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年

前记:应《妈祖故里》之约,写一篇封面故事,题目是《回老家过年》。本来应该是喜气洋洋的题材,却被我写成了世态炎凉的反照。写完之后我就觉得应该不适合,果然,编辑很委婉地请我另写一篇。我实在写不出来,只好很抱歉地放弃了。虽然文章没有发表成,但是却将这一年多来梗在心中的块垒吐了出来,也算是别有收获吧。现发表在这里,题目也不再改,还叫《回老家过年》。原来编辑要求我写两千字左右,因此我在写的时候,尽量文笔尽量精简,几乎惜墨如金,许多必要或不必要的细节,都被我省略去了,现亦不再补充,因为如果细细写去,个中曲折,恐怕几十万字都写不完,我显然没有这个耐心。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人世间的种种磨难,正好可以成为我创作的素材和奋发的动力。

回老家过年

对于我这样一个就在离老家100公里不到的福州工作的人来说,《回老家过年》这个题目,几乎已经毫无创新的空间,但是去年的春节,我却出乎意料地过了一个特别有意义的年。

2016年6月20日,我年近八旬的老母突发脑溢血,送去医院抢救后,终于恢复了意识,但是却留下了普通脑溢血患者都有的后遗症:偏瘫。从此,在农村劳作了一辈子、原本强健矍铄的母亲,只能在别人的扶持下,才能够吃力地行走。原本可以帮助家里做这个做那个的母亲,现在却只能靠别人帮她做这个做那个,从有用到拖累,从帮忙到添乱,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无法承受。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母亲经常动不动地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我有三个姐姐,大姐嫁到福清新厝村,二姐和三姐都嫁在我们的隔壁村,就隔着几百米。母亲住院的时候,在我那颇有话语权的舅妈的安排下,她们三姐妹轮流来照顾母亲,每个人三天。一个多月后母亲出院,舅妈的意思是趁着暑假,孩子们都还没上学,让她们三姐妹继续轮流,但是大姐说她第一个没有办法,因为家里两个孙子需要她照顾,姐姐十二岁,读五年级;弟弟六岁,一年级。我说那你可以把两个小孩都带上来,我这边可以住,而且也热闹点。她说不行,因为家里养了十几只的鸭子,没人照管会饿死。我很无语,遂不再勉强。二姐家里也有两个孙女要带,但是她过个十天半月会上福州来住个两三天。三姐是做豆腐生意的,每天都要卖豆腐,她说她也走不开,不过可以让她的女儿、在福州大学读书的家芳替她来。但是,在我请到护工阿姨(叫春兰,也是我们莆田人,之前跟母亲玩得很好)之后,她们就几乎都不来了。

我给三个姐姐打电话,对她们说,老妈这个时候情绪很消极,很需要亲人的陪伴,希望她们能上来陪陪。但是没有用。我给家芳发QQ信息,但是她说学校学生会有事来不了。有一次,春兰出去买菜,恰好母亲要上厕所,我一个人扶她去,那时候母亲刚出院,需要在两个人的挟持下才能顺利行走,再加上脑神经受到损伤,大便还不能控制,于是就在我扶她刚走了几步之后,她没有忍住,把大便拉在了裤裆里。我默默地拿来毛巾和热水,花了一个多小时,慢慢地收拾干净。那一天,我给家芳发了一条一千多字的长留言,动情地向她诉说母亲生病之后我的种种恐惧和焦虑,我说我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我甚至告诉她我曾经偷偷地哭过。但是她一直没有回我。我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于是带着怨意,找出她们三姐妹本人和她们的女儿女婿的QQ和微信,全部删除掉。

后来,母亲在我和春兰的照料下,慢慢地有所恢复,虽然还不能自己行走,但好歹心态渐渐地适应和稳定了下来。又过了半年左右,大概是农历腊月初六吧,我小时侯的邻居建全给我打电话,说他腊月十二要举办乔迁仪式,请我和母亲都回去。建全以前就住在我们家的背后,她妈妈和母亲是工友,我们两家关系很好。前两年,他买了隔壁村的一套安置房,正好就挨着三姐的家,和三姐成为了邻居。我说现在我妈变成这样了,不可能回去了。我的态度很坚决,加上情况也的确如此,他遂不再勉强。不料过了两天,三姐夫给我们打电话,说让我们过几天回去,就住在他家里,春节过后再送回福州。我说老妈现在这情况,不好照料,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一再保证没问题,并且说,两个小孩马上就放寒假了,可以帮忙照料。而且他们夫妻俩,可以一个在楼下做豆腐,一个在楼上照料老妈。我说那你可要全程负责,我送回去就又要回福州了。他说可以。我说那让春兰也一起住你那边吧,工钱我出。他再三说不要春兰,他们夫妻俩可以照料得来,不必浪费那个钱。我不再坚持。

于是腊月初十,我开车带着春兰和母亲回到三姐家。春兰交代好相关事务之后,便回她自己老家过年了。我在堂兄金坤家住了两天之后,又回福州了。刚回到福州,母亲便给我打电话,语气之中似乎有难言之隐。我隐约觉得她好象过得不太舒心,但又想应该不至于,因为以前母亲只要在家,都会过去三姐家帮忙做豆腐,有时候甚至是通宵达旦,就是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多卖一些豆腐,多赚一点钱。现在老了,身体不方便了,住她家一段时间,没有理由不好好照顾。于是我遂不再多想,一个人继续在福州做我自己的事。

但是过了几天,三姐陆续给我打电话,暗示我早点回去,说是腊月二十一晚上她们一家要去宫里烧香,没有人照顾老妈,让我回去顶一下。我当时在福州还有些事,就没有回去,让她们自己想办法。其实事情当然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他们多体会体会照料老人的不易之处。她们没有办法,只好那天晚上留了一个人在家。腊月二十六,我从福州回到三姐家,三姐一见到我,就说:接下来几天我们会很忙(年末正是豆腐大卖的时候),这回你可哪儿也不能去了。我心里想:当初不是说好你们全程负责吗?怎么现在就让我哪儿也不能去?但是我嘴上还是答应了。

当天晚上,吃过饭,建全来找我,说很久没见了,让我去他家喝茶聊天。我说我走不开呀,得照顾我妈。他说没关系,有金妹(他老婆)在,我们走吧。于是我就去建全家喝茶。刚到他家坐下来,他就压低声音跟我说:你知道吗?你妈在这边,吃得不太好。我不能相信,说:怎么可能?不至于吧?他说:是呀,我经常过去走动,看到你三姐照料得好象不是很精心。建全是一个实在人,不会乱说,我听在心里,也不再多说。不过那之后的几天,我自己体验了一下,确实伙食很一般,每天三餐,基本上就是炒一盘花菜,另外就是鸭肉汤,是我大姐送过来的。终于有一天,我半开玩笑半指责地对三姐说:怎么每天都是花菜?难道市场上只有花菜吗?三姐尴尬地笑笑,意思是说每天做豆腐,没空去买菜,只有花菜是自己种的,比较多。我无语了,要知道,在福州,我们可是每天换着花样给母亲办理伙食的。

腊月二十七晚上,三姐夫走进我们的房间(我跟母亲住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铺),对我说:明天你们的午饭要自己解决了,今晚我们做豆腐做通宵,明天要卖到中午才回来。我心里想,那你不是还有两个都在读大学的儿女?不过没说出来,就说:好,没事。然后第二天中午,我也懒得去做饭,也没有什么做饭的食材,于是我辗转问到了附近点心店的电话,让他们给我送来两菜一汤。要吃饭的时候,我又看到鸭肉汤,那么油腻,又那么硬,一怒之下,全部都倒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里。从我回去的第一天,腊月二十六,一直到正月初一我离开,这五天之内,除了每天出去一个小时,或跑步,或购物之外,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母亲身边,三姐除了每天早上进来打扫一下房间之外,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出现。母亲经常感叹:现在做的好象两家子一样。我听了,一阵心酸。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出去跑步回来,刚要上楼去母亲的房间,三姐在楼下拦住我,很生气地质问我:你为什么把阿忠(她儿子)、阿芳(即家芳)还有我的微信都删除了?我说:当时我最艰难的时候,给家芳留了一千多字的言,她一个字都没有回。作为他的舅舅,我感到很愤怒,很没面子,加上你们都不来照顾老妈,所以我一气之下就都删除了。她说:老妈住在我这里,本来就很麻烦。你看,家芳跟家忠,两个人都那么大了,还男女混住在一个房间里,成何体统?我说:我当初不是说我要去金坤那边住,你让家芳跟老妈睡在一间床上不就解决问题了?三姐没有回话,其实她是无话可说,因为跟老妈睡在一起,半夜往往要起来好几次,很辛苦,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那么辛苦。她换了个话题,说:那天老妈来不及上厕所,大便拉了一裤子,我不也没说什么?其实那天是因为他们夫妻俩都在楼下,母亲一个人在楼上,想上厕所,一直喊叫他们,他们又把楼上的门给关了,所以听不见,才来不及的。但是我不提这一层,我说:这算什么?你知不知道,当初老妈刚出院的时候,每天我们都要给她收拾五六遍,现在算好很多了。当初是你自己让我把老妈接到你们家的,我要早知道这样,我就接到金坤家去住多好。(堂兄金坤在涵江买了一套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但由于工作上的原因,还没搬进去住,我每次回来几乎都是一个人住在他的套房里。)她说:好啊,那你搬去嘛,明天就搬嘛。我当时并没有在气头上,听了她的话,也没有多想,反而说:现在都大年三十了,就不用了,我就在你这边住到初六就上去福州吧。

对话结束,我上到二楼母亲的房间,没想到我们的话都被她听到了。她说她不想呆在这里了,想回福州。我回想起三姐刚才说的那句话:明天你们就搬嘛。越想越气,咬了咬牙,说:好,明天我们就上去福州!当晚,我联系好堂兄金坤,跟他说明天我们就要回福州,请他帮忙跟我们一起上去,因为母亲一个人坐在车后座上不安全,正月里春兰阿姨自己也有家要操持,又不可能跟我们一起。听说我们正月初一要回福州,堂兄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说:好,明天我们一起走。晚上,吃完年夜饭,十点左右,三姐的大女儿家煌(已经嫁人)走进母亲的房间,给了她500元压岁钱。母亲心里悲伤,忍不住带着哭腔说:家煌,明天我们要回福州了。家煌惊讶了一下,但也只是问了一句:明天就要回去啦?我插了一句,说:嗯,明天就回去了。她没有多说,但是想必告诉她父母了。我本以为他们夫妻俩至少会进来询问一下为什么明天早上就要走,但是没有,甚至三姐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有出现过。那天晚上,母亲的心情一直处于愤怒、激动和失落之中。

第二天早上,正月初一,我早早就起来收拾好了行李,九点多的时候,金坤来了。我搀扶着母亲走出房间,母亲对三姐夫说:阿里哥(三姐夫的土名),我们要回福州了。他没说什么,只是反问了一句:怎么今天就要走?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挽留的话。我背着母亲,走下楼,正好我的一个表姐,带着儿子和儿媳妇来给母亲拜年,看到这个情景(母亲的眼睛一直是红的,随时都要哭出来),瞬间明白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一个红包塞给母亲,然后就是一些“路上小心”之类的普通寒暄。于是,那个早上,正月初一的早上,我们就这样,在邻居异样的眼光中,在一片充满着怪异的哀戚氛围之中,离开了老家,驱车前往福州。那之后,一直到去年年底,整整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见到三姐一家,也没有接到任何一个电话。

我真的怎么也想不到,以前看上去对母亲那么好的三姐,竟然会在正月初一,一年的第一天,变相地将我们母子俩赶出了家门,而且竟然会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对她的母亲不闻不问。以前只有在小说或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剧情,竟然就在我自己的身上上演了。一辈子没有出过校园的我,竟然有些啼笑皆非的莫名喜感。也许我应该感谢自己的胞姐,感谢她让我过了一个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大年,感谢她给我这个大学教师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大课。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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