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秧,江南少年最怕的农活 |原乡
【前两天,一幅前进式插秧图引发了争议。我们熟悉的都是后退式插秧法。但我相信前进式插秧法存在。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河伯兴叹,世所难免。因参与该幅图片的讨论,如今是故乡大企业家的漂亮的周师姐问我插秧水平如何,并向我矜夸她当年插秧,不挽袖子,袖口都不解开,一路插到头,衣袖都不沾脏水的——这是漂亮小姑娘的自傲自豪,但我确实没见过这样插秧的,这样做在我们村会被奚落“洋盘”的。作为一个曾经熟练的插秧工,我曾经在灯红酒绿的北京,写过一篇江南旧闻录之关于莳秧的记忆——在江南故乡,插秧就称莳秧。莳秧曾是我最怕的农活,不过回忆往事,总有些许浪漫之情在里,所谓人老多情而已。兹将旧作录于此,以飨诸君。】
在自己少年时代干过的所有农活中,我最怕莳秧。
割麦子虽然很脏碜,我也害怕,但割麦子速度快,镰刀一片过去,一大把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就能割掉一大片,很有成就感。
莳秧却没有这个速度,还常常有挫败感。
1
故乡过去芒种一到,便到了莳秧的季节。
芒种时,是双抢季节,既忙着收带芒的麦子,也忙着种稻子。
秧田早已打好,水淹过了田土,平整如镜面,偶有麦茬,不服气地露出水面,扎眼地刺向天空。夏风过处,涟漪阵阵。
大人们开始用长长的尼龙绳拉秧绳,从田亩的这头到那头,一头的绳头系在细竹竿上,插在地上,另一头通常有一块木板或者粗竹竿,绕着一坨尼龙绳,也用细竹竿插在地上。
拉秧绳很讲究,两人分别把住田亩的两头,对视角,不能拉斜了。绳子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通常掩在水里。
秧绳是不同人同时莳秧的分界线,也是齐整的基础。
水稻的种植与小麦不同,讲究秧苗间的行间距,这关系到分蘖光照及后来的产量。所以,一般用秧绳拉出的一块秧田,通常并列植六棵秧苗,一区秧田,便以6棵秧苗为计,分隔而成一体,秧苗长大后看不出莳秧时的区隔来。
生产队时计工分,莳秧属于计件工,一般也是以6棵“一带”为计分基础。
一次莳秧时横向六棵秧苗空间,可能是经验,这个经验有些极致。今天回想起来,它还是很适合一个正常劳力莳秧时所能控制的空间,而且效率最高。
不过,对于小孩而言,插6棵,可能会力有不逮了。
一边有人拉秧绳,一边有人挑秧抛秧,由女人把秧苗从培植的秧田里拔出来,挑过来,在田埂上把一把把的秧苗抛进秧田里。
抛秧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也内含规矩。有经验的大人抛秧,总是根据一把秧大概所能插的空间来抛秧,这样莳秧时,手边的秧把总是触手可及,不必起来到远处去拎秧把,省力省时省工,也是经验。
有时我们小孩抛秧或太过集中,或太过散落,大人下田还是要调整一下。这也属于磨刀不负砍柴功。
2
秧绳拉好,秧苗抛好,剩下的便是莳秧了。
挽起裤腿,光脚下田。左手拿起秧把,右手把捆扎的稻草解掉,然后松开左手的拇指,右手从中分出三根左右的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两根手指夹住,弯腰把秧苗插在水田里,一般一排插六棵。
秧苗插入泥土时,秧根务必要直,入泥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深了秧苗埋在容易水底下,烂根长不出来,太浅了容易漂浮出来,白干。
过去讲“烟筒头秧”,其实就是说莳秧插的太浅,就像烟筒头里的烟丝,风一刮就跑了,秧苗不容易成活。。
莳秧特别辛苦,对腰功指功都是严峻的考验。
莳秧时,弯腰弓背,脚深埋在泥水里,眼睛盯着眼前,一手分秧一手插,就像鸡啄米似的。
一排插好,脚往后托,接着第二排,第三排......
总之讲究横平竖直。
大田里莳秧,通常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女的活。
说来也怪,一般干体力活男人占优,但莳秧这活,女人的速度通常比男人更快,质量更高。
过去莳秧时,秧田里的男男女女通常暗地里较着劲,看谁插秧快,插得好,不肯输于人。
所谓插得好,一是秧苗入泥深度适中,这从露在水面上的秧苗大致可以判断,二是是否齐整,像划了线一般。通常歪七扭八的,秧也插得不好。
3,
我已经记不起来几岁开始跟着大人下田莳秧的了,总之是童工。
最初学着莳秧时,大人手把手教完之后,通常会在拉秧绳之外的田地角落,让学插秧的小孩们练手。或者,在大人身边划出一路来,留下一棵秧苗的空间,让小孩跟着插秧。
渐渐学会后,从田角到一棵秧苗,到三棵秧苗,到单独插一排六棵,年岁的增长,我们莳秧的速度和面积都在迅速提高。
不过,白米饭好吃田难种,面向黄泥背朝天的日子,其实挺难熬的。
腰酸腿疼是最常见的,莳秧时,我就常常直起腰来,自己捶腰。
手指戳着小砖块碗粉子也难免,有时寸劲戳痛手指,也很难受。
更不要说还有蚂蝗和钻,在秧田里跟你捣乱,叮在你腿上,吸你的血,恶心又难受。
若是晴天,太阳下莳秧,到得中午,秧田里的水便已烫脚,背上更是被晒的生疼。若是雨天,淅淅沥沥地,过去穿蓑衣戴竹笠,后来穿雨披也得莳秧,须知,这是夏天黄梅天,这一身可难受了。可时不我待,节气不饶人啊。
所以,莳秧时最盼晚上下雨,白天阴天,还有风吹过,最是舒适了。
过去农忙时莳秧,常常一早起来,抢工,早饭就是凉粽子加凉水,下田时拎几只冷粽子,带一壶或一脸盆井水,放篮子里,搁在地头,干完一早活,凉粽子就井水,也算填个饱,不错了。粽子是糯米做的,吃了不易饿。
这就是莳秧时最常见的生活。分田之后,更是如此。
1989年,故乡开始莳秧时,我正好已从北京回家,本来上了四年大学,躲过了四年莳秧的苦,但89年赶上了,爷爷奶奶弟弟他们都在地理,我也不能在家呆着,只好跟着他们去莳秧。
6月中下旬某一天,大队派人来通知,学校来电报要求返校。接到学校返校通知时,我正跟家里人在自家最后一块责任田里莳秧。
当我把自己那排秧莳到头,抬脚上田埂,直起腰,看一眼在微风中摇曳的刚插好的秧苗,我把手中剩余的秧苗用力往天上一扔,高喊一声:
“老子这辈子再也不种田了!”
除了我的家人,还有周围正在莳秧的村里人,都被我狂喊吸引,直起腰来,看疯子似的看我。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莳秧。
从此,我真正的洗脚上岸,开始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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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莳秧的时候,我的父母兄弟还是莳了好多年。
虽然我还学莳秧的时候,就已经有插秧机排秧了,不过,大家都觉得机器弄得不好,所以还一直尽量人力莳秧。
但毕竟人力挡不住机器,莳秧本也不是好活,在粮食不再像过去金贵的时候,莳秧在故乡人生活中开始渐行渐远了,先是雇来打工的安徽人莳秧,后来干脆托给了机器。
我家还种着几亩薄田,但父母也不莳秧了,弟弟也不愿意干了。
不过,有时候回想起莳秧时的一些细节,蚂蝗、钻、小鱼、碗粉子等等,苦难被刻意地遗忘,留下的都是共同的记忆,就是苦难,似也成了美好的回忆,还有我们那些当童工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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