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便分类的劳动者|私家史
(2014年9月,一个不便分类的劳动者在香港大学校园,摄影:钱钢)
2014年6月11日,当我在北京某区人才中心办理存档手续,并按规定到指定银行办理社保卡,填写办卡表格时,对于失业半年从来也没有拿过失业救济的我来说,职业有一栏特别适合我的状态:“不便分类的劳动者”。
当银行职员的手指向“不便分类的劳动者”这一栏时,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好形象。
我当时的情况,一个无业中年男人,连待业都算不上,确实只配称为不便分类的劳动者。
从少年时的一场皇粮梦,到中年时的不便分类的劳动者,很好的概括了我走过的路,也是这个时代变迁的一个侧影。
2000年9月,我离开了服务近6年的人人羡慕的中央国家机关;2004年10月,我最终辞去了体制内的公职和职务,回家带孩子。挥挥衣袖,没带走一张白纸。从此与曾经努力希望进入的体制割袍断义,头也不回走进了苍茫江湖。
我在江湖上的选择,用朋友的话说,“点背”。当互联网时代来临,传统的证券信息传播通道被互联网开始取代的时候,我却选择了一家以证券信息传播为主的传统媒体,但是,这家媒体让我认识了体制无法理解的发行渠道和市场;在2003年文化体制改革短暂的非典型春天到来时,我去做了一家专业媒体,也很短暂,随着高潮戛然而止,我也就偃旗息鼓了;当平面媒体开始衰落时,我却选择了一家研究平面媒体消费习惯的公司,不过这家公司让我更好地从消费者角度对媒体有了理解,随后又去了南风窗;当社交媒体勃兴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接受做一份以周刊命名的月刊的命运。直到如今,呆在了新京报。
很少有人总是这般逆势选择。但是,无论何种选择,我都没有被命运拖着走,而是满怀激情,在有限的空间里,以自己有限的力量,去努力,服务职业,关心社会,关心家人朋友,自己也得到了成长。
江湖上的生活逼使我努力改造自己,被迫乃至主动适应社会和时代的变化。我扔掉了过去擅长写公文的笔,变成了一个既能写正襟危坐的文字,也能汪洋恣肆信笔走马的人。这一过程,恰好赶上互联网勃兴,算得上是时代的恩宠,加上传媒业界诸多师友的指点帮助,都对我在过去我不熟悉的世界的打拼成长,大有助益,让我貌似“点背”的选择,有了色彩光泽。
多年前,我还在南风窗任上,一位曾在中央管理部门的老弟兄,跟他的领导说,你看看学东,如果不离开机关,他也应该能当个副司了吧,谁谁谁他们都是副司了。他的领导说,人家学东做的是正事,我们能帮他的地方尽量帮他吧。
这样一段对话,后来当事人转述给我之后,一直让我铭感于心,更努力做好自己想做好应该能够做好的事,走南闯北,没给自己也没给那些给我各种帮助的同道和朋友们丢脸。
某年有一次,在我曾经服务过的单位电梯里,碰到旧同事,当时我刚从南风窗任上辞职,吃着可怜的积蓄,尚未就业。旧同事问完我的情况,带着些许怜悯的眼神,跟我说,朱学东你要不离开,广安门外那个房子肯定有你一套啦。
我笑着说,我150米的房子,住了几年啦!
这不是矜夸,这就是皇粮思维和江湖讨生活的差别。从皇粮梦到不便分类的劳动者,那是一个人从社会解放自我解放的过程。
我后来跟我家太座和许多朋友交流过,以我之性格,如果继续吃皇粮,也许也能混,也许混得也还不错(毕竟咱也给副总理起草过讲话稿嘛),也许未必会有好下场,最有可能的是把栏杆拍遍牢骚断肠,当然也不排除“进去”失去自由之身。
谁知道呢。
我很幸运,离开了皇粮的圈养,而成为一条江湖中相对自由逍遥的鱼儿,一支笔,关怀社会,养家糊口,上敬尊长,下抚幼稚,还尽力帮助兄弟朋友关心年轻朋友,这都得益于当年我断然放弃那口皇粮。
更重要的是,我放弃了皇粮,有了相对自由的身子,精神上的枷锁也随之解脱,思想日趋自由,也不必担心人格分裂和抑郁症,灵魂越趋接近自己渴望的模样,真正成为了自己。
皇粮虽好,但就这一点,恐怕皇粮是永远换不来的。
我曾经总结,自己罢吃皇粮,并非最早的。就像当年我那两位苦劝我留在机关的兄弟,一位,专业雷达,1990年毕业,受风波影响找不到工作,被迫自我谋生;一位研究生毕业,直接去了外企。他们没有吃过皇粮,生活比我们吃皇粮的更好。逢年过节,我都打他们的秋风。
在这个国家,只要稍微松开一些空间,便有了自由创造的奇迹,便可以远离食嗟来之皇粮控制。这些年中国的发展,与皇粮无关,而与皇粮之外释放的空间和机会有关。比如新媒体新经济的发展,哪一个与皇粮有关?
当然,这个国家被迫释放的空间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免于恐惧的自由。
但是,我没有想到是,我的皇粮梦醒这么多年之后,“皇粮”却是越吃越热乎了。
为什么热?逻辑与我当年盼吃皇粮并无二致——没有安全感。仿佛兜了一个大圈子。
在中国,皇粮成了国家控制的手段,而非职业报酬。就如李世民所说,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矣。吃皇粮的人越多,控制越方便。而皇粮所到之处,只有国家控制,再无发展创造。同时,为了维持好吃皇粮的待遇,获得支持,不吃皇粮的企业和个人的负担则越来越重,其他有限的发展空间再遭挤压,成了恶性循环。皇粮不热,中国才有未来。
有朋友说你原本皇粮吃的好好的,现在把关系放人才了,真正成了“不便分类的劳动者”,要到60岁后才能领不知道几许的退休金,还要自己交钱,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我笑说,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是把篮子拆了,整个地溶入了水中,与水混成一片,跟竹篮完全不一样了,整个水都成了自己的世界。
感谢技术的进步,让不便分类的劳动者,能够有尊严地赢得自己的生活。
(原文首发今日头条朱学东的江南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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