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梅国画百图欣赏之一

陈少梅,一九○九年出生于湖南衡山的一个书香门第,故其印语曰:“家在洞庭衡岳间”。他的父亲陈嘉言,字梅生,为光绪年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福建漳州知府,也曾在湖南主持过有名的船山学社,思想比较开朗。嘉言先生工诗文,擅书法,少梅自幼即在父亲的督导下赋诗、习字,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但是他更酷爱丹青,十六岁时参加了北平的湖社画会,故又号升湖。据说,当时他是湖社画会最年轻的一位成员,也是学习最刻苦者之一。当年旧京聚集了一大批中国画家,许多亦富收藏,陈少梅是借私人收藏临摹起家的。他每借得一件名作来,便如获至宝,躬身烛光之下,彻夜临摹,临习数遍之后,再准时归还画主。经几年磨砺,聪颖加勤奋,使他具备了比较坚实的传统山水、人物画功底;在二十岁左右已于画坛崭露头角。

一九三○年,当他二十一岁时,作品就参加了比利时国际博览会,并获美术银版奖。此时,陈家家境日衰,他不得不以卖画为主。

一九三一年始,他由北京转赴天津,主持湖社画会天津分会,从事绘画创作,兼事授徒,并于京、津、沪举办画展,成为当时很有影响的一位早熟的画家。启功先生说:“我比少梅先生虽仅小两岁,但学画时望先生的作品,已如前辈名家,可见他成就之早。”据吴云心先生回忆,“日军侵占天津时,陈少梅居达文里,志画为主,不求闻达。”当时的老画家赵松声在天津画坛很有声誉,为同道所尊重。赵画黄鹤山樵一派,造诣很深,与陈少梅所宗不同,而对陈却推崇备至,欣然自居陈下。陈则谦虚坦率,从不自炫其能,一无傲气,更无俗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天津分会主席,积极努力于新美术事业,焕发了新的创作激情。

一九五三年底,他由天津回到北京,不幸于次年九月因患脑溢血病逝,惜享年仅四十五岁。

陈少梅短暂的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于本世纪上半叶。新文化运动的思潮虽然对中国画坛也发起过冲击,出现了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高剑父、潘天寿、傅抱石等一批从不同角度进行革新的艺术家,但大部分中国画家特别是山水画家还在继续沿着“四王”的路子蹒跚,显然已远远背离了师造化的优良传统,舍本求末,如无源之水,没办法失去了自己的生机。年轻的陈少梅部分地看出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困境,他感到必须找到一条新途,才能挽救中国画的颓势。当然,由于艺术思想和社会生活的局限,他没有找到最根本的艺术源泉,也没有能够从西洋画艺术中汲取可借鉴之处。但他从被贬斥的所谓“北宗”的艺术中,发现了特异的艺术语言,找到了与自己相近的艺术个性,并希图从这里找到一个突破口。于是,他首先从郭熙,然后从马远、夏圭,一起到仇黄、唐寅、吴伟等人的绘画入手,仿佛在混沌中找到了一线光明,在当时,就这一点来讲也是颇为不易的。

陈少梅早期的作品,尚能见到三十年代所画的部分山水和仕女。山水还处在仿古阶段,如仿郭熙《松溪泛棹图》,完全掌握了郭的绘画特点和笔墨技法,“郭熙山水,其山耸拔盘回,水源高远,多鬼面石、乱云皴、鹰爪树,松叶攒针,杂叶夹笔”,及以弧形线条勾勒山石轮廓等等特点,在一段时间里一直影响着他的画风。有时,他又将郭熙的鹰爪树、山石笔法与马、夏的斧劈皴揉于一纸(如一九三三年的《雪景山水》)。有时以郭熙的笔致与青绿重彩相结合(如《江畔山居》),这都可以看出他的变通和融合过程。现在所能见到的几幅早期人物画,多为仕女、高士,受仇英、唐寅影响较多,画风柔秀淡雅。他常将人物置于山水、园林之中,既增加了情趣,也发挥了他擅画山石竹木的特长。三十年代的陈少梅,主要是从“北宗”传统艺术中汲取营养的阶段,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艺术艺术个性。

进入四十年代,由于卖画生活的影响,他的选材仍然限于山水和历史人物,但是画风有了新的变化,艺术技巧也益臻成熟。山水已渐渐脱去郭熙的痕迹,更倾向于马、夏和浙派画风。人物工如仇英,放近吴伟,无不精能。因其山水必有人物点缀,人物画必有山水环衬,所以,他能在山水与人物的结合中把各种不同的表现方法冶为一炉,并根据题材和情感的要求,创造了谨细、清秀、粗放等不同的艺术面貌,显示了他的艺术才华。

谨细者,以《西园雅集图》和《桃花源》为代表。《西园雅集图》作于一九四五年,是一件大幅工笔山水人物画,描写北宋时画家兼文人的苏东坡、李公麟、米芾等人在王诜家聚会的情景。当年,李公麟即绘有《西园雅集图》,但没有流传下来,后来南枕头画家马远也画过一件同名长卷。他没有把这一故事局限于王诜的家园,而将那些赋诗、作画、弹琴、题壁、问道的文人置于近乎大自然的环境里,以衬托文人志在山林的情趣。就形式而言,他以鸟瞰的构图为文人画家们提供了可游的深远空间,并将仇英秀雅纤丽的笔法与夏圭劲爽刚健的小斧劈皴交互使用,整体淡彩中局部辅以重彩,形成了一种秀逸而不媚弱、清劲而不霸悍的格调。

与《西园雅集图》同年所作的扇面《桃花源》,是据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作,他在区区小扇之上,同样以鸟瞰视法展现了广阔的空间,仔细把玩,右下角岩下溪中泊一叶渔舟,往左往上便是横互在桃花源头与那世外村舍上的人物,显然就是文中的那位渔人,他刚刚穿过岩隙正执着地前行。扇面上部深远处即是那“土地平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理想境界了。读此画,如身临其境,也仿佛随同那渔人一起弃舟登岸,穿林过山,奔向那无纷乱之争的世外桃源,心境亦会为之“豁然开朗”。睹此,我们不能不佩服画家构思和布局之巧,竟那样贴切地将语言艺术转换成了视觉形象,那样自然地体现了中国山水画可居、可游的审美特点,并那样巧妙地通过画面或紧或疏的安排,不仅与渔人也与观众由惊异而豁然的心理取得了共鸣。另外,我想,当时,在日寇铁蹄下的一位画家,选取这样的画材不是没有想法的。它很可能借此说明身隐囹圄而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希望人民能过上桃花源般的安静生活,从面临的战乱中得到解脱,它反映了画家这一善良愿望。《桃花源》虽然只是件很小的扇面,但从创作态度和构思技巧来说,足可称为陈少梅的一件精品。一九四七年,他再度以此为题,作《桃花源诗意长卷》,在另一种章法里把我们带入了那诗的境界,不仅章法更加奇异,语言更加熟练,他那借古喻今的艺术思维方式也进一步趋于高妙,“想得耕田并凿井,依然淳朴太平民”的人生理想是益加深沉了。

四十年代,陈少梅还创作了一批格调清秀的人物画作品,《采菱图》、《芦汀渔女》即属此例。《采菱图》作于一九四一年,表现了一位水乡妇女驾舟采菱的情景。中部画一株枝条秀美拂垂水面的秋柳,右下、左上芦草坡角映衬,加以水墨淡彩,交织出一首采菱的清歌。右上题七律一首:“苕溪秋高水初落,菱花已老菱生角。红衣绿髻谁家娘,小艇如棱不停泊。月落青山起暮烟。湖海十里镜中天。清歌一曲循归路,不似耶溪唱采莲。”此画以秋景点缀,仿佛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对人民生活的关切。就其山水技法而论,由于题材和情思的特殊性,处理得比较柔秀,它们虽然都有马、夏和浙派山水画家关于处理的墨色韵律,常常在州头、坡角形成墨色浓度的焦点等特色。然而又不似前人那样刚硬乃至霸悍,这是经过作者的个性消化过的艺术语言。

陈少梅四十年代的作品,还有一种较为粗放的意笔,这显然是他在笔墨成熟以后放笔直干的一种变格。人物如《东方朔》、《达摩》等笔法率简,有吴伟、张路遗风,与他所画仕女迥然不同;兼及山水、人物者,如《风雨归舟》(一九四一年,又称《江风海雨》),得益于古代浙派大家健拔劲锐之力,其技巧绝不在古人之下,他在题记中说:“郁郁勃勃觉江风海雨瑟瑟生指腕也”,并非虚语。更加简炼些的《秋山赏云》(又称《琴罢赏秋》),人物视线投于飘渺空际,尽得画外之画、诗外之诗的余韵,均可见其一番超俗之心。直到五十年代初,这种清逸心境仍有表现,如《观瀑图》,石用大斧劈皴,苍劲泼辣,松用中锋笔,劲如屈铁,水纹则流动似狂草,观画如闻瀑泄浪激松鸣之声,在此自然之仙李白呢,还是词人苏轼呢?如果我们广义地认识“画如其人”,那么,艺术家对于某种形式风格的偏爱,也无不透析出他的气质和精神面貌。由此,也可以说,这种粗放的意笔,流畅的气韵也体现了青壮年时代的陈少梅在那污浊的社会氛围中,对于生命力的渴求。

在吴派艺术走向下坡路的情况下,陈少梅传浙派薪火,对于继承和发展浙派艺术是有意义的,同时也体现了欣赏趣味的一种除旧更新的规律,他当时的局限是还没有最终跳脱传统的范畴,找到一个全新的自我。诚然,艺术的欣赏有传统的继承性,如同京剧的传统剧目一样,山水、花鸟、古装人物等传统艺术样式也会世世代代传下去,并对后代提供它的艺术价值,借古人之形言今人之意也仍然是一条艺术思路,但它毕竟应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生活的变化相应地发生变革,因为艺术最根本的生命力在于它是否植根于现实生活,是否把握了时代脉搏,反映了时代精神。这个命题,陈少梅如同一大批从旧中国走过来的画家一样,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才真正踏上这一新的探索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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