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未让“附近”消失
傍晚从菜地走回家,抱着新收的一批芝麻菜、土豆,还有采来的野花和灰灰菜。印度邻居贾伊一家也刚从菜地回来,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一袋蔬菜。我们会心一笑,远远地聊起来。
贾伊一家在佛罗里达大学的有机农园租了一块菜地,一学期的租金是20美元。学校提供农具、种子和有机肥料。他们原本每周去一次,疫情期间改成几乎每天开车去一趟。今年他们种的四季豆、胡萝卜、小青菜、番茄和黄瓜都获得了大丰收,问我要不要拿一点。刚好这些蔬菜我家都没有种,就用自家刚收的土豆和灰灰菜交换了一把四季豆。分别时,贾伊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吃这种豆子,如有需要还可以多给我们一些。
四季豆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考虑到他们的宗教信仰,我炒了两盘素菜——榄菜四季豆和西葫芦炒鸡蛋回赠给他们。隔天贾伊送回保鲜盒,还用各种溢美之词赞叹我的厨艺,顺带又送了我一大盒爽脆的四季豆、黄瓜和上海青。过了几日又送来他妻子卡维娅做的印度美食,浓郁的咖喱味儿直击味蕾。
自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暴发,到现在已经4个多月了,我们出于谨慎一直只在家和菜地里活动,也尽量避免和邻居、朋友直接接触。隔离得久了,渐渐生出许多烦躁的情绪,这种互赠食物的小插曲,给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丝丝感动。
我们生活的科里村是佛罗里达大学的研究生宿舍区,住的主要是国际学生,以前经常举办活动庆祝各国、各宗教的传统节日,加上多是有小孩的家庭,邻居间的关系非常融洽,私下一起聚餐喝酒的机会也很多。
疫情暴发后,我们大多数时候闭门不出,孩子们不再一起玩耍,大人们连碰面的机会都不多。我想其他家庭可能和我们一样,大人不仅忙着远程办公,还要帮孩子完成网课或其他学习任务,光是应付生活日常就已疲惫不堪,哪还提得起劲头主动去关心别人。这种偶然遇见后心照不宣的关心,已是难得了。交换和分享食物或许是最不费心思的社交了,你的日常食物,就是我的一道风景。
过去几年,因为菜地和校园,我们与邻居、朋友有着紧密的互动,生活中也时常有新鲜的感动,将这些分享到朋友圈,常引来其他朋友的羡慕。疫情将我们从朋友圈抽离,反而让我们有机会去面对真实的美式生活。
一座大房子和独立的后院就能把个人与外界隔离开来,这才是美国人习惯的主流生活方式。注重隐私和家庭生活,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疏离和冷漠。
来自拉丁美洲的朋友向我们抱怨,在美国,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可能住了一年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同上一个培训班的学生家长,能够互相点头示意已经算是友好。尤其是在这个汽车上的国家,汽车缩短了空间的距离,却让人与人的心理距离更加遥远。
不久前,听项飚和许知远在《十三邀》节目中对谈,才意识到,这种现象就是“附近”的消失。市场经济、新自由主义推平了“附近”,越是现代化的国家和地区,越没有附近的生活。人们只关心家里和世界上发生的大事,对“附近”不关心或者无感,这导致人与人之间缺乏同情和尊重,人变得更加情绪化、极端化。在各自隔离的疫情期间,我对此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
我们过去几年在美国小县城的乡村生活,有志趣相投的朋友,有可以亲近的土地,大家共同劳动、分享食物,举办各种有意思的活动,交流知识和经验。这是我们有幸创造出来的已经稀缺的“附近”。
正如项飚所说,个人的意义和尊严不在于一个人的独一无二,而在于关系。这种“附近”,让我们与他人和自然保持着紧密的联结,我們从中获得的,是个人的意义和尊严。
(念 念摘自《环球》2020年第16期,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