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羊与群羊(组诗)
（一）找不到羊了
俺的小羊呢？找不到小羊了
灰色的天空，羊群在黑山上吃草
云再聚首，村庄渐暗的水
小娃的羊栏里，碧波的蓝光倾泻下来
铁屋的牧羊人，今夜想念你
抱羊回家……
挤奶的女主人，手握羊乳
大尾巴羊，用歪脖抚摸她的俪裙
路上的小羊，今夜我鞭挞你
小羊凄厉的眸子下
为云中咩咩哭泣的小喊声
抱魂草，呼喊你
西风卷起你，黑暗聚拢
我把母羊归拢，羊圈里的朵朵棉絮
羔羊闪烁的泪光，照耀月光下的水
（二）继续找羊
天寒了。可羊仍然在山中
降霜的羊皮，蒙上雪
羊蹄如两副双桨，在雪上远航。
羊身雪白的小舢板，
皮划艇似的小羔羊，
蹄印与石头贴紧：如月下鲜红的印章
我心中梅花的爪印
盛开五朵。秋天仍在山中
卷入莲花寺的庭院
在朝阳高悬空阔的禅院找羊
红叶在一个个房顶聚拢
羊吞食它们，
栖息与还原黎明的钟音
现在，羊在每一个房间咩咩叫着
羊就是寂寥的禅院
冷秋布下了天罗地网
羊游来。落入攀登山峰叶片鲜红的掌心
我诗篇散开寂静菊花的掌心
敲击群山，将山峦一般摊开羊皮之书
如阅读子夜的晓谕
咬断秋色最后一根草
飘入山岚的羊咬云为霓裳
阿门。我在山里游泳：继续找羊
我落入小羊爪下的禅院
远方的陌路：一张张羊皮升起来……
也落入万山莲花盛开的掌心
（三）抱羊回家
今夜两只羊腿 如扣针 别在我肉上。
废墟坐在 我漆黑的怀里。
我抱着羊，如抱一盆雪
被杀的小羊。血染残秋最后一朵棉花
我的小羊被人杀了
屠宰者刀锋般的脸，刀光在整个秋天弥漫
整个秋天，我用血水一样的土埋羊
抱着羊皮回家。铁锹声仍在土里叫喊
我的肉身，被挖开，
大雪蔓延的山谷。一生缅怀骨头
羊鼓蒸发了骨头，一座小坟
羊在上面奔跑，吃草的小羊在浓烟里滚下
小松鼠滚下了。松针滟影烘托雪水
我抱一卷羊皮，书写莲花寺死去的小羊
僧院的钟敲响了，一只羊哭泣在钟里
羊皮蒙脸的低哭，谁能画上一张羊脸
（四）你是羊啊，你是哪个寺里的羊……
十月的羔羊。在秋天里
十月啦，惟有满地的羊乳在丘峦环绕的谷地
如日光一般灼亮
灯笼一样的羊群今天俺放牧你
十月湛蓝的天空
绸缎般的天池垂下。
噢，日光。飞越羊群的日光
羊羔吸乳你的奶水
大江大河，在你浑身流淌——
礼魂的秋风，在羊村起舞
飞瀑一般的羊群落下
我的眼眶剪下金羊毛的草
噢。一滩河边的羊，喔，群山环绕
你是羊啊，你在哪个寺里的羊？
僧侣的羊群。
在天边燃烧。
北风卷起云中的羊群
雪晨下，霞光万道——
白白雪莲花，小羊母乳的卷舌音
咩咩叫蓝了天，今夜我收留你。
回家啦，小羊。让白云回家。羊圈霞光万道
我劈柴砍木，搭建羊巢
羊圈里霞光万道
（五）公羊和母羊
撇开碎语的草，木头琴瑟死亡的石头
溪水在秋天的闸下，让羊群环绕球形的墓穴尖叫
母羊们怀抱羔羊，如云中吹散了晨曦的水
公羊用羊角剔除泥土，
对羊而言：草就是满地咏颂的诗篇。
嫦娥般的牧羊女。万枚树影在湖边混战
奶水在路上；面对凛冽的寒风收集更多的小羊
吸乳。堆积。挖掘。草根氏族谱系的家族
高崖咩咩羊叫……。公羊和母羊在叫
咋看见圣洁的羊群。漂游的乐师
卷起水一般的古琴，如母羊在暮烟里
抚摸菊花般嫩黄的羊子，公羊洞箫的啼喊
撇开碎语的草，木头琴瑟死亡的石头
羊群东渡。开始在冬天排序
（六）宰杀小羊
昔日落叶的远村
长留在羊皮书上。阳光打开半张半合的窗子
河畔让一切都注视那片荒丘
虽然冬季很冷
虽然云影会扯疼你的双眸
风光凝止，陷入白昼
虽然下雪，会令你盲目悲伤
小羊啼哭，会让你暂时放下手中的屠刀
有些草还绿着，有些草已枯黄
满足的眼里增添琥珀和石磨
隔年的草垛，柴门边的水瓮，山顶的岩石会钻入你的视觉
虽然是下雪的冬天，化雪的日子你会体会：绝望、贫困或死亡
夏日露水丰盈
处女的岩壁有野兽蹲居、猎人行踪和烧痕而逃遁
再冷的天空也暂且将阳光收回
无限中体会一种可怕的静寂，一根针落地声音嘹亮无比
花丛镶入金黄的蜜蜂
虽然是下雪的冬天，化雪的日子你会体会：绝望、贫困或死亡
可寂寞就是寂寞，比一根针落地声音嘹亮无比
处女的岩壁，河畔让一切都注视那片荒丘
夏日露水丰盈。我将沿有野兽的蹲居、猎人的行踪和烧痕而逃遁
（七）羔羊之弑
1.
草原之家 告别远离的刀影
落难的羔羊 为秋季的屠宰而存在
它的躯体：像圆圆的毡桶
顶上装饰着：毛荧荧喷血的皇冠。
这巨人头颅的替代物
圆锥体的荣耀
在金属的篝火边
挺起它乐于助人弯曲的羊角
仿佛被热锅沸腾之水气浪陶醉
它感到愉悦，咩咩地叫着
穿越仁慈纯净空虚的肉体
表达着一种将要消失的原罪
2.
满怀人间之慰籍
请允许片刻欢娱
栅栏将羊锁进囚笼
弯曲的刀，抽出镶银的刀鞘
抹杀着喷酒的黄昏
仿佛羔羊之耳
洞穿高墙的城市
使人们口中
吐出骨头
啃噬羊肉
3.
什么是不满
即将落难时
它被幸灾乐祸欺骗
罪与恶，弑与戮
纠缠着骷髅炫耀的星空
乌云是罪恶的
阴影密布
在血腥之下
羔羊之弑
是走向刑场的绳子
让月光为屠羊放弃温暖
饥饿之人啊
请迎接第一批早熟出锅之肉
女人们用铁勺敲击锅沿
男人用袖子抹去嘴上的污秽
4.
像一个守灵人
把墓碑上凸凹的文字抹掉
灵魂的种子
已在它静默深处发芽
同情者收起刀子
他们放弃了最后弑杀的机会
作者简介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