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宏燕:家住波斯 久作长安旅
《苏幕遮》这一颇具异国情调的词牌名,因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和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等名家手笔而成为宋词众多词牌中的一道亮丽风景。
关于“苏幕遮”一词的来源,我国著名词学家夏承焘和俞平伯二位先生都认为是“波斯语的译音,原义为披在肩上的头巾”(俞平伯《唐宋词选注释》)。然而,中国典籍记载:“苏莫遮,西戎胡语也,正云飒磨遮,此戏本出西龟兹国,至今犹有此曲,此国浑脱、大面、拨头之类也,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以泥水沾沥行人,或持索搭钩,捉人为戏,每年七月初,公行此戏,七日乃停。土俗相传云:常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恶鬼食啖人民之灾也。”(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另外,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境异”条也记载:“婆摩遮(娑摩遮),并服狗头猴面,男女无昼夜歌舞。”这说明“苏幕遮”是一种源自西戎胡地的佩戴面具的具有巫术性质的舞戏,与“披在肩上的头巾”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必然关联。笔者相信,夏俞二位老前辈都谙熟上述中国典籍的相关记载,只是对这一疑问没有进一步去考究。
“苏幕遮”(飒磨遮、娑摩遮)一词无疑应是波斯语Samāche的译音。伊朗现今最权威的大词典《德胡达词典》和《穆因词典》对该词的解释都只有一个义项:“一种女式紧身胸衣”。夏俞二位先生的“披在肩上的头巾”的解释虽与之不尽一致,但也还不算大谬。然而,这应该是一个比较晚近的义项,不是其最原始的意思。
笔者查阅了很多波斯资料,终有所获。据伊朗著名学者叶海亚·扎卡(1923-2001)在《伊朗舞蹈史》一书中的考证研究,Samāche一词最原始的意思就是“面具”,同时也指远古时期在伊朗高原上流行的一种具有原始宗教(巫术)性质的面具舞戏。在伊朗克尔曼地区考古发掘出一枚小巧的圆柱形石头(属于公元前3千纪至2千纪下半叶),上面有两个人形戴着鸟头面具,手臂上帮着鸟翅,作舞蹈状,即鸟头Samāche舞。另外,在后来的古波斯帝国王宫波斯波利斯地区发掘出一块长条形陶片(属于公元前2千纪上半叶),上面也有同样的鸟头Samāche舞图案。另外,在波斯古城苏萨发掘出一个陶罐片,上面的图案是舞者戴着山羊Samāche(面具),伴着一枝叶片对称的树桠(大约是杜松树或椰枣树枝之类),进行舞蹈,即羊头Samāche舞。这种Samāche(面具)舞在远古时期在伊朗大地上很流行,多有考古发现。叶海亚·扎卡认为,戴着鸟头面具或山羊面具的Samāche舞,伴着绿树枝桠,象征着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人们舞蹈欢庆以祈盼牛羊肥壮,五谷丰登,反映出远古时期西亚地区人们古朴的宗教信仰。
伊朗历法以3月21日春分为元旦,称为娄鲁兹节。该历法从远古沿用至今,历史十分悠久,整个东伊朗地区(中亚两河流域)也采用该历法,还影响到西域地区,至今中国新疆维吾尔等多个民族仍然过娄鲁兹节。伊朗娄鲁兹节于2008年被收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目。这种面具舞戏最初无疑是在春天,正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境异”条记载:“龟兹国,元日斗牛马驼,为戏七日,观胜负,以占一年羊马减耗繁息也。”
在伊朗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祆教)中,这种庆祝活动又与该教的各个神庇护日庆典活动融为一体。在为期七天的新年庆祝活动中,包括伊历正月初六(3月26日)的泼水节。在琐罗亚斯德教中,每月第六日为水神霍尔达德庇护日,水神代表完美和健康。人们在这一天破晓时分就要起床,用坎儿井中的清水沐浴,洗去一年的尘垢,祛灾辟邪。在这一天,人们也相互泼水,向客人泼水,表示帮助对方沐浴,洗尘祛灾。并且,还在大街小巷都泼水,表示除旧迎新。不清楚该泼水活动是否佩戴鸟兽面具,但新年庆典中的Samāche(面具)舞戏与泼水相结合,不是没有可能。因是新年庆典活动,人们皆着盛装华服,这大约是Samāche一词的意思后来演变为“女式紧身胸衣”或“披在肩上的头巾”的缘起。
同时,在伊朗还有另一个泼水节,即“提尔甘”节,源自伊朗古老神话中的雨神与旱魃之战。琐罗亚斯德教经书《阿维斯塔》的《提尔·亚什特》章节中对雨神提西塔尔(即提尔)与旱魃阿普什之战有精彩描述:双方鏖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后来雨神提西塔尔从主神阿胡拉玛兹达那里求来“十匹马、十峰骆驼、十头牛、十座山和十条适于航行的大河之力”,最终打败旱魃,于是甘霖普降,灌溉农田庄稼。“提尔甘”节在伊历4月(雨神提尔庇护月)13日(雨神提尔庇护日),相当于公历7月4日。
阿布里罕·比伦尼(973-1048)的著作《伊朗古代节气与庆典》指出:正月初六的泼水,其宗旨在于一年冬季完全结束之后,沐浴洗尘祛灾;“提尔甘”节的泼水是在夏季,伴随着一些祈雨的巫术表演仪式。从《阿维斯塔》“十匹马、十峰骆驼、十头牛”的相关记载推断,这样的巫术表演应该佩戴这些动物的Samāche(面具),并且应该还有旱魃等鬼神面具。如此,上引唐代慧琳《一切经音义》中的有关记载完全相符。
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异地而风俗渐异。一方面,正月里的鸟兽(山羊)Samāche舞戏与“提尔甘”节的Samāche舞戏所佩戴的牛马驼面具逐渐彼此融合,前引《酉阳杂俎》“龟兹国元日斗牛马驼”的记载即是一个侧面的证明。另一方面,伊朗不同地区举行泼水Samāche舞戏的时间也不完全一致,南部法尔斯地区是在秋季举行该活动,而东北部的霍拉桑地区则把该活动与冬至庆典结合在一起。因此,在中国典籍中,对这种从波斯,经中亚西域传入中原的面具泼水舞戏,在时间记载上并不一致。但东伊朗地区大致是在冬季举办Samāche泼水舞戏,《旧唐书·康国传》云:“至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相泼,盛为戏乐。”
这种Samāche泼水舞戏最早大约在北周宣帝时期(579-580)传入中国,在唐代盛行于长安洛阳两京。《旧唐书·中宗纪》曰:“神龙元年(705年)十一月己丑,御洛城南门楼观泼寒胡戏。”又曰:“景龙三年(709年)十二月乙酉,令诸司长官向醴泉坊看泼胡王乞寒戏。”可见,此戏传入中原后亦无固定举办日期,但大致是在隆冬腊月间,故名“乞寒戏”。戏时伴有面具歌舞,歌辞即名“苏幕遮”。唐张说《苏摩遮》诗题下注云:“泼寒胡戏所歌。”其诗之一云:“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眼紫髯须。闻道皇恩遍宇宙,来将歌舞助欢娱。”歌功颂德意味颇为浓厚。
然而,大约因该面具歌舞,具有一定的巫术性质,又“以泥水沾沥行人,或持索搭钩,捉人为戏”,有伤大雅,有辱华夏淳风。张说后来又上疏曰:“裸体跳足,盛德何观?挥水投泥,失容斯甚!”请求罢演此戏。开元元年(713年)十二月七日,皇上下敕禁断。但该歌舞的曲谱却流传下来,成为词牌名之一。我们从张说上疏请求罢演到《苏幕遮》曲子的顽强流传,可以窥见,苏幕遮泼寒戏在唐代一定十分盛行,场面壮观,影响甚大。
中国著名史学家向达在《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书中说:“苏莫遮之乞寒胡戏,原本出于伊兰,传至印度以及龟兹。中国之乞寒戏当又由龟兹传来也。”经龟兹传入中原的乞寒泼水胡戏虽然被禁,然而该戏又经印度、缅甸、泰国,融入南传佛教因素,传入中国云南地区,在傣、阿昌、德昂、佤等多个民族中保留下来,流传至今,颇为兴盛,即“泼水节”,又名“浴佛节”。在傣历新年(公历4月中旬),男女老少皆着华服盛装,为佛像洗尘,求佛保佑。然后,人们相互泼水,表示祝福祛灾,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伊朗新年泼水之戏的古老民俗。
然而,在“苏幕遮”的故乡伊朗,这些古老的民俗活动,因具有一定的巫术性质,同时又承载着琐罗亚斯德教的宗教文化内涵,在伊朗伊斯兰化之后,因被禁止而渐渐淡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是,在伊朗民间或家庭中对这些古老的传统节日还是或多或少有所庆祝活动,一如中国的清明、端午、中秋、重阳等。这其中,“提尔甘”节的泼水仪式现今在伊朗卡尚西部的阿尔达哈尔村庄还有保留,该村庄是琐罗亚斯德教徒集居区,这里的洗地毯从业者每年在伊历4月13日(公历7月4日),举行祈雨仪式,进行泼水活动。现今,在该地区还有一座供奉琐罗亚斯德教雨神提尔的古寺庙。但是,在这些活动中,Samāche(面具)因其巫术性质,长期不被官方允许,其原始义项逐渐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