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树下好行棋
——纪念我的岳父王玉明先生
作者|高树军
我早年工作的学校与村委相邻,村委的后院里矗立着一块高大的影壁墙,红边框白内芯。1984年秋天,村委领导邀请本校教师在影壁墙上作画,我担任助手。画的是一棵迎客松,根深叶茂,一枝旁逸斜出,似召唤的手臂。当画至收尾阶段,从村委办公室中走来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士,长脸颊大额头,一米八的身材略显清瘦,微微有点儿驼背,在笑意中透着文静和善的气息。跟我们礼节性的打过招呼,一边端详画作一边点头,稍站一会儿便离开了。两年后,这位先生成为我的岳父。
在我心中,岳父是一位有见识、有担当、有底线的慈祥老者,虽然一生务农,并无显赫建树,但以其自立自强、正直清明、热情好客、睦邻友善的品格,铸就了平凡人生的一座丰碑。
1|身世孤苦
幼年丧父。在岳父只有一岁多的时候,正在场院里干活的父亲(22岁)突遭日本巡逻兵枪杀,年轻的母亲被迫挑起了这个家庭重担,凭着柔弱的身躯和一双小裹脚,含辛茹苦,独自抚养一对儿女长大成人。尽管缺衣少食,度日艰难,这位母亲仍坚持送孩子去读书。岳父接受过解放前的学校教育,终究未能读完初中即退学谋生。
侍母至孝。母亲为这个残破的家庭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感恩母亲的“不易”,岳父自年轻时就把母亲的话奉为最高“指示”,从不违拗,更无“色难”,以至于成为家风。岳母时常说起岳父孝母的许多生活细节,令人动容。这位平凡而刚毅的老人,晚年耳聪目明,子孙绕膝,四世同堂。1999年12月15日(农历十一月初八),老人上午坐在热炕上做针线活,傍晚无疾而终,享年86岁。
律己利人。岳父记性好,有文化,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村里村外是叫上号的。曾担任大队(后称村委)会计近三十年,账目清楚,分毫不差。他的子女回忆说,自小只见父亲早出晚归,家里有事根本指望不上他,现在想一想,不一定是公家的事多,更可能是他不忍目睹家境贫寒的窘况,有意躲走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儿子们为建筑工地挖沙送沙赚到一点辛苦钱,才买了一排旧房子,算是有了安定的家。但岳父却是族人的“主心骨”,谁家有事都来找他商量处理,跑前跑后,尽心竭力;帮助乡里乡亲排忧解难更是常事。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性格,实在是不多见的。
2|宽厚开明
家教和善。岳父对于子女的教育,多半是开导式的,有时几近放纵,不曾见正颜厉色。供子女上学,谁愿上谁就上,上学越多岳父越高兴;学不进去的就下地干活,只要走正道就好。对于子女们日常不得体的言行,摇摇头,以示不满,有时则一声长叹:“唉——”。我媳妇在为姑娘时第一次烫了发,岳父看到后很不赞成,却不责备,独自躲进屋里暗自伤神,唱了几句京戏,还在墙上题诗一首,这是“后果很严重”了。
婚姻自主。岳父虽然有点儿倔强,但绝不封建。对子女的婚姻大事,支持恋爱自由。他的六个子女的婚姻,有的是经媒妁之言介绍,有的是自由恋爱,无论如何,都是在尊重子女个人意见的基础上作出的决定,不搞“家长制”。媳妇与我谈恋爱的时候,家人顾虑离婆家太远,将来生活不便。岳父说:“隔着百八十里路,远什么远?”一锤定音,就此过关。我在结婚前手里只有700元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小子。那时即便在农村定亲也须有“三大件”:电视机、沙发、组合橱,结婚开销约5000元左右。我有什么?向学校申请的两间宿舍墙皮未干,同事帮忙用彩纸扎制的天棚上,垂吊着两盏白炽灯,室内空空如也。岳父跟他姑娘说:“不用犯愁,我给你们打一张床、一个饭桌,再买两口箱子,就能过日子。”有句话就足够了,这份恩情永远铭记。
兄妹情深。岳父只有一位亲妹妹,感情至深,与妹夫比亲兄弟还亲。他们年轻的时候,妹夫在外地工作,妹妹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小孩,生活非常困难。岳父家本就贫困,一家人还省吃俭用,竭力予以帮助。譬如准备盖房的木料、苇席等,宁肯自家不用,岳父亲自用小推车送到妹夫家。日常的类似事例不必赘述。妹夫离休后,逢年过节或大舅哥生日必来问候,直到八十多岁高龄,仍自驾电动三轮车专程探望。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着手,品茶聊天,彼此关照,共享晚景。
3|赋闲取乐
岳父晚年赋闲在家,常以喝茶、聊天、下棋为乐。
神侃不倦。岳父家中常有亲朋好友来访,邻里之间串门更是常事,喝茶聊天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茶叶不计孬好,分杯需尊长幼。聊天内容包罗万象,譬如早年经历、邻里掌故、奇闻异事乃至天下大事,只要引出了话题,就像缫丝的那样,一发而不可收,还有“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岳父两眼注视着对方,说话有凭有据,仿佛亲临一般,格外引人入胜,谈论许久也不絮烦。对于他不认同的观点,也不加否定,笑着摇摇头而已。虽然年龄大了,但依然关心村里发展,关注街坊邻居的疾苦,不断鼓励年轻人乘势而上、奋发有为。
弈棋为乐。下棋时必须喝茶,通常是一手抓着棋子,一手端着茶杯,以茶助兴。每年春暖花开后,便将棋摊摆在北屋前的杏树下,一头一个马扎,旁边另设小桌放置茶壶茶碗。岳父的棋友都是村中故交,就像上下班一样,若没有特殊情况,必定按时到来。其弈棋水平不见得有多高明,关键在于一个“乐”字。围观者既有家人也有邻居,谁有闲暇便来凑热闹,无拘无束,来去自由。偶尔棋友缺席,大孙子过来陪爷爷下两盘。我年轻时到岳父家,媳妇怂恿我跟岳父对弈,只好从命。象棋的乐趣在于“斗”,棋逢对手,斗智斗勇。你这边提示:“您的車在马口上。”那边却满不在乎:“吃就吃吧,还有一只呢。”这样的棋还怎么下?
酒量见长。岳父年轻时酒量甚小,一喝就脸红,甚至连脖子带胸脯也是红的,因此基本上不喝,偶尔高兴能喝三小盅。六十岁后酒量见长,虽然还是脸红,但喝一茶碗酒不成问题,再添一点儿也坦然接受。七十岁后酒量大增,有时喝完一杯还主动要求添酒。只是三儿子突发事故后,老人深受刺激,酒席间莫名地激动,常常双眼含泪,即便什么也不说,家人尽知其中缘由,不忍卒睹。
4|默然离世
2020年7月7日(庚子年五月十七),天气晴朗,气温接近30℃。当日是高考的第一天,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丝的焦虑、紧张与不安,更有无尽的期待。
当日下午5:53,媳妇打电话告诉我一个噩耗:岳父走了!
两天前,媳妇回娘家照顾病重的父亲,我叮嘱她:“要做好长期护理的准备,既要护理好卧床的父亲,又要伺候好老母亲。”岳父走得如此急促,实在出乎意料。
岳父近年来身体大不如前,曾先后三次大病住院,所幸基本康复。年后随着天气转暖,添了几分精气神,吃饭、喝茶能够自理,家人聊天间或插话,表达清晰,不糊涂。天气晴好时,还可独自执杖到街上观棋解闷。
6月27日,岳父晚饭吃了大半个馒头,饭罢找出电须刀充电,10点钟上床安然入睡。28日(庚子年五月初八)凌晨3时突发疾病,惊叫一声便陷入昏迷状态。家人请来医生诊断为二次中风,可怜风烛残年,已禁不起颠簸送医了。两天后,其病情呈现稳定向好的趋势,手脚可以活动,虽不回应呼唤,但似乎有点儿意识。家人有了些许慰藉与希望,计划着下一步的治疗、护理方案。
岳父此次自发病至离世,只有短短的9天时间,期间一直不能说话,未及留下遗言,安详地离开了深爱着的大家庭。或许历经八十多个春秋,看透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已是了无牵挂,无需嘱托,对亲人的祝福,对来世的期盼,尽在不言中。
岳父名讳王玉明,1937年3月10日(农历正月二十八)出生于潍县城南大崖头村(潍城区军埠口镇大崖头村),一生不离故土,享年84岁。
2020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