仪，大概从东晋开始，一直流行到满清入关。男人们见面后，就像现在大街上碰见认识的人，招招手，说声“你好”，“早啊”，“吃了吗？”。所以，悟空对玉帝“唱个大喏”，是非常普通的招呼。
而且是觉得玉帝这人还算给自己面子之后才唱喏。
动画片《大闹天宫》中的玉皇大帝
悟空不懂拜见玉帝的正式礼仪，可以理解。但见面跟人打招呼总该懂得。再说，玉帝的身份和地位，悟空肯定知道。第一次见到天界最高权威，悟空如此态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拿不准玉帝是个什么样的权威。助益性的还是抑制性的？
悟空没有受到束缚，最明显的一点，就体现在与权威如何相处。
须菩提是悟空平生遇到的第一个权威。
漂洋过海来看你。从花果山一路找到方寸灵台山，在斜月三星洞前，他竟然不敢进去，在门外等着，无聊了就上树玩耍，找果子吃。童子出来迎接他，悟空十分恭敬。战战兢兢，整衣肃容，跟着童子进来，见了祖师，倒身下拜，磕头无数，口称“师父”。
连环画《悟空拜师》封面
待须菩提简单面试时，悟空连说自己“老实”，而且“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赔个礼儿就罢了”。悟空知道自己在花果山的很多作为都是仗势欺人，生怕须菩提不收他。
悟空对须菩提是真心拜服。
十年左右时间里，祖师确实十分宽容，但卖弄本事时批评他，自大骄傲时也批评他，但悟空都虚心接受，从来不敢有半句抱怨和不满。
悟空跟须菩提说话，尊重是尊重，但有时也十分随便，还敢驳斥老师，“师父你真啰嗦啊，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懂得江湖黑话，你怎么还说？什么叫做‘窑门土坯’？”；“师父你怎么又来了，什么叫做‘水中捞月’？”；“师父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石猴如此大胆，概因老师尊重他，接纳他，不摆权威谱儿。关系亲密无嫌隙，说话才会如此随意。
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须菩提剧照
须菩提是助益性权威，尊重他的天性，没有施加任何束缚；因材施教；教学幽默生动，符合悟空个性。尤其是从不以权威自居，更没有以权威身份强行改造他，安排他的人生。
这样的权威，就连悟空这种孩子都心服口服，别说其他孩子了。
悟空第二敬服的权威是观音菩萨和如来。
悟空对观音的敬服，有一个逐渐认识并数次反复的曲折过程。
悟空第一次遇到观音是在五行山下，因为得有观音帮忙才能出来，所以十分客气。甚至有些谦恭，实在不容易。观音提出的要求，满口答应。此时是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
但在鹰愁涧观音来帮助降服小白龙时，悟空就是截然相反另一副面孔了。当着众多天神的面儿，悟空就斥责观音：“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语带讥讽，恨意鲜明。观音张口回骂，骂得有理有据，骂得悟空偃旗息鼓。
民间剪纸观音
悟空第一次试探和挑战观音这个权威，完败。再加上观音确实帮助了他和唐僧，所以，悟空心服口服。悟空就是这样诚实。鹰愁涧的冲突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后，悟空每次到南海找观音帮助，急慌慌的，见谁骂谁，但一见到观音，马上就端肃恭谨，不敢丝毫放肆。即便有不满，也只是背后抱怨。
观音在两个方面终于让悟空彻底拜服。第一是总在关键时刻帮助他，是他降服各路妖怪的最得力后盾。第二个原因，也是最更重要的，观音理解他，接纳他，体谅他，帮助他一点点成长，成熟起来。
从人格发展角度说，观音对悟空的影响，堪比须菩提，只是两人的影响各有侧重。须菩提正面鼓励更多，更恰当。观音矫正管教更多，也更恰当。
权威观音的助益性，具体表现在哪儿？或者说有什么独特之处？另文详细说明。此处只说一点，一个人愿意在谁面前哭——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兄长、姊姊、主管、上级，一定是接纳和理解自己。
悟空有很多无助和悲观的时候，多数时候是自己偷偷落泪，只在两个权威面前哭过，一是观音，二是如来。观音从来不会说“哭什么呀？”、“多大了还哭呢？”、“这么没出息！”、“也不怕人笑话！”。
电视剧《西游记》观音剧照
悟空每次到南海求助，一定是遇到了无力解决的大事儿，一定是带着情绪的，观音从来不批评他“为什么你不那样做呢？”“为什么你要那样做呢？”，总是耐心听完他的叙说，先是共情和安慰，接纳他的情绪，等他平静下来之后，再分辨是非对错，最后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
如此，即便是批评，悟空也是心服口服。
对悟空来说，如来跟观音是一个类型的权威。不过还是不一样。
悟空第一次见到如来，是从八卦炉出来后，打得天界众神屁滚尿流，天庭漆黑一片。此时的悟空疯了一般，见到谁都不会有好话，如来也不行。指着鼻子问他：“谁呀？胆敢阻断我跟天兵的斗战？”如来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好言相劝。
悟空应该知道佛祖的地位，但是——，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悟空对待权威的态度，甭管你是谁，第一次见面绝对不会简单顺从，必须得挑战。
邮票《佛祖降悟空》
悟空对如来这个权威，先是不服不怕，然后是不得不服。要说打心眼儿里尊重，直到悟空成了斗战胜佛也没表现成真正的敬服。
被压五行山下，悟空不得不服，但并不真心敬服。日后跟谁说起来都是如来耍花招儿坑了他。否则，哼哼——
金兜山的妖怪先后打败悟空和他请来的各路神仙，悟空上天界查了个遍，找不到青牛怪的来历，悟空就到灵山找如来。这是他第一次到灵山，先看个新鲜山景。冷不防一位比丘尼尊者叫他：“孙悟空，你从哪儿来的，到这儿干什么？”悟空说有事儿找如来。尊者说你有事找佛祖，干嘛在山上乱逛乱看？悟空说“初来贵地，故此大胆”。
这话听着别扭，不合逻辑。既然说“初来乍到”，谨小慎微找人打听才正常，为何反而大胆，而且要直说出来？这就是悟空。跟瞧不上的人说话向来正话反说，搞笑中暗藏讥嘲。所以此话暗含的心理就是，我孙悟空第一次求助如来，偏偏不恭谨如仪。
电视剧《西游记》中如来剧照
见到如来后，顿首礼拜，讲明来意。如来吩咐十八罗汉帮忙降妖，悟空谢辞。
单看悟空初见如来的情形，似乎很尊重。其实不然，因为有求于他，不得不恭敬一些。这是悟空学到的社交技巧。等十八罗汉的金丹砂也被妖怪用金刚镯收走之后，降龙伏虎二罗汉告知悟空，如来说如果金丹砂不灵，就让他去找太上老君。
悟空就说：“可恨！可恨！如来也捣鬼哄骗老孙！当时就该跟我说清楚了，这不让你们大老远受累白跑一趟？”要知道罗汉很可能把这话传给如来，而且悟空是当着李天王等天界众神说的，可见他不怕如来，也不尊重他。
在狮驼国城内，悟空变作小妖混入皇宫内，听说师父已经被生吃了，连八戒和沙僧也顾不得救了，一筋头到了灵山。还没见到如来就开始哭，一直哭着跟如来说完了事情原委。
韩伍绘美猴王
这个哭跟在观音面前哭不太一样，悟空以为师父已经被生吃了，替唐僧悲愤。二是自己辛苦如此，还是没能保护唐僧平安到达灵山，为自己悲愤。再加上堂堂齐天大圣居然被三个妖王三番五次欺骗戏弄，各种委屈，五味杂陈，涌上心上，泪飞顿作倾盆雨。
哭得不一样，因为在悟空心中，如来跟观音不一样，悟空对如来确实佩服，但没有真心的尊重，所以一旦抓住机会，悟空当即就敢揭如来的短：“听说你跟妖怪是亲戚？”
悟空的意思是，大鹏雕依仗你如来这个亲戚，所以才那么猖狂。等于说大鹏雕怙恶不悛，如来助纣为虐。一句话把如来惹毛了，悟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新说西游记》绣像如来佛
师徒一行终于到达灵山后，因为二尊者传经先要好处费，悟空就对如来怀着不满。还是八戒沙僧力劝才忍住。等发现经书全是白纸，一个字没有后，悟空再也忍不住，返回雷音寺就质问如来：原本就是你让我们来这儿取经，传经的时候你的手下却勒索钱财，你到底闹哪样儿？
多次交往，悟空知道如来比自己厉害太多，但他从未真心敬服。取到真经，成了佛，悟空此时是否真心尊重如来呢？不好说。如来封给他的是“斗战胜佛”，悟空是个自恋狂人，争强好胜，这个佛号等于满足了他最急切的本能需求。
从这个角度说，悟空应该敬服如来。但是，如来毕竟是个男人，不可能像观音那样给予悟空慈母一样的爱，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总归会有同性的互斥。
悟空对二郎神的态度最有意思，最能体现他尊重、敬服助益性权威的理性态度。
大闹天宫时，二郎神带领梅山六兄弟以多打少才占了上风。加上太上老君偷袭，悟空才被擒住。如果单打独斗，二郎神不一定能赢。
杜溪绘《二郎神斗悟空》
然而，终究是人家擒住了自己。而且二郎神的地位相当高，对玉帝都是听调不听宣，在人间有独家庙宇享受信众香火供奉。所以，悟空对二郎神的感情相当复杂，有些羡慕，有些佩服，但不能说是真心敬服。
悟空再次见到二郎神是在碧波潭上。他和八戒在碧波潭上商讨如何剿灭妖怪时，忽见狂风滚滚，惨雾阴阴，悟空看出是二郎显圣和梅山六兄弟时，他跟八戒说道：“那是我七圣兄弟，应该请他们留下，助我们一臂之力。”八戒道：“既然是兄弟，当然应该留请啦。”悟空说道：“我曾被显圣大哥降伏，不方便见他。你去拦住他，就跟他说：“‘真君，等等再走。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听见是我让他留下，一定会停下。待他停下后，我再去见他。”
悟空与二郎神只有大闹天宫时的一面之缘，却口称“兄弟”，可见他是真心佩服，想要亲近。但他一直拿不准二郎神对他是什么态度，担心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他自己不去，让八戒拦住二郎神，但得说是他等候在这里准备拜见。
关良绘二郎神
这里能看出悟空非常聪明，如果二郎神拒绝停步，说明瞧不上自己。但自己没出面，就不会栽面子。如果二郎神听了八戒那样说法，停留下来，说明他也佩服自己，因为这跟自己亲自去请是一样的说辞，一样的结果。
八戒怎么可能猜到悟空的鬼心思，就急忙跳到空中，上前拦住，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
二郎真君急刹云头，当即传令停下，与八戒以礼相见，然后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等侯您的吩咐。”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来。”梅山六兄弟就集体出营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
一个“请”字，悟空一听就明白了二郎神如何看待自己。连忙迎上前去，先跟六兄弟一一作礼，然后一起上山来见真君。
连环画《大战二郎神》封面
二郎看见悟空跟六兄弟上山，连忙迎接过去，拉着悟空的手，说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
二郎神称呼悟空是“大圣”，悟空称呼二郎神“兄长”，说话都是典雅文言，朴拙率真。言为心声，确实是毫无伪饰，一腔赤诚。悟空何曾跟第二个人这般说话？关键是老实承认自己无能，搞不过妖怪，明显就是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悟空如实说起了事情原委，请求二郎相助。
果然是英雄爱英雄，赤诚相待。赶上天色已晚，六兄弟正好随身带着酒肴，就点了火，铺设开来。整整吃了大半夜烧烤，海阔天空叙友情说闲话。天明后七圣帮忙打败了九头虫，夺回了舍利宝和灵芝，悟空发自内心地感谢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还是一贯的谦虚，说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
刘立波绘《大战二郎神》
悟空感谢不尽，想请二郎七圣一起去见国王，当面请功。诸公不肯，直接回灌口去了。再次见识了二郎神不居功不自傲，悟空不得不服。
这就是助益性权威的价值，悟空大闹天宫时见识了二郎神的谦逊，此番再次领教。可以说，悟空偶尔的谦逊，主要就是跟二郎神学的。
马克斯·韦伯把权威分作三种类型：传统型、魅力型和法理型。
传统型权威，是指建立在古老传统和惯例神圣性之上的权威。根据血缘关系继承王位；凭年龄和资历就任的宗族长老；父母长辈之类，就是传统型权威。比如玉帝，唐僧。这种权威不仅仅是“上司”，更是人格意义上的“主人”。也就是说，权威和其他人是一种主子与臣民的关系。
马克斯·韦伯
魅力型权威，也叫做卡里斯玛典型，是个人凭借超人才能、杰出品格，真心让人敬服。须菩提、如来、观音、二郎神，都属于魅力型权威。这种权威是真正的偶像人物，对民众具有强烈而积极的感召力。
法理型权威是建立在对理性、法律及官僚体制和法定授权的信任、服从之上的权威。典型如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统、参议员，社区代表等。这种权威主要是服务型的，如果个人能力和修养足以服众，很容易转化为魅力型权威。
唐僧取经时代不是一个民主社会，没有法理型权威，只有魅力型权威和传统型权威。
以上三种权威是从来源上划分的，从功能上，三种权威可以分作两种权威，一种是合理权威，也称作助益性权威，一种是抑制性权威。
须菩提观音和如来就是助益性的合理权威。而玉帝为代表的天界很多人，就是抑制性权威。
悟空拜师金币
对抑制性权威，悟空明显就是另一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