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The Third Eye)
(一) 博物馆长
2009年7月3日下午
赛登·班宁顿(Seddon Bennington)注视着电脑上的这幅照片有好一会儿了。他在查看中国国家博物馆资料的时候意外地点击了陕西省文物局咸阳渭水北岸的考古挖掘报告中的一副照片。照片里是几片动物头骨的残片。
赛登是Te Papa(新西兰国家博物馆)的馆长。最近这阵子他正在和中国商谈一个叫Throne of Emperors (七位中国天子与其生活的时代)的展览。中国国家博物馆在世界博物馆界中是出名的“小气”,它们的藏品很少被运往其他国家展出。如果成功将是这些展品首次在中国以外的地方展览。赛登在两个星期后还将为此事亲自去北京和中国国家博物馆交流访问。
赛登非常确定那些残片是Tautara头骨的楔齿部分。Tautara又叫新西兰喙头龙,曾经在全世界各地都有,目前只有新西兰独此一家还有存活。曾经是指大约两亿多年前至七千万年前。照片旁的比例尺显示这是一块大头骨,比现在活的喙头龙的头大一倍还要多一点。
赛登出生在新西兰南岛的汉默温泉(Hanmer Spring),从小他就对生物和艺术有天赋。自从在坎大(University of Canterbury)获得动物学博士学位以后,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是在管理不同的博物馆。赛登对新西兰喙头龙这种世界级的保护动物当然是了如指掌,虽然有人说它就是地球最后的恐龙,但是赛登知道真正的恐龙早在六千万年前就渐渐全部灭绝了,能够延续存活至今的肯定是有别于恐龙的其它物种。
赛登看不懂中文,他找来了曹迪文帮忙看一下。曹迪文是Te Papa交流中心的员工,母语是中文。她粗略地把陕西文物局的那篇文章口译了一下。那篇报告是1964年一个叫王学理的考古专家写的。内容是关于秦都在咸阳的故城遗址的发掘情况,主要的发现是一些铜器,兵器,印章,半两钱币之类。这几块喙头龙头骨残片也夹杂在这些出土文物之中。这王学理是历史考古专家,鉴定青铜器,陶瓷片,钱币是他的拿手好戏,对动物骨骼残片并不在行。但好像他也并没有对这些骨头多加研究,估计当时讯息交流也不像如今这般便捷,几块骨头没有机会送交生物学家鉴定,在报告中只是记录性地画了简图并拍了照,唯一对骨残片的说明是说在同一文化层发现动物头骨残片若干。塞顿又追问,报告里有没有指出那些是化石?曹迪文说没有。其实从照片赛登就看出那些肯定不是化石。
大约六千五百万年前,新西兰逐渐和周围大陆分离,成为与世隔绝的几座离岛。从那以后世界上其他陆地上的喙头龙和所有的恐龙一起都逐渐灭绝,各大陆逐渐由哺乳动物主导直至人类出现。目前的记载人类最早发现新西兰并开始定居是在十四世纪,而王学理整理的这些文物是在公元前二三百年的文化层里发现的。如果挖掘报告准确无误,无论何种结论都将改写现在已知的历史和生物学的有关部分。
(二) 好友露西
赛登打了一个电话给露西(Rosie Jackson). 露西比赛登小七岁,是赛登在坎大的同学和挚友。虽然两个人各自有家庭,但是从年轻时结下的友谊一直延续着。更何况两个人一同研究过许多课题,其中当然也包括喙头龙。
露西目前的工作是医疗实验室的科学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喙头龙了。年轻的时候凭着对大自然的热情选择了动物学,也跟着大学里的学长们研究野生动物。但是新西兰对纯科学的需求和投入力度不大,很多研究人员后来都转到医疗和兽医行当去了。露西也走了这条路。
“你看了我发给你的照片了吗?” 赛登问道。
“看了,这好像有点意思,这么大的头骨,不是化石却出现在仅仅二千年前。” 露西说道。
“另一个要点,这是在中国的内陆,难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喙头龙栖息地?中国方面从来没有过报道。而且在亚洲那里几千万年来有那么多哺乳动物还有人类,这些都是喙头龙的天敌。”赛登补充。
“你想怎样?你两周后要去北京,你会向他们提出这个发现?”露西问。
“我不太确定,我们的对等单位是他们的国家博物馆,不是那个陕西的地方机构。而且那只是我从网上无意发现的学术报告,和我去北京要谈判的展览完全没有关系。另外我想还需要做一些深入研究。”
“研究?你指以前我们在Tararua发现的那块骨头?”露西露出一点兴奋。
“这个周末我们再去一次Tararua吧,不一定能找到什么,但我还想再看一看那个天坑的周围情况,也许会有启发。”赛登建议。
“好的。”露西赞同。
原来在1985年的时候赛登,露西,Frances(赛登的前妻),还有另外两个科学家Ogilvie(露西过世的丈夫)和Paul, 当时号称动物学五人组,一起考察了Tararua山脊附近的一个天然坑,因为这个坑靠近山顶,在雪线附近,所以被称为天坑。在天坑里这五个科学家发现了一些动物遗骸,其中包括一些零散的喙头龙的骨骼。本来在新西兰发现喙头龙骨并不算啥稀奇事情,只是这个天坑在海拔1400多米的山脊附近,不应该是喙头龙的栖息地。而且坑里也没有人类的痕迹,否则可以认为是人捉了动物而遗留在了那里。之后他们试图进一步研究,只是各种其他证据缺乏,无法论证龙骨遗骸和天坑的关系,所以研究也没有进展。
Tararua
这时间过得飞快,赛登和Frances结了婚生了两孩子,还在去美国工作了好几年。六年前赛登和Frances离了婚,但是和露西的友谊一直保持着。露西这几年过得挺坚苦,先是老公Ogilvie去世,同时又要照顾身患绝症的母亲。塞顿虽然新找了个伴侣但还是经常抽空在帮露西。
(三) Tararua
2009年7月11日早上
这是一个有着阳光和云的冬天,塞顿开着他的银色的Audi TT从惠灵顿的维多利亚山的一栋老别墅接上了露西一路向北朝Tararua开去。
Tararua全称 Tararua Forest Park 是惠灵顿北郊的一个森林公园。说是森林公园其实是处山脉,山脊从市郊尽端沿着太平洋和澳大利亚两大板块的交界的断层向东北延伸。整个公园大约有两个新加坡那么大,里面沟壑交错,最高处大约有海拔1500多米,虽然不算很高但是山脊经常积雪,即使夏天也时常顶着白白的雪顶。Tararua 另一个特点是天气变化无常,山脊部分大部份的时间为雾笼罩。
(Tararua Winter - Watercolour by Jane Sinclair )
(Tararua Ranges - Watercolour by Jane Sinclair)
(Tararua - Watercolour by Jane Sinclair)
出了市区塞顿把车开到了公园深处路的尽头一个叫Otaki Forks的地方。这里是公园的一个徒步进山的入口,两人把准备好的装备卸下了车。赛顿对于徒步野营是很有经验的,这次他携带了睡袋,保暖和防水的衣物,轻便野炊灶具,巧克力饼,四个苹果,半只菠萝,一点火腿肉,四个鸡蛋,一些大米和新烤的面包。还有一份1997年的Tararua的地图,其实Tararua作为被保护起来的森林公园,近几十年来并没有啥变化,就是用了50年代的地图也没关系。塞顿经过犹豫最终还是没有携带帐篷,他们打算在山顶附近的小木屋里过夜,这样可以省去额外的四公斤负重。这也说得过去,去一个离首都市中心只有90分钟车程,最高只有1500米海拔带有木屋的森林公园,带上帐篷似乎有点累赘。露西也从车里取下了她的装备,她的装备和赛登差不多甚至更轻便一点,两个人都没有带上手机进山,觉得这大山里因该没有信号。新西兰电信营运商们都是出了名的抠门,除了偏远山区,有些稍远的郊区也会有信号覆盖的问题。
就这样两个人离开了车,背着装备向山里走去,他们在管理员的房子处的登记本上写下了行程计划。管理员每天会来查看一下本子,以便掌握进山客的动向,如果发现有人没有按行程出山登记就会发出预警协查,以防游客发生危险。赛登他们的路线是先到山腰的一个叫Field Hut的木屋,然后再到雪线附近的Kime Hut木屋,在那里过夜然后返回。他们要去看的天坑就在Kime Hut 不远的山脊上。整个行程一路向上,大约十二公里不到,入口Otaki Forks 最低,大约海拔100米,Field Hut 正好在中间海拔900米,天坑在海拔1400米多一点。
如果出发前赛登和露西看了天气预报,他们也许会调整一下计划或者至少是装备。一股从南极一直北上的湿冷空气伴随着东南风将在当天下午影响惠灵顿地区,天气将转为阵雨,海拔700米以上地区会有降雪。不过这时已经太晚了,两个人已经在山路上了,虽然这时候天气看起来不错,还有太阳透过茂密的森林照到山路上,但是不远处惠灵顿市区已经开始多云转阴。
山路渐行渐高,也渐行渐窄。路的痕迹也渐渐消失,但每隔50米会有一个带有橘黄三角的木桩作为路线的标识,这是新西兰山区的标准做法。这样比较省钱,同时对环境的破坏也小。在两个木桩之间登山者要自己选择合适的地方通过,如果找不到木桩了就表明已经偏离了线路,就要回到上一个木桩重新确立路线。
大约中午过后时分,塞顿和露西已经到达了Field Hut, 一个上午他们在森林里大约走了六公里不到,这要是在平地,这点距离应该一个小时多一点就走完了。在木屋里塞顿支起了灶煮了一点大米,露西去给水瓶补水。两个人用大米就着带来的食物吃着午餐。对于徒步野营来说,带灶具烧煮是比较奢侈的,因为每样装备都要占用一部分份量,能量对于爬山是十分宝贵的,许多野营者只带高能量冷食比如巧克力,肉干,压缩饼干等。但是对于塞顿和露西来说,一个已经61岁,另一个54岁,在这样的年龄对生活的品质的追求已经是丰富阅历的一部分。煮完大米塞顿又烧了热水用专用的压泵式咖啡瓶制作了热咖啡。
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山上下来的一对,那男的叫Simon是专利代理,女的叫Jessie是博士研究生。Simon 以前见过塞顿,于是就交谈起来。这一对只徒步一天,不打算在木屋过夜,所以一大早就出发了,已经到过山脊,这时已经是归途了。这两个已经显得疲倦了。赛登乘机还玩笑说两人应该在山顶木屋浪漫过一夜的。Simon和Jessie赶紧解释说俩人明天还有家务要干,而且他们看过天气预报有点担心今晚天气。赛登和露西有点不以为然,位于山脊的Kime Hut 距这里不过五公里多一点,目前是下午一点,天黑以前赶到应该没问题,而且出了这里往上就高于树线,没有森林阻挡视线。于是稍加寒暄,两对人互相告别向各自的目的地出发。
塞顿和露西出了Field Hut 没几分钟,茂密的森林消失在身后。一过树线,这里就是高山地带了,植被都是低矮的灌木和草本,随着海拔越来越高,植物也越来越少。失去了森林的阻挡,风速高了很多,地上的薄冰也越来越多,两个人的行走速度也慢了。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在两人预料之中。
(雾中Field Hut)
Tararua和许多新西兰的山区一样同属于十分年轻的高山地带。这个年轻指形成在仅仅五百万年前,相比地球几十亿年的历史这就好像是在昨天。由于高山隆起太快把许多原来生长在低海拔的动植物也带到了高海拔。所以新西兰的高山地带有许多在别的大陆只在低海拔生长的物种,当然这些动植物必需经受住环境快速改变并且与时俱进地进化自我。
一直到三点半的时候,塞顿和露西还是信心十足地往上爬着。这时候山脊已经是漫天大雪,并带着大风,能见度很低只有前方十几米,已经看不清周围的参照地貌,地上到处为冰雪覆盖。至少他们还沿着不断延伸的木桩在向Kime Hut 靠近。虽然每向上150米,气温就会降低一度,但是两人的装备还是很优秀的。防水防雨的外套和裤子都有一种叫GORE-TEX特殊面料,一般的雨雪不足为惧,外套里面赛登穿有一层加料羊绒夹克,一件半聚酯混纺马甲,贴身上下一套美利奴羊毛保暖衣裤。露西比塞顿少一件马甲,不过露西的帽子和手套比赛登看上去更加保暖。很多人以为西方人不穿保暖长内裤,其实在野外,也会根据天气配备。露西已经觉得凉意加重,因为她外套的防水层已经在暴风雪中渐渐开始失效,雪水从细缝开始渗入。好在她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个小时,他们就可以在木屋里避着风雪煮晚饭吃了。不过这时一个意外的情况导致了两人陷入困境—他们迷路了。
(Kime Hut)
这时大约是四点刚过十分。他们走入了另一条山道。在岔道口有一块指示方向的木牌,但是木牌上顶着雪,立在一堆草从边,两个人都侧着头躲避着大风,从牌子不远处通过走向了另一条山道。很快这条山道上的指示木桩出现了,两个人没有意识到这是另一条路就顺着这木桩一直走了去。这条山路沿着另一处山脊,前方也有一座木屋,但是在九公里外,对于这天剩下的时间来说太远了...,七月的冬季四点半就开始天黑了。
7月15日星期三上午,持续了三天的暴风雪渐渐消退。联合搜索队终于找到了赛登和露西冻僵的尸体,两个人把剩下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并且钻进了随身携带的睡袋。但是没有帐篷抵御风雪,再多的衣物也无济于事。搜索队认为两个人在暴风雪的第一晚就冻死了,那天晚上山脊气温是零下14度,风速120公里每小时。即使他们带了帐篷,那也只不过让他们多撑一点时间。奇怪的是两个人的尸体并不在一起。露西是卷缩在一块岩石背面,赛登躺在三百米外的一个大大石坑里。救援队认为赛登是想出发寻求援助所以离开了露西。
红色直升飞机带着两具尸体离开了山脊,其他人也都离开了。等着这一切都过去了,大坑里缓缓地爬出一头喙头龙,1.2米长。如果塞顿能见到这条喙头龙他一定会非常激动,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是刚刚直升飞机的震动才把这条喙头龙吸引到外面,它在这天坑的地洞里已经生活了六百多年了,这六百年里第三次远距离地接触了它的天敌—哺乳动物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