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大讲堂 | 青海的地貌之奇

亿万年前的地质运动改变了地球的模样。

潮汐退去，大地隆升，山峦高耸……在这个河山再造的伟大工程中，青藏高原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它从湛蓝的海水中“脱颖而出”，改变了东亚乃至北半球的地形地貌和天气物候。

开讲人  安福元

安福元，1981年生，青海湟源人，博士、副教授，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大学，现为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自然地理与资源环境系主任，主要从事盐湖环境演化与流域地表过程研究，已发表SCI论文13篇、核心期刊论文9篇。主持国家基金项目2项，省部级项目3项；国家基金委函评专家和地学国际学术期刊评审专家；青海省自然资源博物馆科学顾问。

青海的地貌之奇

青海是山之宗，祁连、昆仑、唐古拉等山脉，在青海大地逶迤蜿蜒，形成了青海的地质骨架；

青海是水之源，长江、黄河、澜沧江等大河在青海孕育，从青海起航；

青海，草原广袤、湿地丰饶，森林茂密、湖泊众多；

青海有神奇的雅丹和瑰丽的丹霞……

是什么缔造了青海如此丰富的地貌？

青海地貌格局中的次级单元

青海的地貌大体由三到四个次级地貌单元构成，其中河谷地貌是代表性的地貌单元之一。

青海东北部就是典型的河谷地貌集中发育地区，这种地貌主要由黄河及其支流切割形成，其中共和盆地、贵德盆地、循化盆地、西宁盆地、民和盆地最为著名，这里海拔较低而河谷宽阔，因而成为青海经济文化发展的集中区域。

除了河谷地貌外，祁连山是青海又一个独具特色的地貌单元。

祁连山的高寒湿地草原也称为阿尔卑斯型高山草地，在这个地貌中不仅有高山，还有高寒草甸、湿地和湖泊，是青海北部边界主要的地貌单元。

另一个地貌单元是号称聚宝盆的柴达木盆地。

柴达木盆地位于昆仑山以北、祁连山以南、阿尔金山以东，是典型的干旱盆地地貌，神奇的是，这一地貌中又有很多子地貌单元，比如雅丹地貌，盐湖地貌、线形沙丘等等。

翻过昆仑山往南就是干旱少雨，植被稀疏、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高原面（地理学专用名词，记者注）。这个地貌单元主要分布在阿尼玛卿雪山两侧的纵深地带，这里草原开阔，山势不高，多呈丘陵状，而且降雨量比较多，草原植被比较好，景色壮观，堪称青海最美的草原。

说到青海地貌的总体格局，不得不提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的独特地貌。

囊谦县东接横断山脉，这里分布着大面积的石灰岩沉积。石灰岩沉积经水流侵蚀以后形成了深切的高山峡谷地貌，这一地区发育了澜沧江水系的多条支流，如扎曲、孜曲、巴曲等。如果你留意，就会发现这一地区的“曲”特别多，在藏语中“曲”就是河流的意思。

两大季风在青海交界

地形影响气候，气候反馈地形。我将青海的地貌特征和气候特色大致总结为南湿北干、西高东低。

形成青海南湿北干的气候特征，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中之一是受印度季风的影响。

印度季风的水汽在印度洋上形成，然后向东北方向翻越喜马拉雅山后到达中国境内，并由西藏进入青海，青海的黄南藏族自治州、玉树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受印度季风影响十分显著。印度季风带来的水汽，养育了这片土地广阔而丰饶的草原。

但是，印度季风自到达高原北部已经“筋疲力尽”，因而翻不过高大巍峨的昆仑山，所以柴达木盆地就相对干旱少雨。

青海东部包括青海湖和祁连山的广大区域，受东亚季风的惠泽很大。

东亚季风从东南方向吹过来，带来的是太平洋的水汽，它在青海东北部和印度季风共同作用，形成了这一地区夏季丰沛的降水。

来自东亚季风的水汽沿着祁连山爬升时，受海拔影响会逐渐变冷，变冷的过程中水汽就会冷凝成雨滴，形成降水，海拔越高降水量越大。印度季风在爬升巴颜喀拉山等山体时，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况，这就是柴达木盆地为什么那么干旱的又一个原因，柴达木盆地海拔太低，是个洼地，水汽很难到达，即使一部分到了，也因为焚风效应而很难形成降雨。

今天我们讲的是青海地貌之奇，我想青海地貌最神奇的大约就是青海的山了，因为有了山，才形成了青海今天特有的气候。

辫状水系是长江源区的典型地貌，是青海地貌奇观之一。

黄河逆向挺进上高原

说完了青海的山，我想说说青海的水。说到水，我重点要讲讲黄河。

很多人都知道黄河发源于青海的玛多县，可是在遥远的地质年代，黄河不是源于青海的。

黄河的形成，是和青藏高原隆升相伴相生的。

黄河最早不过三门峡。三门峡在今天的河南省，也就是说，几百万年前黄河的位置大体在今天的山西、陕西以东，后来青藏高原隆升，黄河的西部地形开始抬升，黄河才开始了向青藏高原的艰难挺进。

这种挺进是河流的物理特性。河流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如果它的上游抬升，或者它的下游基准面下降，河流就会溯源侵蚀，也有人称之为向源侵蚀，这是一个力学现象。对于黄河而言，青藏高原抬升后，在它的上游形成了裂点，比如山西的壶口瀑布就是这样的一个裂点，在河水的反作用力影响下，裂点不断后退形成溯源侵蚀。有研究称，壶口瀑布从北魏孝昌三年（公元527年）至现代，平均每年后退3.3米，说的其实就是溯源侵蚀这个现象。

几百万年前，随着青藏高原的隆升，黄河不断溯源侵蚀，它首先切开了河套平原，继而又切开了兰州盆地，随后又切开了刘家峡，到达临夏盆地后切开了积石峡，进入了青海的循化盆地。青藏高原的隆升持续不断，这种切割也就没有停止过。

切穿了循化盆地后，黄河继续西进，切开了松巴峡，形成了贵德盆地，然后又切开了龙羊峡，到达了共和盆地。

几十万年前，共和盆地是个古湖，今天我们在共和还能看到湖蚀崖，共和的几个“塔拉”就是共和古湖湖面阶段性下降而形成的湖蚀崖。

湖蚀崖是由湖水动荡，剥蚀湖岸形成的地理现象。青藏高原总体上是不断隆升向上的，可是这个过程不是持续完成的，而是阶段性的，也就是说，是抬高一下，停一下，缓一下，然后继续抬升，就好像是一个人爬山，爬累了就停一下，休息一会儿，再往上爬，这就导致了共和古湖的湖面阶段性下降，湖水在不同的海拔高度动荡的过程中，形成了不同高度的湖蚀崖，看起来就像是一级级台阶样，你说神奇不？

黄河来了之后，放走了共和古湖的湖水，共和古湖也就干涸了。

黄河的征服欲很强，它继续往西走。穿越共和盆地后，黄河又切开了鄂拉山，到达了今天的同德盆地，然后又在若尔盖来了个大转弯，最终到达了今天的黄河源头——扎陵湖和鄂陵湖地区。科学家在测定黄河流域几个深切峡谷形成的年代时发现，越往上游这些峡谷形成的年代越晚，经过测定，黄河是在一万年前左右才到达今天的源区的，这也就意味着，黄河的远征从三门峡开始到玛多地区用了好几百万年的时间。

青藏高原的隆升，也引发黄河支流产生了下切的现象，从而形成了我刚才说的黄河上游一连串的盆地和河谷地貌，比如西宁盆地、民和盆地，就是黄河的支流湟水切割出来的。

我们看到，青海境内这些黄河深切盆地的两岸都是陡峭的第三纪的红色砂崖，那都是因为黄河的切割暴露出来的第三纪泥沙岩，这种红泥沙岩在风力的作用下形成了丹霞地貌，可以说，没有黄河就没有青海的丹霞地貌。

流水切割的力量很大，据说在龙羊峡下切了800米，这也意味着青藏高原在下切的过程中隆升了相同的高度（高原隆升，河流开始下切，两者相伴相生。记者注）。我在同德的黄河峡谷考察时曾下到黄河谷底，我们抬头看时，感觉黄河两岸都是“山”，爬到“山顶”至少要两个小时，可是到了“山顶”才发现，其实这一河段的黄河两岸实际上是一个冲积扇形成的平面，黄河河谷是被河水生生地从大地上切割出来的。

祁连山的自私与仁厚

刚才是对青海山势的总体概括，现在我想详细说一说青海北缘著名的祁连山。

我们今天对祁连山的定位是生态屏障，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祁连山以西、以北的地方是河西走廊和新疆，那里是干旱的沙漠戈壁；祁连山以南和以东的地区都在青海，是草原和森林，可以说祁连山就是两种地貌的分水岭。

地理学上讲，祁连山的南麓属于高寒山地地貌，受到东亚季风的影响,这一区域植被盖度大，祁连山东南麓甚至还发育了大量的原始森林，青海的省树青海云杉就生长在祁连山东南麓的林地中，这一地区还发现了雪豹、麝等珍稀野生动物。

在祁连山西北部东亚季风的力量逐渐减弱，降水也就相应减少了，所以就发育出了祁连山南麓西部的高寒草甸草原，中国最美丽的山地草原就是这样形成的。

祁连山其实是一种通俗的叫法，地质学上将祁连山称为祁连山系，它是由多条山脉组成的，比如疏勒南山、托勒山、大通山、日月山、青海南山，这些支脉层层叠叠排列，形成了祁连山系。

这种并排排列的山脉，地质学上还有一个专用名词——盆山系，就是两山夹一河谷盆地的地貌。在这些盆山系里不仅有高山牧场，还有盆地草原，地势平坦且人口集中的地方还开垦出优质农场，门源县的百里油菜花海就是这样形成的。中国最美的湖泊——青海湖就坐落在祁连山的盆山系中。

说到青海湖，我再给大家普及一点地理知识。我们知道，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青海湖的水位一直在下降，自从2000年之后，青海湖的水位又开始上涨。降有降的担忧，涨有涨的顾虑。其实，历史上青海湖的涨落发生过很多次，我们已知的青海湖的最高水位最早可以推到距今九万年前，当时的湖面比现在要高出六十多米。

我们为什么会知道青海湖的水位曾经涨过呢？是因为青海湖周边地区存在着很多古湖岸堤，青海湖的古湖岸堤至少有两个地点非常明显，一个是二郎剑景区，我们今天开车到二郎剑景区的那条公路，实际上就是修建在古湖岸堤上的。另一个地点是青海湖东北岸的海晏湾，你要是到过海晏湾就会发现，那里的古湖岸堤也是阶梯状的，和共和盆地的古湖蚀崖很像。这说明，历史上青海湖的水位有过多次涨落，青海湖的水位涨涨落落是和当地的古气候变化密切相关的。科学家们研究发现，地球上气候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有冰期和间冰期的变化，也就是有干冷、暖湿的周期变化，气候的变化影响到了青海湖的水位。

祁连东有高峻的冷龙岭，西有托勒山和疏勒南山。正是祁连山一系列高大山脉挡住了西进的东亚季风，使其到不了祁连山北坡，所以形成了祁连山南坡盆山系水草丰美、牛羊遍地，北坡的河西走廊相对干旱的独特现象。

你能因此说祁连山是一座自私的山吗？当然不能，这是祁连山的仁厚。东亚季风中的水汽在凝雨过程中，让祁连山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山峰上基本都发育出了大量的冰川，著名的黑河源头八一冰川就是典型代表，这些冰川成为了河西走廊大片绿洲的主要水源，比如玉门绿洲、嘉峪关绿洲、张掖绿洲、武威绿洲，可以说，是祁连山的冰川融水养育了河西走廊。

风将雅丹地貌雕琢得千姿百态。

柴达木盆地的机缘巧合

说完了祁连山，我们回过头再说一说青海的聚宝盆——柴达木盆地。

有位地质学家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我们的柴达木是山的女儿。我特别同意这句话，这在地质学上是有依据的。

几千万年前，柴达木盆地还是一个古湖盆，那时候，青藏高原还没有隆升到足够的高度，印度洋水汽还可以直接影响到柴达木地区，所以这里就形成了广阔的湖泊，面积比今天的青海湖还要大很多。

后来，喜马拉雅山、唐古拉山、昆仑山等一系列山系的上升挡住了印度洋的水汽，从而导致柴达木的古湖湖水开始不断萎缩和盐类矿物质大量富集，到最后就形成了今天柴达木盆地大片的盐湖。

柴达木盆地周围的山体在隆升的过程中也遇到了长期的风化和剥蚀，岩石中的矿物质被分解后，经河流的搬运，最后汇入盐湖，成为了柴达木盆地众多盐湖丰富的矿藏资源，所以说柴达木盆地是山的女儿。风化和剥蚀是山体隆升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伴生现象。

如果你看地形图就会发现，柴达木盆地东部没有过于高大的山系阻隔，也就是说，柴达木盆地实际上是一个开口向东的簸箕状。盐湖的形成必须要有三个要素，分别是必须要有封闭的盆地，必须要有丰富的物源，必须要有干旱的气候，缺一不可。既然东亚季风从东而来，为什么没有通过柴达木盆地这个簸箕东向的开口，在柴达木盆地形成降雨呢？那是因为东部季风的海陆效应到了日月山附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它再也没有力量往西走了，所以说柴达木盆地真的是集天地造化之神奇，是巧合，也是奇迹。

柴达木盆地的前身是古湖，柴达木盆地干旱的气候使得湖底的湖相沉积物暴露在地表，冬天的时候，西伯利亚高压形成的寒流翻过阿尔金山后，将柴达木盆地中的古湖相沉积物雕琢成柴达木盆地特有的雅丹地貌，大家所熟知的南八仙“魔鬼城”就在柴达木盆地。

你如果仔细观察过柴达木盆地的雅丹地貌就会发现，这一地区的巨大雅丹都是一列列东南走向的，而且一座座雅丹刀劈斧斫、层层叠叠，这就是风的杰作。

我们在谈青海的地貌之奇，必须要提到青海的西部有雅丹，东部有丹霞，一个是风的杰作，一个是水的产物，两者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别具一格，这在别的省份是不多见的。

受东亚季风影响,祁连山东南麓发育出大量森林。

理水为辫，孕育大江

昆仑山是中国版图内部东西走向的最高大的山脉，与祁连山一样，它南北两边的地貌也截然不同。

昆仑山北麓是海拔不到3000米的柴达木盆地，南麓是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面，可可西里就是在这个高原面上。

东昆仑在青海境内，这里的冰川是一座巨大的水库，我们在格尔木市以南的西大滩就能看到著名的昆仑山玉珠峰冰川。

玉珠峰的海拔为6200米，玉珠峰冰川巨大的冰舌能从冰川顶部一直延伸到海拔4500米的位置。

玉珠峰往西就是玉虚峰，玉虚峰是东昆仑仅次于玉珠峰的冰川发源地，玉虚峰冰川下的黑海湖,就是传说中的西王母瑶池。

昆仑山系的冰川还成为了长江的水源地之一。长江有三个源头，北源是发源于昆仑山南部地区的楚玛尔河，正源是发源于各拉丹东雪山的沱沱河，南源是当曲，其中北源得益于昆仑山系的冰川融水。

长江北源的楚玛尔河和正源的沱沱河都是辫状水系。辫状水系是长江源区的典型地貌，算得上是青海地貌的又一奇观。

辫状水系的形成，是河流流经处必须有开阔的地形而且没有固定的河道。

河流在摆动的过程中不断向两岸侵蚀，从而形成了巨大的河谷，有的地方河谷的宽度甚至超过了几百米。几百米的河谷中河水分成了多条小支流，小支流互相缠绕，形成江心洲和河漫滩，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条缠缠绕绕的辫子，辫状水系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

辫状水系的河道有的地方水流很浅，最浅的地方仅能漫过脚面，史料记载，唐蕃古道就曾经从长江上游的辫状水系涉水而过。

长江源是辫状水系地貌，而黄河源却是曲流河，两种地貌差别很大。曲流河是两山夹峙形成的，河道固定，地势平缓，河水的流速很慢，河水的切割力量并不大，从而形成了河道蜿蜒的地貌。

到过楚玛尔河的人都知道，这条河的沉积物多为红色砂土，这是因为河水中搬运了大量第三纪红色泥砂岩导致的。土壤的红色越深，代表它形成的年代气候越湿润，这与土壤里的铁锰元素被氧化的程度有关。比如说侏罗纪的气温就要比现在高好几摄氏度，所以发育于侏罗纪的土壤多呈现出紫红色。楚玛尔河出现了那么多的红色泥砂岩，说明了在遥远的地质年代，这一地区的气候要比现在温润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