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年多,这本书我太喜欢了!
01
2018年,张悦然主编的《鲤》举办了一场短篇小说竞赛,名为「匿名写作计划」。
这个计划很有意思,所有参赛者,不论是业已成名的作家,还是从未发表过作品的新人,在作品刊登时,均隐去姓名,好与不好,只看小说本身。
比赛结束,一篇名为《仙症》的小说获得首奖。
一开始,有人猜作者可能是双雪涛,因为写的是东北题材。等到名单揭晓,大家都猜错了,作者是郑执。
郑执的书,我之前读过一本《生吞》,喜欢的不得了,通宵看完,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一个复仇故事,也是一个纯爱故事,是一个悬疑故事,也是一个青春故事。写得是在时代的暴力之下,少年人的赤诚与善良。
不知道是不是悬疑小说的缘故,这本书虽然卖得不错,读者评价也很好,但在所谓的文学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等到《仙症》获得「匿名写作计划」的首奖,才让更多文学界的人发现了郑执。
后来,班宇的短篇小说集《冬泳》出版,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终于聚齐。
关于这「东北文艺复兴」,可能一半是玩笑,一半是事实。双雪涛、班宇和郑执乐不乐意这一标签,不知道,但这确实是蛮奇特的一个文学现象:突然之间,冒出几个80后作家,都在写东北往事,而且有一些故事背景竟然也是相通的。大家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也在所难免。
又过了一年多,双雪涛和班宇分别出了新的集子,郑执的这本小说集才终于面世。对于喜欢郑执的读者来说,总是一件高兴的事。
02
《仙症》一共收录了六篇小说。
头一篇就是同名的《仙症》。班宇的《盘锦豹子》写的姑父孙旭庭的一生,《仙症》写得也是姑父的一生。
姑父叫王战团,年轻时当过兵,海军,文革时说梦话骂了船长和政委,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精神受了刺激,用「奶奶」的话,就是疯了。于是接回家,在工厂上班,有一阵差点被选上小组长,但病情发作,失之交臂。此后多年,常常反复,终不见好。
在小说中,叙事者「我」和姑父走得近。为什么近?或许因为「我们」都有病。王战团精神出了问题,没人待见他。「我」从小严重口吃,也是个边缘人。王战团的病是时代的阴影,它被这阴影卡住了,每日念叨着「不应该,不应该」。「我」还在上初中,卡在自己的屈辱里,终日沉默,闭口不言。
小说的叙事开始于一场奇怪的相遇:十四岁的「我」看到王战团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
这是郑执的神来之笔。他找到了刺猬这么一个醒目又奇特的形象,让这个故事在现实的泥沼中升高半米,获得了一种恍然的鬼气。
在小说中,王战团和「我」都是被卡住的人。表现出来,是病症。有病就得治。怎么治呢?当然不能去医院,医院可以治得好病症,治不好心里的暗疾。姑姑找来了一个赵老师,有法术,神神鬼鬼,闹了好几通。
查了下资料,赵老师的功夫来自萨满教。萨满教有五大仙门,狐黄白柳灰,分别对应的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赵老师说,她爹就是白仙家。白仙家就是刺猬。
有一次,王战团和我「我」烤了只刺猬吃,大大得罪了赵老师,得罪了白仙家。所以那天王战团在路上指导一只刺猬过马路,是试图抵消前一桩罪孽。
不过,王战团终于还是进了精神病院。他经历了儿子的车祸,自己也老了,死了。「我」呢,逃了出来,经历了抑郁,但已经结婚,步入正常人的生活。
回头来看这篇小说,我们会发现,它和班宇的很多小说是有相似之处的,他们写的都是时代的灰。只不过班宇一而再再而三不断描摹的是「下岗」这一阴云下的人与事,而在郑执这里,各有各的隐疾。
最有趣的是,小说引入了萨满教的部分,它不是离奇的,鬼魅的,而是以一种非常日常的路径进入叙事,终于将这个写实的故事,勾出了影影幢幢的另一面。
如果没有赵老师,没有白仙家,故事的底子还是这个底子,但恐怕就不会有这么荒诞又荒凉的气氛。
03
除了《仙症》有些神神鬼鬼,另外一篇《他心通》也引入了神鬼色彩。《仙症》有萨满教,《他心通》则是佛教。
「他心通」这三个字就是佛教用语,乃佛教六通之一。又查了一下资料,这六种神通分别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痛、宿命通、漏尽通。
简单的说,这六种神通都是高人才有的能力,而他心通,就是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如果要概括整个故事,就是:父亲大病不愈,母亲找来蒋老师(会他心通)传法,使父亲答应去世后以佛家法事下葬。终于,父亲病危,一行人来到荒郊孤村,此地已聚集几百信众,护法、居士,各有各的道行,事情朝着奇怪的方向滑去。
整个故事写得是父亲的死亡和葬礼,但整个小说的叙事、节奏和氛围,都使我想起一些西方的恐怖片。作为恐怖片爱好者,我常常看到这种亚类型,即恐怖的主要手段,来自于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去年的《仲夏夜惊魂》,就是一种。
当然,郑执的这篇《他心通》还不至于是恐怖小说,但整个故事的节奏,是很类型化的。相比于《仙症》中的隐喻,这篇小说虽然有更多的宗教细节,却也更看重情节这一端。是一篇好看的小说。如果改成悬疑电影,也是可以的。
接下来聊一聊我最喜欢的一篇《凯旋门》,相比于《他心通》的情节化,这篇小说又回到了《仙症》的写实感,甚至没有《仙症》那么飘,是扎扎实实的叙事。
主人公叫时建龙,三十二岁,待业,健身达人,本来想打比赛拿下两万元的奖金,不料用肱二头肌夹啤酒瓶给伤着了,基本告别健美圈。他平日和母亲住在一起,写点旅游稿件,赚些零花钱。
时间是1999年。时建龙忧心三件事:千年虫、肱二头肌、海绵体。小说写的是时建龙的小小搁浅,事业、爱情,等等等等,一切都在晃荡之中,不安不定,面目模糊。但这篇小说最动人的,或者说,作者一直要写的,是父亲。
不论叙事滑向了哪里,总是会在不留神的时候回到父亲。有一个细节,让人记忆深刻。那一天,时建龙和妈妈聊起父亲火化那天,烧炉的老头说烧不化,让他自己试试。时建龙上手钩了一下,“钩中了我爸的三角肌,就一下,整条膀子就掉了,变成一摊黑灰。”
“我心想,知道我爸死了,我也不清楚他是个啥样人,但他不喝酒的时候脾气更好是真的。你说呢?”
母亲没有回答。叙事很快转向别处,但每一个读者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停顿。
这篇小说写到千年虫,写到马华的健美操,写到那时候的时代氛围,但到底,还是在写一个人生活中的小关节。一条河的淤塞。
这不是绝望的,我们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但这一段生活,也值得被记录。它是那种晃荡和不定的日子,也是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的游离时刻。
03
《凯旋门》之外,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篇《森中有林》。
这是一个在结构上颇为复杂的故事,有好几重声音交替讲述,勾勒出了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其中有爱与凄苦,有伤害也有复仇。
我感觉,这一篇郑执其实是回到了《生吞》的叙事模式。它首先是一个好故事。它不像《仙症》偶尔还神神叨叨,烟雾弥漫。它没有。它扎扎实实,步步为营,像一个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
和《生吞》一样,这个故事里,有一场犯罪。不过,在叙事的前半段,我们一点也感受不到它的到来。它就像一个多米诺骨牌的设置,等到所有要素全部就位,轻轻一碰,那一场雪就下了下来。
在这篇小说里,郑执展现了更强的控制力,相比于《生吞》中的生涩,这篇小说的叙事则更加扎实、饱满,虽然是个短篇,却犹如一个金属球,你拿在手中,找不到缝隙,只感到沉甸甸的。
就像很多人说到的那样,这是一篇很适合影视化改编的小说。它有悬念,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每一个部分都做得足够好,让人可以一头扎进去。唯一偏弱的可能就是最后一部分,两个孩子的他国相遇,巧合又巧合,虽然不错,但总是有些过于圆润了。
我不打算复述这一篇的梗概,这篇小说的重点所在,就是情节构造。好的地方,除了前面的控制力,就是细节,正是细节,使得这种强情节的故事才不容易显得虚假。
当然,就整本书来说,我也很喜欢郑执的语言。或许是「东北天赋」,郑执的对话写得尤其顺畅,语言很有节奏感和现场感。同时,在很多篇目里,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浓浓地生活气和幽默感。
听起来简单,其实这也是难得的质地。
Ps.这本书读了有一阵了,总觉得写不好,因为好的书,看的时候最满足的,要来写,反而感到压力,一再拖延。不过终于就这样了,大家感兴趣就自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