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虚拟恋人”,在等待金主包养

昨天

外群“虚恋包月”的价格是一至三千,这里有时包天就是1314元。我头脑发热,开始白天聊文字单,晚上接语音单,对顾客也有了筛选。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29个故事—
今年6月,高二女孩小芝突然又找我聊天。
我和小芝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关系不错。但最近的几次聊天,我却觉得她不太对劲——小芝虽然话多,但经常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我不动声色地打探,终于听到了她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事情,她问:“你知道陪聊吗?”
我自然知道。
“陪聊”即是陪人聊天,网上广为流传的业务是“虚拟恋人聊天”。
而实际上,淘宝店主们共同管理着数量可观的陪聊群,还增设了:聊天倾听、哄睡叫醒、游戏陪玩等服务,将人的感情空缺当做市场。
而这一行的水很深,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前段时间,小芝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才点了陪聊聊天。小芝说,她的陪聊名字叫“顾于七”。
这个名字极容易让人联想到五官俊美、气质忧郁,对恋人一往情深的言情男主人设,对当下少女很具蛊惑力。正处青春期的小芝和这个顾于七聊了几次后,也有些动心。
“我觉得他有魅力,有内涵,和班上的那些男同学都不一样。”她话锋一转,说她最近一段时间很失落:“我们很聊得来,所以我就想看看,如果我不花钱,他会不会主动找我,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他。可他怎么没来呢?”
顾于七的做法与我的过去一一相扣。
我听得心跳加速。原以为小芝还保有理智,谁知一周后的晚上,她火急火燎地来找我,说自己耐不住想念,又花钱找了顾于七,且一发不可收拾,“这周我给他花了2000多!”
不仅如此,那天晚上顾于七还提议小芝线下见面,“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一点。”
说到这,小芝在语音通话里有些急切地问:“陪聊还能见面?你说我该不该见?”
此时,我不愿再袖手旁观,严肃地制止了她:“不要见,也不要再去找他,因为我做过陪聊,明白那些话都是话术。他只是想让你花钱而已,根本不值得你投入感情。”
其实,早在去年10月起,我就接触过陪聊。
当时我正处考研冲刺阶段,睡不得懒觉,便突发奇想地在淘宝买了“御姐音”叫醒服务。
从那以后,陪聊S的声音就成了我的闹钟,也成了我在考研时期煎熬的寄托。
我犯困时她叫醒我,我焦虑时她鼓励我,不知不觉,S竟陪了我两个多月。
直到今年1月,考研结束后,我在家自主封闭。
而从考试中放松下来,我最先想到的是S。
我心里惦着她,又在淘宝下单,不过这次不再是叫醒服务,而是聊天。没想到与叫醒不同,S其实更擅长聊天,还精通游戏。我又惊又喜,和她微信连麦聊了好几个小时。
一来二去,我与S越来越交心,一天聊好几次,关系好得像多年不见的朋友。
在一次非常愉快的聊天中,我问她:“要是我平常找你,没给钱,你还理我吗?”
“那肯定,”S说,“不过我有时很忙,可能回得慢。”
听了这话,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再找她说话也真没再给钱。但如S所说,不付钱后,她回消息很慢,内容也很简短。我想她真的太忙,有点失落,只能继续花钱找她。
谁知临近情人节,S竟然主动找我,说她们现在的“虚拟男友”缺人手,问我是否想要加入。
我才知道2月疫情加重后,人们不能出门,网上的陪聊市场就变得更热闹了。
很多店家伺机推出了9.9元虚拟恋人陪聊套餐,供不应求,男性陪聊尤其短缺。
我本来就爱跟人聊天,S的邀请让我觉得这是她对我的一种肯定。
想到过去她陪着我,而今我也能这样对待别人,还挺真善美的,便答应了邀请。
转眼,我就被S拉进了一个QQ群,一个声音微尖的女店主来给我们做培训。
然而所谓的培训其实与聊天全然无关,店主不停地告诉我们:要完全顺从客户,不许接私单。“尤其记住你们的身份,”她强调,“一切目的,就是要让客人花钱。”
没等我对这句话理解透彻,她开始让每个人发语音,接着检查语音条,没等我反应过来,店长就将我们推进了正式的“接单群”。
群里有几百人,皆顶着“圈名、级别、声音类型”格式的昵称发言,譬如“185小哥哥-普通-成熟音”“琪琪-金牌-萝莉音”,很是吵闹。
我扫了一眼,一大圈的昵称都用着奇怪文字。他们说话的水平也参差不齐,有人一直刷着“汤没盐如水,人没钱如鬼”。我觉得这有点俗,最后为自己取了“杜斐”作为圈名,名字来源于我喜欢的魏晋律学家,张斐和杜预。
不愿在群里和这群人打成一片,我开始关注进群要做的事——接单。
群管理员都是淘宝店主,客人下单后,他们就把要求发在群里,想接的陪聊都可以扣1,店主再酌情派单。但我是新人,所以最初只能接9块9的“虚恋单”。主要做的是充当虚拟恋人和顾客聊半小时,被抽成后到手只有5块钱。
大多找“虚拟恋人单”的都是刚失恋的女生,每个人的状态都是相似的。
接单后,我会先进行一个自我介绍,分辨对方情绪。如果对方情绪低落,我自然关心,“亲爱的,有不开心的事吗?”鼓励她倾诉;如果她想让我逗她开心,我就给她讲笑话,或唱首歌。
这种闲扯的网恋陪聊让我厌倦,我还是想接那些有意义的倾听单,可以陪伴某些人。
然而,随着我慢慢上道,一个前所未见的利益旋涡展现眼前,我也忘了自己的初衷。
在这个圈里待久了,我对这个行业逐渐了解,也就理解了当初店主的话:“陪聊不是公益,不看你聊得多好,只看你有多少续单。”
在“温暖陪伴”的噱头下,陪聊行业的内部竞争其实非常现实:店家十天一期地先把陪聊的续单率排名,再按排名把陪聊分成四个等级。
续单率前三的是男神女神,后五名是镇店,次十名是金牌陪聊,其他是普通陪聊。
男神女神每小时收费160,往下依次递减,到了普通陪聊,每小时只有40。
而这些收入会被店家首单五五分、续单四六分地进行抽成;为了挣钱,陪聊只能多靠客户的“打赏”。虽然打赏也要二八分,给店家赚些小头,但数额是上不封顶的。
另外,前三级的陪聊可进入接单“内群”,那里的客户随口报价,打赏大方,曾有一位“女神”靠客户的打赏在双十一当天换了一部全新的苹果手机。而我刚进的只是外群,单子都是内群没人接被筛下来的。
一切规则皆与钱和等级相关,为进内群,大家满脑子都是如何在聊天时套牢客户。
而对陪聊而言,“虚恋”是最赚钱的。这种单聊得好,发展老客户的几率很大,续单打赏不用愁,抢的人最多。相比之下,哄睡叫醒都是小单。像“学习监督”的单子更是无人问津。
于是,为了讨好“虚拟恋人”,陪聊费尽心思立人设,找帅哥美女网图投其所好,甚至撩拨客户买H单。H单即颜色单,我从没接到过,只知道他们有专门的接单群,每小时高达600块。而“聊天单”也不能放过——男女聊天,本就容易起化学反应,只要陪聊打好感情牌,把普通聊天变成朦胧的虚恋单,也能提高续单率。
事实上,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空虚的,陪聊的虚情温暖,这种拙劣的手段颇有成效,碰上情人节,群里简直就成了打赏的狂欢。
平时每天的每笔打赏,店家都会发群公告,而在情人节的那一天,店主们不间断地发公告刷屏,有人被打赏500、有人被打赏666。
不断攀升的数字刺激着大家的神经。
到了晚上,更有“大款”一口气为女神打赏了数个520和1314。这是当天打赏最高的数额,其他陪聊们纷纷眼红地在群里刷“卧槽”。
受到了金钱的驱动,我决定不再应付了事,也开始用心经营。我先给自己立了一个人设,在聊天中,我伪装成一名拥有高学历的富二代,因声音有磁性而被店主发掘。
网上找陪聊的女生,大多在现实生活中异性缘差,感情经历空白。所以无论虚恋单还是普通单,我都不遗余力提供情感价值,夸她们特别,并给予异性关怀,讲故事、说情话。若有续单,我更是需要悉心回馈:“这几天都在想你,还怕你再也不找我了。”
来找男生陪聊的客户大多是初高中生,恋爱幻想丰富,而且易动感情。在我的体贴下,真的开始有女孩续单,甚至有人在夜里难过感慨,“为什么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呢?”
但来不及考虑她的情绪,我便挂了电话,对那时的我而言,我只在乎排名。
外群僧多肉少,大多还是廉价的告白单,让我的排名一直不太乐观。好在当时有几个女生频频找我聊天,拉高了我的续单率,又有陪聊女神给我打赏,到了3月,我终于晋升为“金牌陪聊”。进入内群,才到了真正的接单天堂。
较于外群百人抢单的惨状,内群的二三十个人简直接单接到手软。
而且,外群“虚恋包月”的报价是一至三千,内群有时包天就是1314元。我头脑发热,开始白天聊文字单,晚上接语音单,对顾客也有了筛选,只接有续单可能的单。
为了精于聊天,我还和群里的另一个金牌陪聊——雅静交流陪聊之道。
说到有男陪聊为了骗打赏,发了腹肌网图,还骗得女生哇哇乱叫,我们笑不可遏。
无意间,雅静向我透露道:“其实很多人你还是没把握住,得多用话术。”
雅静告诉我,顾客聊出感情后,常会问“你对我是真心的吗”,“不付钱还能找你聊天吗”等问题。这时就要用“我很关心你,你就是我的责任”“我也想继续和你聊,可不续单的话,我一忙就回不及”等话术来传达不舍和矛盾。
只有这样,动了感情的客户就会续单。
听到这,我却愣住了。
内群单虽多,但除了虚恋闲聊,客户无非是想找人说话的时差党,或生活不顺的人。这种顾客不多,但每次遇到我都尽量倾听,毕竟S也曾陪我经历过一段艰难日子。可现在看来,S对我只是用了话术。而我却信以为真。
而我自己,在追随她入行后,也成了靠这些手段赚钱的感情骗子。意识到这点,我的失望上涌,每次陪聊完成都匆匆收线。
心里的一些东西崩塌之后,我接的单渐渐变少了,直到我遇见了廖莹。
那天,群里有个找人“讲故事”的单,内群的人都嫌油水少都不愿意接。
我觉得这种单子要求简单、干净,便接了下来,客户正是廖莹。
廖莹比我大几岁,是住在国外的时差党。下单后,她只让我念故事哄睡,没有聊天要求。
于是我每晚给她打电话,通常讲十多分钟,她就没声了。每天晚上,我都对着电话讲故事,时间到了再轻轻挂断。
后来,廖莹也会买我的包天,全天连麦,但依旧不多聊,只时不时轻声说上几句。我便暗自推测,她在国外也许真的没什么朋友。
一个早晨,廖莹突然打来电话。她事先没有下单,按理说这是没必要接的,但我接起来,只听她声音低沉地说:“我被强奸了。”
我脑子一懵,问:“你说清楚,是强奸还是抢劫?”
廖莹说,她被她的前同事迷奸了。
这位前同事之前待廖莹很好,给她带零食,送口罩,她十分信任。但他昨晚却在饮料里下药,趁她不备强奸了她。
“我该怎么办?我想报警,可我来了例假,证据都没有了。”镇静下来后,我还是劝她报警:“当时你是昏迷的,如果他录了像,威胁你怎么办?”见她没做声,我让她先去警局,再去做传染病检查,“取证的事不用你操心。”
之后几天,廖莹杳无音讯。
等她再找我时,她告诉我,对方已被强制拘留,我才松了口气。
之后,她再没出现,而在我的整个陪聊生涯中,廖莹是我唯一真诚对待过的人。
回到群里,排名又出了。店主语气不善地来私聊,说我续单率最近太低,并在群里发语音,气急败坏:“有人都刷了多少520了,怎么有些人连一个520打赏都没有?”店主自恃手握生意,对陪聊肆意吼骂已是常事。
好不容易获得的价值感瞬间被浇凉,我突然意识到,这里的人确实只为赚钱,不在乎感情,也不关心客户的诉说。可我也不想回外群,所以晚上的一个大单,我也报了名。
每天,店主会事先通知,晚上会有出手阔绰的金主来消费,通常都是大单。
店主绝不随机派陪聊,而是为金主们专门拉群,任他们挑选。那晚是一个给富婆找虚拟男友的单,店主早早在群里吆喝,“这是个有钱能捞的,会聊的赶紧帅照网图搜起来,好好伺候”。像极了青楼门口不断甩手绢的女人。
晚上八点,几十个陪聊和那位客户进群,然后,大家开始逐一叫她“宝贝”,再各自说一些客户要求说的话,等待着她的挑选。
为了吸引富婆的青睐,群里的人说话越来越露骨,到最后,简直不堪入耳:“老婆你选我,只有你高兴,戴绿帽我也愿意。”
几十个男人争奇斗艳的场面让我反感,像是争当头牌的男妓。
于是在一片吵闹中,我悄然退群。
转眼到了4月,又有几个男神把H单做到线下,真成富婆的“小奶狗”了,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在和小姑娘的虚恋中扮演着可靠的角色。得知此事,我对陪聊行业再也没有期待。
对陪聊这件事日渐失望,考研又落榜,我浑浑噩噩,虚恋不接了,偶尔接点闲聊单,排名严重下滑。但这种状态下的接单,店主不同意。
那时,很多学生因为备战考试,下单量锐减,店主们很烦躁,整天责骂,嫌续单少。
到了5月,终于又有女土豪来下单,说要选个陪聊包周恋爱,价格随意开。
于是几个新人小伙大胆报价,有人说500,有人说520。在我们老陪聊看来,这种报价其实并不高,店主却毫不客气地嘲讽:“现在的男生真是看得起自己,报价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这种明晃晃的埋汰让群里一阵尴尬,方才报了520的男生忍不住控诉道:“我们才刚来,你又不说这该是多少,那不就随口报。”
“随口报也不能这么放肆吧。”
大家积怨已久,纷纷跳出来反驳。
我终于也按捺不住发声:“又让人随口报,又嫌人报得多,那一开始就别这么说。”
场面变得有些失控,另一位店主开了禁言。
这种事情在群里经常发生,但这次我却气不过——我喜欢法律,考研时专门跨考法学,所以我从不接受店主的辱骂。但反过来想,我一直关注未成年人相关法律,却因当陪聊还给未成年人当虚拟恋人,在灰色产业地带边缘游走,想到这些,我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无比厌恶。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最后决定退出陪聊,继续考研。做好决定,我向店主讲明,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毕竟现在想赚快钱的男孩很多,他们早就已经不缺人手。
经过了那天的争吵风波,群里如今又恢复热闹,大家正讨论如何钓到有钱又御姐的客户,熟悉的反感上涌,我在店主发单后、涌出来的一连串扣1中,按下了退出键。

口述 | 杜斐

撰文 | 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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