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坐觉俯仰成今古,更论甘苦争媸妍
我们继续说东坡诗句集联。今天看近人黄恺公先生(成都人,生平不详)一副:
坐觉俯仰成今古,更论甘苦争媸妍。
这一副的大意是:
抬头低头间,这一辈子就过去了。什么吃苦呀、享福呀、好呀的、坏呀的,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东坡先生用其一生,诠释了这种超然达观的境界。
下面分别看一下出处。
上联“坐觉俯仰成今古”,出自先生的七言古诗《和蔡景繁海州石室》,我们前面刚讲过,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前文《书房对联闲话:东海桑田真旦暮,北山猿鹤漫移文》。
下联“更论甘苦争媸妍”,出自先生的另一首七言古诗《和蒋夔寄茶》。原诗如下:
我生百事常随缘,四方水陆无不便。
扁舟渡江适吴越,三年饮食穷芳鲜。
金齑玉脍饭炊雪,海螯江柱初脱泉。
临风饱食甘寝罢,一瓯花乳浮轻圆。
自从舍舟入东武,沃野便到桑麻川。
剪毛胡羊大如马,谁记鹿角腥盘筵?
厨中蒸粟埋饭瓮,大杓更取酸生涎。
(先生自注:山东喜食粟饭,饮酸酱。)
柘罗铜碾弃不用,脂麻白土须盆研。
故人犹作旧眼看,谓我好尚如当年。
沙溪北苑强分别,水脚一线争谁先。
清诗两幅寄千里,紫金百饼费万钱。
吟哦烹噍两奇绝,只恐偷乞烦封缠。
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
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
死生祸福久不择,更论甘苦争媸妍?
知君穷旅不自释,因诗寄谢聊相镌。
此诗作于熙宁八年(1075年),先生40岁,时任密州知州。
下面详细看内容。
我这个人不挑不拣、万事随缘,眼见得天下没一处不是好地方。最近三年在杭州做通判,好好地将吴越一带的美食吃了个遍。那鲈鱼做的“金齑玉脍”呀,和雪白的米饭真是绝配;还有那海蟹、牛耳螺,刚从水里捞出来,那个滋味呀,甭提有多鲜美了。常在舟中临风美餐后,回家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睡它个自然醒。起来后,冲一杯好茶,静观圆圆的瓷瓯中泛起浓浓的乳沫……这,是怎样的神仙日子呀。
关于这个“金齑玉脍”,我们且看《大业拾遗》中的一段记载:
吴郡献松江鲈鱼脍,须八九月霜下之时,鲈鱼白如雪,取三尺以下者作之。以香菜花叶相间,和以细缕金橙食之,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之佳味也。
这一段讲的是吴郡向隋炀帝进贡的“松江鲈鱼脍”。松江即今天的吴淞江,从太湖向东流出,与黄浦江汇合后从长江口入海。松江也称吴江,东晋的张翰曾作《思吴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说的正是思念家乡鲈鱼之美。
而成书于北魏的《齐民要术》(贾思勰著),则更早提到了“金齑玉鲙”。其中“八和齑”一节讲到:
谚曰:金齑玉脍。橘皮多,则不美;故加粟黄,取其金色,又益味甜。
贾先生还在书中详细地介绍了“金齑”的做法。其配料包括: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等。但关于“玉脍”,却没有说用什么鱼。
对比《大业拾遗》与《齐民要术》,笔者觉得《齐民要术》记载更准确。“齑”本意为细碎粉末,《大业拾遗》将“细缕金橙”、也就是橙子切成的丝称为“金齑”,多少有点名实不副;而《齐民要术》中的“金齑”,系多种食材磨粉后调成的金黄色蘸料,很合“金齑”的本义;“玉脍”在当时指生鱼片,而吃生鱼片也正好需要蘸料。
虽然《齐民要术》并没有讲“金齑玉鲙”需用什么样的鱼,但后来则逐渐约定俗成为松江鲈鱼了。而松江鲈鱼到底是什么样的鱼,目前也多有争议。
网上多说为下图中这种鱼(今日所言松江鲈鱼,也称四鳃鲈,即指此类)。
而据网友“无穷小亮”考证,晋人张翰《思吴江歌》中、以及《大业拾遗》“金齑玉鲙”中所谓的松江鲈鱼,应该是下图中这种鱼——花鲈。
理由有二:一是《大业拾遗》中讲“鲈鱼白如雪,取三尺以下者作之”,而上上图中的松江鲈鱼体型较小、根本长不到3尺长,同时也不是白色的;二是东坡先生曾讲松江鲈鱼“巨口细鳞”,而上上图中的鱼虽为巨口,但却无麟。
网友“无穷小亮”在《舌尖3里的鲈鱼菜,有什么硬伤?》一文中对上述问题言之甚详,参见链接:https://www.sohu.com/a/224007083_650035
东坡先生这里讲“临风饱食甘寝罢”,估计是在船上吃的,很可能是刚从水里捞出的新鲜鲈鱼。这样的鱼切成薄片、再蘸上黄金一般的酱料……不能再说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下图为《央视舌尖3》中的“金齑玉脍”截图。网友“无穷小亮”对此提出了质疑,其还是强调古人的“金齑玉脍”应为生鱼片,同时更不可能用明清以后才传入中国的南瓜来做汤汁。具体亦参见上面链接文章。
句中“海螯”即海蟹;“江柱”即江瑶柱,肉味鲜美,属于蚌类,外形像牛耳朵一样,也称牛耳螺。
去年八月从杭州通判离任后,十一月来到北方的密州任知州。此地山川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极目望去,原野上绵延无边尽是桑麻。这里的羊即是草原上可以剪毛的胡羊,身材高大、如小马一般。密州人很喜欢吃羊肉,对鱼则不怎么感兴趣。主食多为小米饭,蒸煮时在里面埋上肉,称为“饭瓮”;吃饭时常饮酸酱,用大木勺舀来,很是粗犷豪放。
文中的“东武”即密州州治诸城(今山东诸城市),在汉初曾为东武县;“鹿角”指小鱼,这在先生诗中曾多次提及。“粟”即小米,也就是“五谷”(稻、黍、稷、麦、菽)中的“稷”,是北方人早在原始社会就常吃的主食。
对于从繁华的一线城市杭州调任到落后的三线城市密州,东坡先生曾在《超然台记》中有一段描述: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
由此可见,密州的生活确实没法和杭州比,先生甚至还要采摘枸杞、菊花来充饥。
对于喝茶,我不怎么讲究,仍然习惯将芝麻、小麦粉和茶叶混在一块,在大瓦盆里研成粉末后饮用。什么柘罗呀、铜碾呀,那些制作斗茶的玩意儿根本用不着。老朋友们看我这样,都说我尽管在南方精致的茶文化中浸淫多年,可一到密州,又恢复了老家那毫不讲究的饮茶习惯。当然啦,对于斗茶我也勉强能分别出优劣,不就是看哪个先出现水痕嘛。
大家看,四川人当年就是这样饮茶的。苏辙曾写过一首《和子瞻煎茶》,其中讲: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看来当时北方人加的料更多——盐、酪、花椒、生姜等等都加上了。而蒙古族人今天常喝的奶茶,则一般会加盐、酥油、炒米、牛肉干,奶皮、奶豆腐、鲜奶等(参加下图)。不过这已经不能叫喝茶了,而是在喝含茶的饮料。
上文中的“沙溪”、“北苑”皆为宋代茶叶产地;“强”意为勉强;“水脚一线争谁先”,说的即是宋代斗茶的胜负标准——也就是茶膏冲泡起来后,看哪种茶的乳沫挂壁能力强。谁的茶在茶杯内壁先出现水痕,谁就输了。
具体斗茶过程,可参见下面视频。
谢谢您从千里之外寄给我两首清心的好诗,更感激您不惜破费厚赠我这么多饼紫金美茶(参加下图)。我吟着好诗,品着好茶,感觉甭提有多惬意了。这么金贵的茶页,我可得悄悄地藏好了。可谁知老婆孩子不识货,已经把一半和着姜盐煎煮了。
这里后四句写得颇有画面感。尤其“只恐偷乞烦封缠”,仿佛看到了先生爱之愈切、藏之愈密;而“一半已入姜盐煎”,又似乎可想见先生扼腕顿足、痛惜不已。
人这一辈子呀,生死祸福都得能够适应,什么甘苦美丑就更不必计较了。您现在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命苦、有点想不通,所以我借着感谢您的机会也劝劝您——人这一辈子呀,还是得学会随时随地、随遇而安啊。
汪先生回答:“随遇而安。”
关于“随遇而安”,汪先生是这样说的:
丁玲同志曾说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虽然“遇”到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但不"安",又能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
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东坡传(林语堂著)》《苏轼年谱(孔凡礼撰)》《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