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似鸟鸡《叙述性诡计短篇集》——背靠背的恋人

背靠背的恋人

堀木辉 Ⅰ

一切都开始于手机那阵微弱的振动提醒。

大学二年级的六月初。尽管毕业求职的朦胧阴云已经隐约可见,但我依然没有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隔三岔五还打打零工。脑子里净是些诸如怎样拿到好拿的学分啊,如何既安全又尽可能多地翘课啊之类的歪主意。那天,一门我为了拿到最低要求学分而只出席最低要求次数的课程突然休讲了一次,这样一来,哪怕我翘掉下次课或者下下次课也不会出问题。再加上还能找朋友借到这门课的笔记看,于是我决定不去学校,在公寓自己的房间里悠闲地混过一天。对于六月而言,今天颇有些寒意。淅沥淅沥、既不特别激烈也并非悄无声息的普普通通的雨滴,正以普普通通的速度从窗外令人心生闷倦的灰暗天空向地面落去。一场毫无优点的雨,哪怕撑伞出去也不会碰到什么好事,只会把衣服弄湿。和我同住的正上大一的妹妹好像第一节有课,两小时前出去了,走时还狠狠地关上了门。而我呢,在待到腻之前可完全没打算出门一步,反正是平白无故赚到的两节课的时间,就在家宅着好了。咽下由剩菜和冷饭组成的早午餐,开动洗衣机,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架里不知道读过多少次的漫画,我这简直就像一到下雨天就休息的哈梅哈梅哈大王【从《南岛的哈梅哈梅哈大王》(作词:伊藤皓)来看,刮风就迟到,下雨就休息的其实不是大王,而是他的孩子(第三段歌词)。顺便一提,被视为大王的原型的卡美哈梅哈一世(1758-1819)其实是史上第一个统一夏威夷王国,继而迅速掌握英语,引进欧洲技术,抵抗列强,维护夏威夷王国独立的名君。长于军略又善于外交,是个了不起的伟人,不管下多大的雨也不会休息的】嘛。想归想,可身体就是懒得动。我躺在床上,拿起了开始振动的手机。明明知道既不是紧急电话也不是家里发来的重要邮件,还是立刻把手机拿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干了吧。

是SNS的消息提醒。用手机获取信息,必然会有相关的无用信息蜂拥而至。打开浏览器时,上下左右都散布着各种广告。刚登入某个网站,画面突然一变,推荐起某个正在宣传中的APP。就连通信公司和SNS的运营公司都会不由分说地发来各种邮件和消息。虽然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厚颜无耻,但毕竟我们享受的免费网络服务其实是广告换来的,运营公司得到了广告费,才能利用这笔钱提供服务。一边享用着免费的网络服务,一边又要求取消广告,无异于在饭店里吃霸王餐。所以没必要因为广告而烦躁,顺其自然,不用劳心劳神,将它们当作过眼云烟般无视掉才是最为效率的做法。平常我也是这么做的。SNS发来的是“有一名用户想加您为好友”的通知,在我看来,这种通知是所有SNS的通病,最多此一举的功能,我向来理都不理。真正的朋友,要么在现实中认识,要么通过其他途径互相了解后才加为好友。而在SNS上这么说的,基本上要么是发骚扰信息的,要么是运营公司的广告账号,要么就是在寻找猎物的犯罪者。我看了眼屏幕。想加我好友的是个ID为drizzle的陌生账号,头像是卷云在蓝天中排列成行的画面。虽说现在用不正当手段获取个人信息,随机大规模发送交友申请,然后向那些糊里糊涂加以回应的人发送病毒或是进行诈骗的犯罪四处横行,但干这一行的用户名一般一看就是年轻女性,头像也大多是看上去很轻浮的年轻女性的面庞,露骨点的甚至直接就用胸部或者大腿的照片。而这个ID乍一看连使用者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恐怕的确不是上述犯罪的从业者,而只是个把好友申请误发给我的私人账号而已。无所事事的我如此判断之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开drizzle的个人简介看了看。里面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地区,什么信息都没有。仔细找找才发现,在一张相当壮阔、引人注目的云的照片下方写着“一个喜爱摄影的学生”,并在这行简洁的文字后面附了一个微博链接。没有什么比点击一个陌生人单方面给出的链接更危险的事了。但我还是点进了drizzle的微博。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那张照片里天空的色调以及卷云尾端受夕阳照耀而产生的色彩渐变令我眼前一亮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这个发错了信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趣的是,哪怕进了drizzle的微博,也依旧搞不清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不对,微博的个人资料里,在drizzle这个ID下面还有“平松诗织”这个用户名,按微博的一般玩法来看,这应该是本名吧。也就是说,不是“他”,而应该是“她”。不过除此之外的情报就是一片空白了。她不对自己上传的照片做任何说明,也没有其他读者给照片留言,所以和照片一起显示的文字信息就只有一个日期。很多或专业或业余的摄影师会为了自我推广而将自己的微博地址广为散播,但drizzle——平松诗织桑的微博里没有个人信息,不诱导来者访问其他站点,也没有什么个展或是出版物的宣传。这种淡漠或许说明她真的只是“一个喜爱摄影的学生”,本着想要记录一下自己日常生活的心态,才随性地拍摄一些照片并上传的吧。

不过,她上传的每一张照片都很美。照片是从将近两个月前开始以每天一张的频率定期更新的,总量并不算多,但每三、四张里,就有一张会让我赞叹出声。而五张会让我赞叹出声的照片中,又会有一张因其纯粹的美、或精妙的构思、或诙谐的意蕴使我想保存下来以便随时欣赏的佳作。拍的大多是天空,不过截取了排水沟的盖子、野猫的背影之类日常街景的照片也不在少数。面对面地伸出两条长臂,宛如两头正在打招呼的长颈龙般的起重机。铺了一长溜的同样花纹的地砖上,一片白杨落叶和它的影子。被逆光之下建筑物的剪影形成的黑色锐角所切分的蓝色天空。虽然都是平常随处可见的风景,但drizzle——平松诗织桑却用独到的取景和展现手法将它们提纯,成了一幅幅抽象画。住宅区参差不齐的屋檐形成了一把巨大的锯子,切割着天空。行道树逆光下的剪影散发出曼荼罗般的神秘感。刻在窨井盖上的“危险”字样仿佛冷面笑匠的台词。灰色积雨云形成的不规则的凹凸酝酿着不安,宛如身处某种庞然巨物内部。这些画面让我乐在其中。快让我看看下一张,下一张会是怎样的创意呢,我就像翻阅喜欢的漫画一样一张张地翻着。不知不觉中就划到了最早的一张,这就没了吗,还有别的照片能看吗,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等待下次更新了,我把微博地址放进了收藏夹。

与此同时我在想,像飞机云、路标、让人只能抱怨天气糟糕的阴郁天空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景象,居然真有人能发现它们如此有趣美好的一面。这样的人,一定拥有不同于常人的知性和幽默感。而平松诗织桑既不自满,也不夸耀,只是淡然地把照片展示出来,都不求有人留言。也多亏了文字的缺席,让这些照片产生了静谧之感。她的审美品味就像只有一个简单logo的欧美名牌,那种洁净,是包括我在内的“这一片的学生”所不具备的。平松诗织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是学生。很多照片是在工作日的白天拍的,那应该不会是高中生,也不大可能是医学生之类课业繁忙的大学生。她给人一种成熟之感,所以我也想过她可能是“想重新学习于是考进大学的年长主妇”,但从时不时会出现的搞怪作品来看,应该还是我的同龄人吧。同龄人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啊。她会是哪里人呢,读哪个专业?

我再次逐一翻看照片,这回是为了搜集情报。于是我注意到了。那个写着“危险”的窨井盖的设计,我见到过。地区不同,窨井盖的设计也会有区别,所以出人意料地,拍摄地点没准就在附近。

接着,另一张照片让我发掘出了更多信息。照片里公寓的外墙平平无奇,但我有印象。虽然搞不清那公寓叫什么,但应该就在我们大学旁边。

也就是说。

“……难不成是我们大学的?”

我从床上坐起身,仔细盯着照片。没跑了,就是我们大学,百分百是北门外那所公寓的外墙。那是一所面向学生的公寓,住客好像全是我校学生。每次从北门出去时都能看到,是幢旧旧的二层建筑。生协【译注:全国大学生活协同联合会的简称,为学生的生活提供便利的组织】前的公告栏上经常张贴着那里的招租信息。

发现她是我校学生之后,我突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学校里的熟人没提过“平松同学”这个名字,但我有可能在校园里与她擦肩而过过,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如果真要去找的话,应该能找得到。

当然,我立刻自问了:“找到了又如何?”确实也不如何,可我还是想见见她本人。我想知道拥有这等审美品味、幽默感和一双慧眼的人长什么样。想知道她读哪个专业,以什么为目标。我眼中百无聊赖的日常景象在她看来却是那样精彩纷呈,与她对话,会是种什么感觉呢?

我的内心充满了觅得“珍宝”的喜悦,对仍然陌生的平松诗织同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进行了种种想象,光是她确实存在的这一事实就已经令我慌慌张张,难以平静了。总而言之——

朋友们大概会嘲笑我,妹妹也会大吃一惊吧。很显然,这已经是“恋爱”了。


平松诗织 Ⅰ

很显然,这已经是“恋爱”了。可问题在于,它真的太像是一见钟情了。

在现代日本,“一见钟情”基本上被视为一种轻薄且幼稚的冲动。不过据说在古希腊,一见钟情才是最为纯粹的恋爱。我得感谢古希腊人。Επαινώ!Σε φιλώ!【译注:希腊语“赞美!吻您!”】一见钟情既不轻薄,也不幼稚。而且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见”钟情。“是新生吗?”“在找教科书售卖处吧?在这边哦。”我是在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后才喜欢上他的,所以应该说是“一听钟情”吧。

我本来就不擅长和别人说话,其中最不擅长的,就是很多初次见面的人聚在一处,互相问候并进行自我介绍这种团队活动式的会话了。开学典礼前,学院楼的阶梯教室有一场新生见面会,活动最后,教官留下一句“散会后请各位向身边的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哦~”便离开了教室。周围一下热闹了起来,自我介绍的波澜由能说会道的人们发起,一圈圈地扩散到整个教室,大家都像在参加借物赛跑似的,留意着礼仪的同时争相介绍自己。身边的人们不断建立起联系,在这喧嚣中,没有人和我搭话,我保持着沉默,视线不断游移。为什么别人就能如此轻松地跟初次见面的人搭话呢,真不可思议。带着若有所图的神情突然和别人说“交个朋友吧”,如果被对方讨厌了该如何是好?退一步说,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场合该以怎样的人为目标,用多大的声音说话,第一句应该说什么。如果有固定句式就方便了,可是在哪都查不到。声音小了,没被注意到的时候又该怎么办,该用大点的声音再说一次吗?对方不会觉得“都没回话了这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真ky啊,噗(笑)”吗?这种情况和真的只是没听见的情况又该怎么区分呢?大人们没教过这些。明明直到高中都还在做着各种琐碎的指示——几点要到这里来,记得穿校服,这个要这么做,那个要那么做——为什么一上大学就日程也不限定了,服装也不要求了,完全放养了呢?这算什么事啊。无论我怎么东张西望,还是没人和我说话。是我穿得太土了吗。不过在我看来,除了少数几个一看就特别时尚靓丽的人以外,其他人的水平基本都差不多。但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对时尚太迟钝了,而其他人都像品尝着今年刚上市的博若莱新酒的品酒师一样,判断时尚与否,一眼分明,所以还是觉得我很土吧。像我这样会为这些事情烦恼的人,如今被叫做“社恐【指社交能力的形成过程不太顺利,导致该能力的发育存在显著问题,在构筑人际关系时比一般人更为困难并对此抱有自觉的人】”。普通人会不会认为社恐其实是一种传染病,能通过交谈和握手传播呢?和社恐的人交谈,会不会真被唾液、呼气中的社恐病毒或者社恐细菌感染呢?我总是这样,把没人和我说话的责任都推给他人,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一直在东张西望,一和别人对上视线就赶紧低下头去,像壁虎一样逃开才对吧。在我反省的时候,畅谈时间不知不觉已经结束。交流能力健全的人们迅速地形成了小团体,成群结队地离开教室。我一个朋友都没交到,可如果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到最后也太凄惨了,于是我找准时机,混在那些集体中间溜出了教室。我早就练就了一招孤单状态隐藏术,为了把这门技术磨练得更加炉火纯青,我一个人去领教学大纲,一个人制定了课程表,就连对照着课程表去买教科书,也是独自一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本来就没打算在专业里交到朋友。我原以为只要能进摄影同好会,应该就能大方不怯场地和志趣相投的、温柔的同级生与前辈们聊些专业而精深的话题,愉快地度过大学生活。谁知在独自制定课程表的时候就犯了难。“这样的话学分能够吗?”“其他人都报了什么课呢?”诸如此类的困惑与不安接踵而至。更麻烦的是第一次上课前必须买齐的教科书我都不知道上哪去买。生协的书店里没有像是在卖教科书的地方,也没看到哪里有新生聚集。难道说存在一个只有交到朋友的人才能进的暗网,那里告知了教科书售卖处的位置?而只有我一个人以“不会吧,不会还有人没交到朋友吧”为由被学校遗忘,丢在一旁?心里很不安,可就是没勇气开口向柜台里的店员询问教科书在哪卖。我在生协书店里转了四五圈。这样下去,会不会被店员当成小偷啊?疑念涌上心头,便决定还是赶紧抱着包逃离这里吧(这倒真是小偷会做的事),就在那一瞬间,我被一个男生搭话了。

我是这么以为的,但其实他搭话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柜台旁的另一个男生。对了,那个男生也和我一样,幽灵般地在店里飘了好几圈。搭话的人像是本校的学长,他问道:“是新生吗?”“是的。”“在找教科书售卖处吧?在这边哦。”“谢,谢谢。”接着就领着那个和我一样不擅长对话的男生走出了生协书店。看起来,学长范的男生应该是打算带着不知所措的男生去教科书售卖处。太好了,我保持着尾行的必要距离,跟在了两人身后。跟着他们,就能到达“社恐禁入·秘密教科书售卖处”了。

离开生协书店前往教科书售卖处的途中,学长范的男生大概是想纾解新生的紧张吧,一直沉稳地说着话。真是的,教科书售卖处居然不在生协书店里,而是设在了完全无关的地方,每年好像都这样,去年我也晕头转向了。虽然找朋友问了地点,但学校这么大,我还是像只海月水母【旗口水母目海月水母科。日本近海最为常见的水母,身体白色透明呈碗状,形似四叶三叶草。有一定毒性但并不强,被蛰了可能也没什么痛感】似的,彷徨了好久(大意)。所以今年看到像夜光游水母【旗口水母目游水母科。夏天活动的“带刺水母”。毒性强,肉食性强。外形有个体差别,但基本是茶色或粉色,并摇晃着长长的触手,这些是它和海月水母的不同点。不过实际游泳过程中看到水母可没那么容易区分,还是别冒冒失失地去触碰海洋生物比较稳妥】一样彷徨的你就知道找到了同类,便来搭话了(大意)——说的大概是这些。

深感佩服之余,我向学长的背影投去了羡慕的目光。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能够如此爽快地对身处困境的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啊。这位学长一定也会在电车里让座,在车站的楼梯上帮女士提行李箱,哄摔倒的孩子破涕为笑吧。

我也曾被这样宛如天使的人搭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大商场的玩具卖场和家人走散了。很不安,很害怕,但太难为情了,没法哭出声。这时,一个大哥哥对我说:“找不到妈妈了吗?”我至今难忘。大哥哥把我带到了商场服务台,用寻人广播叫了我的家人,还在等候室里陪我聊天玩耍,直到我家人赶到为止。一开始,我很不安,一句话都不说,不过大哥哥帅气又开朗,我也渐渐开心了起来,家人来的时候,我还有点舍不得和大哥哥告别。之后再和家人来商场的时候,我还想着也许能再见到大哥哥而故意和家人走散过。现在想想,那大概算是我的初恋了吧。不过再仔细回忆一下,大哥哥身边还有一个大姐姐,她也陪我说了很多话。说不定是大哥哥的妻子或女友。

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学长和那时的大哥哥有些相似,我很想看仔细点,无奈交流能力强大的人是会发光的,直直地盯着会有危险。社恐患者生活在人际关系的地下,感光器官已经退化,一旦沐浴在强光之中,视锥细胞恐怕会全军覆没。那位男新生的视锥细胞似乎也和我差不多脆弱,一直埋着头,学长则一直低头跟他说话(身高差很棒),就像个温柔的哥哥。啊啊,兄弟情可真好啊【这是妄想。一般没那么好】。我泰然自若地跟着两人到达了新生云集的教科书售卖处,在那男生低头向学长道谢的同时,我也悄悄地鞠了鞠躬。学长沉稳地说了句“那我走了”便离开了。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世间真有这种不怕被人讨厌,也不担心主动出击,能够跟不认识的人搭话的人种。那个男生并未声称自己有麻烦,很迷茫,也没举个牌子或者在自己的脸上手上写着“我有困难”。尽管如此,学长还是一眼看出了他是“不知该上哪找教科书售卖处的新生”并上前搭了话。好厉害。而且啊,虽然我害怕视锥细胞受损没敢一直盯着看,但他的长相十分端正,是那种让我不由自主地想用关西腔高喊“这哪成啊,太是我的菜了吧”的类型。社交能力很强,但并不油腻,非常成熟认真。我暗叹可惜。被搭话的男生站在柜台旁显眼的位置,而我站在深处的书架之间。如果当时我们的位置调转一下,那被搭话的应该就是我了。当然,如果真是那样,视锥细胞可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把堀木同学的存在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大脑新皮质上。当然啦,当时他在我眼中还是“那个带路的学长”,堀木辉这个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几天后,我在生协书店又遇见了“那个人”。距离原因,没能看清他买了什么书,但能看出他好像是书店常客,和柜台里的阿姨笑着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我再次确认了他的确是个社交型的人,容貌算不算帅气我不敢说,但也的确很惹人喜爱。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要把他的背影拍下来的念头。这行为太出格了,我只好佯装拍摄通识教学楼顶的边缘与天上的积云间有趣的位置关系,在逆光下,将他的背影留在了取景框里。回家后在电脑上一看才发现,构图和我设想的并不一致。我开始后悔,如果待在那里多拍五六张就好了,这样的话,其中一张恰巧拍到了人影也没什么不自然的。边这么想着,边把照片传上了微博,然后莫名地叹了口气。短短几天里居然碰见两次,拜这偶然所赐,“那个人”真的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脑新皮质上。

世上的人,大部分都是“社交型”,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路正中。这样的人大体都很强势,站在他们面前,我会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自处。可是“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同。虽然也是社交型的人,但他十分稳重,没有狂风暴雨般的压迫感,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是那个人,应该也能沉稳而温柔地对待我这样的“阴性人类”吧。那样一来,我或许也能稍稍抬起头来说话了。会说些什么呢。

越想越觉得,“那个人”是特别贵重的存在。单说外表喜欢的人,以前也见过,但我从未遇到过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心无窒碍地和他交谈的人。如此濒危物种,居然和我存在于同一年代、甚至同一所大学,太惊人了。每每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奇迹,心中的某处便激动难平。但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人肯定早就有了女友。已经是别人的囊中之物。想到这里,心又坠了下去。

客观来看,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成了一个百分之八十的古希腊人。从那一刻开始,我这个古希腊人便在校园内四处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


堀木辉 Ⅱ

从发现平松诗织同学是本校学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不由自主地在校园内四处搜寻着她的身影。可我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想凭空找出她来,近乎痴人说梦。

兜兜转转,也有不少新发现。今天放学后,我在通识教学楼A馆前仰望天空,突然意识到,啊,这不是平松同学以前拍摄过的角度吗。这可不是刻意寻觅来的,纯粹是偶然,所以我才惊讶地“啊”了一声。今天蓝天和薄云各占一半,和她那张乌云密布的照片迥然不同,不过总算是有所发现,已经很幸运了。

追更平松诗织同学的微博俨然已经成了我的一大爱好。她的微博还是一如既往地以每天一张照片的频率更新着。她好像对天空情有独钟,而且不仅是蓝天啊夕阳啊这些简明易懂的景象,对阴霾和雨空也有着平等的爱。她的活动范围不大,所有照片都是在附近拍摄的。她似乎还很喜欢鸟,把乌鸦、灰椋鸟之类随处可见的都市鸟拍得既可爱又有野性色彩。无论是平平无奇的自动售货机、排水沟的盖子,还是令人心生抑郁的阴霾天空,平松诗织同学都能用别出心裁的取景方式展现出它们的美,镜头中还不时挟带着几分幽默感。而照片的描述依旧简洁得只有寥寥几字。难道所有平平无奇的东西在她眼中都有着独特的美?我越发地想要深入了解她眼中的世界,想和拥有那般幽默感的她对话的渴望也与日俱增。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到了对走在校园里的所有女生都投去“难道是她?”的眼光的地步。这确确实实已经是恋爱了。以前每次朋友问我“你喜欢什么类型”时,我回答的都是“安静的人”,其实真正的答案是知性、文雅、有幽默感的人。之所以笼统地回答“安静的人”,只是因为觉得说得太细了会惹人厌烦罢了。

而且,平松诗织同学并非触不可及的存在。

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她上传的照片后,我发现其中很多都是在非常近的地方拍摄的。因此,在大学内外一边散步一边寻找她拍过的风景成了我近来的一个小小爱好。尽管很难从她的拍摄手法中确定拍摄地点,但实际走到那里时就会反应过来:是在这里拍的啊。这样的地点我已经找到了七处。今天找到的这里还有待回家用电脑确认一下,不过我感觉这毫无疑问就是第八处。不知为何,仅仅是这么一件小事,就让我产生了“今天也有好事一桩啊”的愉快心情。我环顾四周,现在是第五节课的上课时间,所以学生寥寥无几。一对身着西装的男性二人组边摊开手上的文件边说着话,轻车熟路地进了玄关,好像是经常来学校跑业务的人。就是这里,诗织同学也曾站在此处。从她拍摄的照片来看,她拍照的地方应该都是平常会经过的地方,如果扎在这里不动,就有可能等到她路过。想到这里,我跃跃欲试——不过这种行为已经完全进入跟踪狂的范畴了。

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实在可疑,我迈开步伐,来到A馆与C馆之间的广场。确认过昨天的雨已经干了之后,我在长椅上坐下,掏出了买来代替午饭的熟食面包。想着过会去社团露个脸吧,但在那之前,心中还有件事让我很是纠结。

平松诗织同学是本校的学生。也就是说,并非触不可及的存在——假如拉下脸拜托我妹妹的话。

今年春天,妹妹空那考进了我的大学。我是四月四日出生的,妹妹是三月二十八日。听妈说,妹妹比预产期早出生了一周。如果如期出生,我们的生日很可能是同一天,那样一来,每年的生日肯定也就放到一起过了,那该是多么难以释怀的阴影啊。实际上,我比妹妹大了将近两岁,但由于我晚了一年上学,所以我俩还是被当成只差一岁的兄妹。妹妹是个很容易随波逐流的人,而她之所以考入我的大学读大一,也是因为爸妈对于放任她一人在大城市生活深感不安,开出了“你能考上辉的大学并且和他住一起的话就让你一个人生活”的条件。当然,她也进行了“那还叫什么一个人生活嘛”之类的反抗,但最终还是拗不过爸妈,只好为了早日离家而发奋图强,这才考进了我的学校。妹妹的生活费也一并打给了我,和我的加在一起,数目还是比较可观的。我俩用这笔钱住进了一间二居室的屋子,从而保证了彼此的私人空间。意外的是,我俩虽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但生活时间表却很不一致,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面。

通往平松诗织同学之门的钥匙,就掌握在我这个妹妹手上。四月中旬,我在校园里见到了妹妹,这还是开学时我带她熟悉了一圈学校之后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她。当时,她正从一个朋友那里借了相机摆弄着。由于妹妹连早上和我一起去上学都很排斥,所以我也拿不准该不该上去打招呼,只好远远地看着她们俩说话的样子。妹妹的朋友挥手作别后便离开了,看起来她不仅对相机很内行,和妹妹的关系也很不错。

“呜哇,老哥。”我打了招呼后,妹妹一副很在意周围的样子,明明自己还在用家里的叫法叫我。“你怎么在这啊。”

“说啥呢,这也是我的学校啊。”

我望着刚刚离开的女生的背影:“你朋友?我是不是该去问候一下。”

“别。讲真。”

倒不是我有多宠她,只是我这妹妹吧,明明很讨厌寂寞,却又是个内向的闷葫芦。看到她在大学里找到了聊得来的朋友,我真的松了口气。不过仔细一回想,妹妹高中时有个非常喜欢的好朋友,两个人整天黏在一起。没记错的话,那个女生好像也考进了我们学校。

“……等下,那个人,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闺蜜吧?整天在一起的那个。”想起来了,好像是叫松本同学来着。读高中的时候,但凡妹妹谈起自己的学校生活,松本同学必定是话题之一,绝对会提到她一两次。我猜妹妹报考我们学校的另一个动机,就是松本同学也报了这里。

“什么‘总挂在嘴边’啊,我有那么经常提起她吗。而且也不是整天在一起好吧。”

“也是,毕竟你们都不在同一个系嘛。交到别的朋友了吗?在本专业内能交到朋友的会方便很多哟。”

“知道啦知道啦。你就别操心了。我都已经加入社团了哦,还是被邀请的呢,摄影同好会。”

“摄影……”

这家伙还是那么随大流啊,一点没变。长久以来,她可从来没有对摄影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一次都没有。我俩之中,反倒是我对摄影更加喜爱。

“要买相机吗?有点贵哦。”

“说是一开始用这个数码相机就行。”

行吧行吧。她这也算是为了追随朋友的脚步,一头扎进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社团,比起加入了“悠闲穷游社团”成天慵懒度日的我还是要潇洒几分的。不过松本同学可就受罪了。高中就一直黏着自己的人一路跟到了大学,还跟进了社团。唉,还是应该郑重地问候一下她啊。我赶忙朝她离开的方向望去,但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这些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我坐在当时妹妹坐着的长椅上,舌头被金枪鱼玉米面包的浓厚口感麻痹,不住思考着。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平松诗织同学加入了摄影同好会,但这个可能性是完全值得期待的。然后呢,我妹姑且也算是摄影同好会的会员,也就是说,我和平松同学并非毫无交集。

不过,我妹直到现在都没买部正儿八经的相机,在家里也从不提起摄影的话题。从她时不时还会去摄影同好会的活动室一两趟这点来看,应该不是和松本同学吵架啊闹别扭啊什么的,单纯只是三分钟热度消退了而已。果真如此的话,她会不会好好地保存了每个同好会成员的联络方式就得打个问号了。另一方面,我也没法喊着“妹妹给你们添麻烦啦—”孤身闯入摄影同好会,那既不自然,又可疑,还会惹妹妹发火。综上所述,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松本同学比妹妹更热衷于摄影,也会更详细地掌握摄影同好会成员的个人信息,必须得从她下手。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真是的,高中时期就不提了,至少两个月前偶遇的时候真该去好好打个招呼的啊。当然了,我可以让妹妹搭桥从而接触松本同学,问问她认不认识平松同学,但是单纯为了寻找平松同学而麻烦一向对妹妹关照有加的友人,未免有点太厚脸皮了。妹妹→松本同学→平松诗织同学。通往她的路径虽已明确,但这第一关就很难过。如果对妹妹实话实说,一定会被她百般嘲弄;可瞒着不说吧,让她误以为我对松本同学动了心思也很麻烦。说句实话,尽管我只瞥见了松本同学一眼,但她确实有种落落大方、沉着静美的气质,与那身稳重的穿着交相辉映,完完全全是我喜欢的类型,光凭这点,要是妹妹误解起来,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会信的。考虑到误解了的妹妹传出错误的情报,又误打误撞流入平松诗织同学耳朵里的可能性,还是绕开她这一关为妙。可是,真能绕得开吗?在必须从松本同学下手这个大前提下,我妹俨然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四只麻雀从周围靠拢过来,吱吱地叫着,不知道是不是盯上了我拿着的面包。非常惹人怜爱,但它们也算是野生动物,随意投食是不对的。我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就在那时,视野的边缘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刚刚感觉到的应该是某人的视线,我伸长脖子朝视线投来的方向望去,寻找它的主人。一对男子二人组背着款式相似的登山包聊着天走过,但他们都没有朝这边看。一位女性骑自行车经过,我不认识她,她也没有看我。难道是错觉吗。我在脑内把学校里的朋友、熟人、前辈、后辈都过了一遍,也没有谁以尾行观察我为乐啊。

微风在广场正中回旋,将尘埃和枯叶卷成了小小的漩涡。长椅在树荫之下,太阳落山后比想象中要冷。我摩挲着胳膊站起身来,边向社团活动楼走去,边思索着既能不让妹妹取笑,又能接触到松本同学的方法。至于接触到了以后又如何——现在还是别去考虑这些吧。以我的经验,像平松诗织同学这样品味很好的女生,往往会有一个“很久以前就开始交往”的男友,而且关系稳固,旁人难以接近。但如果连这个都要担心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法开始了。就算最终败下阵来,于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实在破罐破摔了,我甚至还会尝试人生中的首次横刀夺爱。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有没有什么能绕开妹妹了解到平松同学禀性的办法呢?

我握紧面包袋子挺了挺身,为第二次错失和松本同学打招呼的机会而后悔不已。大概一个月前,我在学校里看见她正在拍照。去年校园艺术节的时候我看过摄影同好会的展板,没想到上面有很多附近的照片,看来在校园周边拍摄对同好会来说可谓家常便饭。她在正门旁的树丛里,不知道在拍什么。看着一脸认真地调整着拍摄角度的松本同学,我打心里感到“会拍照的女性可真好啊”——这可能也是平松诗织同学给我加上的滤镜吧。我不忍打扰她,于是就没有打招呼,悄悄地路过了。

现在想想,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谁叫我当时没想到绕过妹妹直接向松本同学打听平松同学的信息这一招呢。我们学校有几千名学生,占地面积三十五万平米。再偶遇一次松本同学的概率有多低可想而知。因为这次错失良机,我陷入了不得不想出个既不被妹妹嘲笑又能得到松本同学帮助的借口的窘境,然而我什么都没想出来。如果坦白告诉妹妹我只是在微博上看了平松同学拍的照片,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话,她要么会对我大肆嘲弄,要么会嫌我恶心吧。怎么都鼓不起这个勇气。

啧。喜欢上一个不知道长相的人,真有那么可笑吗?


平松诗织 Ⅱ

喜欢上一个只知道长相的人,真有那么可笑吗?我倒觉得这种状况在现实中其实随处可见。

就比如说,经常会听到“喜欢上了常去的咖啡厅的店员”之类的事吧。店员只是在正常地待客,你却沦陷了,这不就是喜欢上了只知道长相的人吗?正在待客的店员只是为了营利按照员工手册行动,私底下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初中高中的时候也总有人苦恼要不要向喜欢的对象表白,一群人聊这个话题聊得热火朝天。而那“喜欢的对象”往往不是身边的友人,而是“〇〇部的××君”,多数情况下甚至都没有直接交谈过,这不也是除了外貌就再没有其他信息了吗。简而言之,只要不是喜欢上朋友熟人,大家其实都差不多是这种状况。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给自己找借口。我没有能够商谈恋爱关系的朋友。哪怕是在交友关系的昏暗夜空中唯一闪烁着稀薄光芒的星——摄影同好会里,我也已经确立了熟悉的“不爱说话”的人设……不仅不说话,想说话的时候也得强忍着不说,我逼迫自己过着这种不自由的生活。原因在于,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在听到感兴趣的话题的瞬间突然两眼放光,探出身子大声说起话来,别人看到这场景该怎么想啊【其实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时候的,希望大家不要太过惊讶】。至于恋爱相关的心里话,就更不可能说得出口了。真不公平。不爱说话的人又不是没有想一吐为快的事,更不是脑子里什么都没去想。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平时没法通过话语宣泄,脑子里才会时而激烈地自我认同,时而飞快地将自己的经验全盘托出,时而哭时而笑,内心世界早就成了梵高的《丝柏树》、蒙克的《呐喊》和蜷川实花镜头下的花朵。

我默不作声地在心中控诉着,漫步在车站前,突然看到一只虎纹大蜘蛛在树丛中织起了一张巨大的网。我害怕虫子,可蜘蛛网真的很美。蜘蛛那每两条长腿组成一个X型,盘踞在蛛网正中的姿态既恶心又有种独特的美感,两者互相拮抗,令我看出了神。如果把后面牛肉饭的招牌纳入背景,就能形成一个颇有趣味的构图,注意到这点后,我举起了相机,然而蛛网实在太细,不沾点雨露的话很难拍到。我在一个比较偏的角度强忍着恶心试着拍了几张,花了不少工夫。每当不小心撞到身后通过的行人时,都赶忙低头道歉。在公路上拍照很不自由。有时想在路面上拍仰角,拍得过于入神了甚至还会有人报警。

按下快门。

……其实我……

再按一次

……知道路径。

我从蹲姿站起,眼睛离开取景框。没错。有那么一条路径,下定决心突击过去的话,应该就能到达堀木辉同学那里。

我看见那条“路径”此时就在蜘蛛网的后方,正走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她身旁的是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

堀木空那同学。她不常在社团活动楼露面,对摄影似乎也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我却和她说过话。我之前曾在住宅区的小巷里远远地看见她和堀木辉同学一边聊天一边并肩走着。什么情况?我吓了一跳。于是趁她来活动室的时候,我鼓足勇气上去问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她的哥哥,不是男友。兄妹同住一间公寓,只是恰巧在回家路上碰到而已。我打心底里松了口气。也就是那时,我才得知“那个学长”的名字叫堀木辉。

空那同学理所应当地没有发现我,越走越远。如果现在不大声喊她或者挥手示意的话,算不算是我又“被无视了”呢?不,毕竟是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应该不算吧。正在我烦恼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辆公交车从面前驶过,遮挡了我的视野。

堀木空那同学。她的哥哥辉同学。虽然没有具体地打听过,但我猜他们应该关系很好。如果能和空那同学更加要好,就能问出辉同学的情况了。我和她交换过SNS的ID,所以实际形势比起现在这种只能站在树荫后面悄悄地望着她的状况应该还是要乐观不少的。

说实话,我从未想到自己会陷入这种古早漫画情节般的处境。自从四月相遇(不,只是我单方面看着他的背影而已)以来到现在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我目击过堀木辉同学四次。第一次是初遇的时候,第二次也是在生协书店。接着就是在巷子里看到他和空那同学一起回家的那次。最后一次,则是看见他独自一人在广场吃面包。从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麻雀的眼神来看,他可能也喜欢鸟类。连投向动物的目光都那么温柔,和这个人一起的话,也许真的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么说来,关键在于空那同学。

其实,当我在活动室质问她辉学长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已经暴露了。不知道是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或只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好,空那同学似乎能敏感地嗅出对她哥哥感兴趣的女性。对松了一口气的我,她笑嘻嘻地问道:“要不要帮你介绍?”自那之后,她动不动就往我身边凑,大有誓要把我和辉同学撮合到一起的势头,直到最近才作罢。

所以说,空那同学就是关键。想要避免直接向辉同学发动突然袭击的莽行,唯一途径就是请空那同学帮我牵线。我也考虑过有没有能够绕开空那同学的办法,诸如向比我更亲近她的松本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空那同学的哥哥”的情报之类,但结论还是不行,难保松本同学不会给空那同学通风报信嘛。

乌鸦“嘎”地叫了一声,从电线上飞起。反方向开来的公交车挡住了对面的人行道。车子开走之后,空那同学和松本同学已经不见了。

可我心中仍有犹豫。诚然,空那同学是问了我“要不要帮你介绍?”(那时我为什么没有猛扑上去啊!)但她是真心想要帮我吗?难不成她的真面目和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是个不得了的兄控,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想着“得把接近兄长大人的害虫都赶跑!”打算对我横加阻挠?有那样的哥哥,并非没有可能吧,何况他俩还住在一起,关系肯定特别亲密。空那同学会不会是为了“不让大城市的大学里的害虫靠近兄长大人”才发奋学习,追随兄长大人考进我们学校的呢?应该不至于,考我们学校倒也不需要多发奋图强。

糟糕的想象还在发酵。如果空那同学确实察觉了我的心意,她会不会对兄长大人说些有的没的,比如我是个没法和别人对话的社恐、成天阴阴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危险人物、别国派来的间谍、连续杀人魔?唔,前半部分基本上是事实啦。我心里也清楚,把并没有多熟的空那同学想得这么坏是非常不应该的,无奈社恐就是擅于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


堀木辉 Ⅲ

我一贯擅于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而且一开始想就没完没了。所以至今都没法和妹妹商量平松同学的事,在束手无策中迎来了七月。

这段时间内我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却依然没想出什么新点子,只不过是把之前一再推迟的计划推进到了最终审查阶段。那就是“摄影同好会活动室突袭计划”。我不知道平松同学长什么样,所以很难开口请其他会员帮忙找她,可能会被当作可疑人物。说是看了她微博上发的照片成了她的粉丝也未必会被相信。而且说到底,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平松同学的确是摄影同好会的会员。不过,如果是松本同学的话,似乎会愿意为我引荐。听我妹话里的意思,摄影同好会应该只有她一个姓松本,这样一来,我可以直接突袭活动室,说是“要找松本同学”,从而直接接触到她。然后就说感谢对家妹一直以来的关照,再说些妹妹高中时期的事情,应该就能取得她的信任。最后再拜托她“实在不愿被妹妹调侃戏弄,请务必对她保密”。只能如此。我反复推敲,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这段时间里,我也不再对能在这广大校园里的无数学生之中发现独自一人的松本同学抱有丝毫期待。

然而,现实并不如我所预料。

那天,良机不期而至。我在学校里看见了松本同学,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空中浓云密布,雨将下未下。天气虽差,可我运势绝佳。

第三节课结束后,我在经济学部二号楼旁的吸烟区与抽烟的朋友碰头,边忍耐着二手烟【二手烟指的其实是烟草燃烧端释放出的烟雾,而吸烟者吐出的烟叫一手烟,这点经常被误解】边和他聊着天,打算过会一起去第四节课的教室。就在那时,我发现了正从图书馆正门往外走的松本同学。我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朋友便问我怎么了,如果老实回答是因为看见了松本同学的话会很麻烦,于是我随口糊弄了他几句,偷偷观察着从把书夹在腋下,极具书生气的松本同学。在确定她是独自一人的瞬间,我实在坐不住了。两个月前,我错过了本以为绝无仅有的机会。第二次机会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个奇迹。这次再错过的话,必将抱憾终身。

“那什么,不好意思啊,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一步。”

“哦。”朋友把烟头扔进烟灰缸,看了看手机。“不过第四节课就快开始了。”

“我中途溜进去吧。”

说着,我背起书包,离开了吸烟区。过于露骨地直奔松本同学而去可能会被目送我的朋友误解,姑且先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在旁人看来,我的样子会不会很像跟踪狂呢?不过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与我无关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松本同学沿着校园主干道一路南下。她是一年级生,可能第四节在南边的通识教学楼有课吧。我加快了脚步,想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逐渐小跑起来,差点被身旁经过的自行车撞上。我们学校南北狭长,从北端走到南端,脚程再快也得花个三十分钟。因此主干道上有很多把自行车踩得飞起的学生来来往往,挺危险的。校园里缺乏警惕的低头族可不少见,时不时还能碰见边骑车边玩手机的奇葩。驾校教练经常说的“上了路就要把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傻×”在我们学校也完全适用。

她要是能在哪里歇歇脚就好了,不过理所当然地,松本同学一直没有停下脚步。要不要直接追上去叫住她?不大好吧。就算自我介绍后能让她放下戒心,但光是一个男人呼呼喘着粗气从后面跑着追上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恐怖的了。哪怕是我自己,被初次见面的男性这样搭话也是会害怕的。结果我一直没能和她说上话,就这么生生走到了通识教学楼。

松本同学上了楼梯。第四节课即将开始,我被出入的大群学生拦住,没法靠近,眼睁睁看着她进了教室。

一看手机,已经到上课时间了。她这节课是在大教室上的,我是干脆混进教室呢,还是在门口等到下课呢。思索着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教室里,那还是等下课再来吧,我走下楼梯。如果下课后能顺利逮住松本同学,说不定她会乐意为我引荐平松同学。那就能见面了,直接见面。下着楼梯,我清楚地感觉到心脏附近猛烈收缩了一下。和她谈得顺利的话,也许今天就能见到平松同学。“有人看了微博饭上自己的话肯定会很开心的,去见见她吧?”松本同学可能会这么劝我。平松同学长什么样呢?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听什么样的音乐,说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呢?我看了看自己的服装,有点懊恼自己今天穿着便服就来了。不过好歹头发没睡乱,也没有鼻毛露出来。

我走出通识教学楼,回头往北走。要不要回去上自己的课呢,考虑到得在下课前赶回这里,如果回去的话,最晚最晚也得提前十五分钟出教室。上课的人本来就不多,我还迟到加早退,肯定免不了一顿重罚。而且现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什么课也听不进去。只好在SNS上给朋友发信息说“抱歉啦,课后让我复制份你的笔记!”然后朝图书馆走去。朋友回信息说OK。平时都是我在扮演他这个角色,也算是善有善报吧,真是出门靠朋友啊。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到第四节课下课之前都无事可做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为了打发时间,我来到了图书馆,看见正门前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正不安地四处张望。

第四节课刚刚开始,附近没什么人,那女孩格外显眼。说她是“女孩”,是因为她给人以一种年幼之感,不像大学生。穿的是常见的衬衫配牛仔裤,和眼镜不太相衬。可能是还没穿惯私服吧,换成一身校服会更搭。她一边通着电话一边东张西望,姿态动作都显出她年纪不大。难道是来参观校园的高中生?这才七月,是不是太早了点。

——那个,别纸桑,是说图书馆门口吧?我已经到了。

——没骗你,真到了。“神殿”……嘛,正门的柱子是有点那个感觉啦。

——好。你从东门……喂喂?那个,别纸桑,信号太差了,你现在在哪?……在社团会馆?社团会馆是什么?

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不过女孩的声音非常通透,我这里听得清清楚楚。我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别纸”是个人名。女孩不知道“社团会馆”是什么意思,从这点来看,她应该确实是个来参观的高中生,在校园里迷路了吧。社团会馆在最北边,离这里有些距离。那个叫别纸的人也迷路了吗。

女孩挂断电话,看着手机走了过来。然后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嘴里念叨着“社团会馆……”接着,和我对上了眼。

沉默的一瞬间。我们大概想到一起去了吧。于是我先开口了。“你是校外来的吧。迷路了吗?”

“啊,是的。”女孩两手交握在身前,鞠了一躬。“那个,不好意思。请问社团会馆的摄影同好会活动室该怎么去?”

摄影同好会!她的目的地竟然精准地锁定了这里,我惊讶得差点叫出了声。

“我带你去吧?社团会馆里面还挺绕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了“给来参观校园却迷路了的孩子带路”这个堂堂正正的名目,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踏进和我无缘无故的摄影同好会了。这样一来甚至都可以不去等松本同学。虽然现在是第四节课的上课时间,但活动室里应该有人。能和某个会员混熟的话,说不定就可以直接绕开妹妹获取平松同学的情报了。太走运了,这是神明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啊。

我感到通往平松诗织同学的距离正急速缩短。女孩向我低头道谢。我则在心中朝她大喊道:“哪里哪里,我该谢谢你才对!”强忍欢呼雀跃的冲动,我迈开步伐。

此时的我已经飘飘然了,却不知道事件才刚刚开始。


平松诗织 Ⅲ

不清楚具体是在第四节课开始前还是结束后,总之事件似乎就是在那天的第四节课前后发生的。

那是七月之初,当天的天气令我想把美丽的天空拍摄下来。第四节课是在通识教学楼上的“艺术学Ⅰ”,选课时我大喜过望地选了这节课,因为没想到法学部居然还有这么好拿的两学分。我在大教室里发现了松本同学,就坐在了她旁边。她说这门课她上次翘课太多结果挂科了,但因为课程本身挺有意思所以又来重修。我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课程挺有意思却还要翘课,只能说,或许再有趣的课都可能会翘,而一旦开始翘了就有挂科的可能吧。不免感到松本同学和我真是两个星球的人啊。下课后,她和我告别说今天要去车站前的书店,就不去活动室了。真是的,怎么又没把握住请她在我和堀木空那同学之间搭桥的机会呢?我对自己发着火,走出了通识教学楼,这时,手机响了。

——不得了啦。平松同学你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赶紧过来。出大事了。活动室里有个怪人。我先挂喽。

会长一口气说完这些就挂断了电话,根本不听我的反应。怎么这样。不过听松本同学说,会长打电话一向如此。这点很像我奶奶,打电话时只是单方面地传达要说的事,不等对方回复就会挂断。会长今年面临就业,也许他正烦恼着能不能约到企业访问之类的问题,所以才没心情在电话里多说吧。但他也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对话中的繁文缛节以及对方接下来的反应才选择了这种“不听不听”的做法,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会长和我可能是同一类人。

我连忙赶往活动室。对具体发生了什么根本一头雾水,只知道好像有怪人出现,情况不妙。到底哪里不妙呢。更要紧的是,会长说“活动室里有个怪人”,但他自己不也在活动室里吗?我这么毫无准备地跑去真的安全吗。

社团会馆位于学校最北端,途中要穿过几座搭在池塘和水路上的桥,水里有鸭子。鸭子在水面上划出的美丽波纹吸引了我,但现在可不是该停下来拍照的时候。打来电话的会长很有可能和怪人共处一室。他是已经被五花大绑,被怪人逼着打电话的呢,还是反过来压制住了怪人,才打电话请求支援的呢?我该怎么办?要说哪种状况可能性高,考虑到会长的体格,无疑是前者。那岂不是说,我一打开活动室的门就有可能遭到袭击?社团会馆在校园的荒僻之地,外墙斑驳,窗户阴沉,从远处看十足是幢闹鬼凶宅。我心生恐惧,但还是悄悄摸进了会馆大门。以前好像是要在玄关换拖鞋的,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直接穿鞋进了。我穿过满是灰尘的大厅,沿着贴满海报的楼梯走上了楼。

活动室的门关得死死的,但门板已经朽破大半,还开着洞,所以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嚯嚯,这里连爱普生COLORIO EP-880都有!真识货。很多用户都觉得“照片还是得看爱普生”来着。这款机器体型小巧,在面对户外明暗对比强烈、尤其是色彩丰富的情境时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价值。好机子啊。

——本来用的是四色墨水,但总觉得显色有点不对劲,或者说没法满足我们的要求吧。考虑到我们平时打印文字也得用它,就想着要不要换种能清晰地显出黑色的墨水,纠结死了。你想啊,如果摄影同好会海报上的文字显色差点意思的话那该多丢人啊。

——要展现文字的黑色,还是佳能的颜料墨水比较好,是会纠结的呀。不过换个思路,想要复古格调的话不妨考虑下兄弟工业的廉价四色打印机DCP-J572,它的色彩有种独特的温暖感,所以也有不少拥趸。

一边是会长的声音,另一边那个用着敬语、比会长还要懂行的男子声音则很陌生。活动室里有陌生人在,不知为何我有点不太敢进去,但既然会长也在,应该不要紧吧,于是我推开了门,便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西服和深蓝色衬衫,打着旧五日元硬币般金属色领带的奇装异服男正不断抚摸着活动室里的打印机。

“嗯嗯,机身又小巧又有安定感。液晶屏比旧机型大了很多。不愧是最新机型,真是工艺和技术进步的结晶啊。”

明白了,他就是“怪人”。会长已经挺怪了,他比会长还怪。我有些鼓不起和他直接对话的勇气,只好朝会长看去。

“那个,电话里你说‘不得了了’,指的是……”

“嗯。啊啊,对了对了,其实啊——”

怪人抢先一步靠了过来。“哦哦,你也是会员吧。你好,初次见面。哎呀呀,你的相机肩带是HAKUBA的织染系列呢。很帅气哦。”

“没有。”我反射性地边否定边往后退,背撞到了门上。头脑中某个冷静的角落却想道:“这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说帅气吧。”不过他其实也没在说我,说的是数码相机的肩带。

“那个,你好,我是平松。”

怪人又靠了过来。准确地说,不是靠近我,是靠近我肩膀上的相机肩带。我连忙向会长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却误以为是要他介绍一下怪人,便用拇指指了指男子。

“这是刚刚在社馆(社团会馆)外碰到的别纸先生。我正在拍社馆的猫,他突然来搭话,我们聊相机肩带聊得很欢。”

都什么和什么啊。“……那,你电话里说的,那个。”

“啊啊,对了对了。出大事啦。我和别纸先生一起目击到的,他提议说‘把相关人员叫来问话’。”

怪人似乎姓别纸,真是个怪名字。

而怪人别纸氏仿佛全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从堆在架子上的盒子里拿出相纸,自言自语道:“噢噢果然是富士胶片的‘画彩’啊。虽说相纸对画质其实没有太大影响,但它可是从数码相机诞生之初延续到现在的老字号了,值得信赖。”

我走到会长身旁,小声说:“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

“他和事件无关。”会长摇了摇头。“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出事了’,以及,‘有个怪人’,两码事。”

越说越糊涂。“……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错,不得了啦。”别纸氏突然回过头来抢答了我的问题。“刚才我和会长聊得很欢,就顺势提出要帮他洗照片。然后就发现事件了。暗房里伊尔福氏的滤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被换成0号的了。”

“诶!?”还真不得了。会长显完影察觉到的时候想必也陷入混乱了吧。“那不都糊了吗?会长用的可是4.5号啊。怎么回事?有人对滤镜盒做手脚了?全换掉了?这种恶作剧也太给别人添乱了吧。”

不好,一下说了太多话,要被奇怪“这家伙突然间发什么疯”了。但是别纸却用同样的情绪回应了我。“就是啊。都糊掉了。小会长都哭了来着。”

别纸把手放在脸前,模仿着会长哭泣的样子:“我,我怎么可能洗出这么糊的照片嘛。”

听到这里,摄影同好会成员之外的人应该还一头雾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确实挺严重的。别纸口中的“伊尔福氏”指的是放在我们的暗房里,冲洗胶片时需要用到的伊尔福牌放大机。“0号”“4.5号”则是可变反差滤镜的号数,数字越大代表反差越强。会长莫名地喜爱强反差,所以用的基本都是4.5号滤镜,而那滤镜却被换成了0号。会长没有发现,于是就洗出了反差很弱、非常模糊的照片。虽说底片还在,只要重新显影就行,但重复整个流程也很费事,而且0号之外的滤镜还都不知所踪了。

不会摄影——而且是胶卷摄影——的人甚至都很难搞明白“事件”指的是什么。会是谁呢。是谁制造了如此内行的事件。

“……不对,还能是谁呢。”

本来只打算在脑海里默默思考的,却不小心念叨出了声。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突然说话,弄得周围的人不知道我是在和他们搭话还是自言自语的尴尬经历。于是我赶忙祈祷:我真是无意的,请大家忘了吧,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然而,别纸氏又猛地回头看向了我。“嚯嚯平松同学。你说‘还能是谁呢’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可以假装没听见他的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了。“……因为我们会里热衷于胶片拍摄的就只有会长一个人。”

会长夸张地双手叉腰,摇起头来。“可叹啊,可叹。胶片拍摄可是摄影中的纯文学哟。虽说商业摄影与艺术摄影的边界越发模糊乃是大势所趋,但最近的年轻人可不是自觉自愿地模糊这个边界的,只不过因为——”

“这话题就先到此为止吧。还有,你自己也很年轻呢。”别纸氏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会长的发言。“也就是说,犯人是冲着会长来的。那么就是对会长心怀怨恨的人喽?而且这个人能进入摄影同好会的活动室而不被怀疑,还知道会长偏爱强反差滤镜。”

会长是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人,能如此漂亮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可真是了不起。敬佩之余,我还点头认同了别纸氏的话。同好会里有好几名成员符合这些条件,但是说到底,其中拥有对会长做出如此内行的恶作剧的动机的人,其实就只有一个。

会长的嘴巴撇成了へ字形,说道。

“是松本。绝对是那家伙。只能是她。”

对呀,还能是谁呢。毕竟对胶卷摄影知之甚详的除了会长也就只有松本同学了。

“……你们又吵架了吗?”

“见解有分歧。是她把讨论发展成吵架的。”

看来是又吵架了。会长和松本同学正在交往,但动不动就会因为“艺术性的差异”而吵架。三天两头就要吵一架,高年级生就不用说了,就连我们都快习惯了。俗话说两口子吵架连狗都不理睬,只要过上一周,两人的关系就基本恢复如初了。

话虽如此,但这次的事件可不能用一句“小两口吵架”就糊弄过去。因为我也打算悄悄地挑战一下胶卷摄影,可0号之外的滤镜全被藏起来了。小两口吵架闹到对会里的用品出手的话,岂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

“刚才我给她打了电话。说对会里的用品下手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会长说。“结果,平松君,你知道那家伙怎么说吗?”

“怎么说?”

“跟我装傻,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说‘第四节我在好好上课呢。第三节第四节课都在通识教学楼,我一步都没出去过,第四节下课就直接去站前书店了’。她说你们一起上的课,让我不信就问问你。”会长挺身从长桌后站起,向我走来。“呐平松君,松本的证言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边想着“这人的个人空间好狭窄啊”边小步往后退,尽管我还挺感激他能不在意我的社恐来找我说话的。“第四节课,我们是在一起。”

“在大教室吧?她中途没溜出去吗?”

“没有,我就坐在她旁边。她到教室比我早,所以第四节课上课后松本同学是有不在场证明的。”虽然犯人只可能是松本同学,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是在第四节课前干的吧?”

会长看向屋内暗房的门。门上写着“使用中”的灯现在当然是暗的。“我早上也用了暗房,那时候还没有异常。然后直到第三节课下课都没人来过活动室。而且那家伙第三节有绝对不能挂的课要上,根本没时间特意溜出来做这种事。”

说来说去,你们俩的关系不还是挺好的嘛。“那就只能是在第三节下课后到第四节上课前这段时间了吧?我们学校太大了跑起来很麻烦,而社馆和通识教学楼又在南北两端,所以得充分利用好课间休息的十五分钟……拼命骑车赶到这里潜伏着,等会长出去了就悄悄犯案,然后再拼命骑车回到通识教学楼,是能赶上第四节课的吧?”

我边说边想。十五分钟做完这些事应该还是挺从容的。可是,喜欢拖堂拖个五分钟左右的老师不在少数,下课时大教室的出入口又拥挤得很,行动起来并不方便。这样一来,就必须得在通识教学楼门口提前备好自行车以便全速往返于通识教学楼和社馆之间。

“那么说的话,就可能会有人目击到暴走的松本同学吧。”别纸氏拿出手机。“我的助手为了备考想来这所学校参观参观,现在正要过来呢。我让她实际测试一下在活动室和通识教学楼间全力骑车往返一趟需要多久好了。”

“那个,不是,等一下。”我连忙制止他。“很危险的。而且,自行车,有吗?”

“大学周边应该到处都有卖自行车的吧。”

“别别别。”

怎么说的跟买盒抽纸似的。而且这个叫别纸的家伙本应带着助手参观校园,却把那孩子丢下,自己跟着会长跑到这里来了。也太过分了吧?

“也是,松本同学很熟悉校园环境,骑车花的时间肯定和我家助手相差很大,确实没什么参考价值啊。”别纸氏点点头,又拿起了手机。“那我让她在附近问问话吧。能描述一下松本同学的着装吗?”

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哪门子助手,可这么使唤人未免太粗暴了。

“亮棕色头发,上身是一件袖口很宽的白色罩衫,下身是牛仔热裤,这里有个大纽扣。长靴,还有什么来着。背着个爆炸状花纹的包包。”喜爱摄影的人大多比较文艺范,打扮也时常稍显古怪。当然,我不在这个行列之中。敢于堂而皇之秀出大腿的松本同学和我简直是两个星球的人。“不过,真要让你助手去问话吗?”

“这点活那孩子还是能干的。丑话说在前头,没有目击证言这种客观证据的话,可是很难让犯人认罪的。”

“唔,说得也是。”那位小助手真可怜啊,明明是来参观校园的。“要不然我也帮帮忙吧……那个,我干脆直接去找松本同学好了。”

“要直接劝服吗,那就拜托你啦。”别纸氏拨通了电话。“……对。没有,我现在在社团会馆。那正好。你就一边问话一边往这里来吧。问问有没有见过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听好喽,她的着装是……”

说起来,我竟然可以并无太多抵触地与这位别纸氏对话。可能是因为他有种明确的怪异,怪到我把对会话礼仪的焦虑以及对他行为举止的怀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感到安心了吧。我一边做着自我分析一边走出了活动室。先给松本同学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哪。

小助手发出了困惑的声音。真可怜。想必她总是被这么支来使去的吧。


堀木辉 Ⅳ

正给眼镜女孩带着路,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似乎又是在我搭话之前和她通话的那个叫别纸的人打来的,她对着手机困惑地说:“诶?问话?好吧……没办法,谁让我是助手呢。那,是有什么事件发生了吗?……还没,不过现在正在往社团会馆去。”

这孩子怎么被支来使去的啊,真可怜。不过“问话”是什么意思?

女孩可怜巴巴地瞥了我一眼。“那个,不是,有位亲切的学生哥哥给我带路。要不然先等我到你那——好吧。”

没错,亲切的学生哥哥正是在下。我点了点头。如果平松诗织同学恰巧也在活动室里的话,这说不定能给她留下个不错的第一印象。话说回来,这女孩真的提到了“问话”“事件”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好的。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知道了。着装是以上这些,我想想,能描述下头发长度和体格吗?”

好像真的要“问话”啊,而且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不知道她具体是哪门子助手。她麻利地从包里拿出了水笔和手账。“好的。骑自行车。明白了……不过,真是发生什么事件了吗?那这位松本同学就是嫌疑人喽?”

确实说的是“松本同学”啊,我用手指戳了戳她。“那个,你是在说‘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吧?”

助手女孩眼镜后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怎么说呢,刚刚我、碰巧见到她了吧、算是。在她正在去通识教学楼的时候。”

——噢噢,这可太难得了!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回话的不是女孩而是电话那头,我吓了一跳。心里想着“这你都能听见啊”,打算回答,却有点拿不准该对着女孩说还是对着手机说。

“唔,第四节课前……她从图书馆出来,走去通识教学楼的大教室。”至于为何看得如此详细我就没有多做说明了。“不会错的。”

——嚯嚯!

音量又提高了一节,小助手吓得赶忙把手机拿离耳畔,发火道:“真是的!”

——图书馆!也就是说她说“一步没出过通识教学楼”是在说谎啊。可同时她又是从图书馆走去大教室的,那不在场证明反而成立了。有意思有意思。哦对了那边的阁下,您真是做出了精彩的证言呢,了不起!

别纸氏好像很兴奋的样子,声音我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还对我用起了敬语。小助手心有余悸,不知道别纸氏是否还会毫无预兆地大叫起来,试探性地盯了手机好一会才重新放回耳边,问:“现在怎么办?还要问话吗?”

——不了!尽早听听他的详细证言为好。请速速赶来社团会馆三楼的摄影同好会活动室。

“……知道了。”

小助手面带歉意地望向我。我点点头。总之,该去摄影同好会了。

就这样,我拥有了绝佳的理由,得以初次踏入位于社馆三楼的摄影同好会活动室。但平松同学本人却不在里面。不过现在正是第五节课的上课时间,更何况每个社团活动室的常驻人员大都只有全员的几分之一,她不在实属正常,我也没期待自己能幸运到那个地步。

无论是网球社、御宅社还是教育志愿者社,社馆里活动室的布置都大同小异。长桌和折叠椅占领了狭小空间的中心部分,所剩无几的说是“缝隙”都不为过的区域还要被壁柜和高及天花板、用来代替书架的组合柜所蚕食。文件柜的门上厚厚地贴满了贴纸,有些社团的文件柜更是塞得满满当当,开都开不了。所有活动室基本都由这些元素构成,摄影同好会的活动室也不例外。不过它与其他活动室构造稍有不同,在一边的墙上有一扇通往暗房的门,门的上方有一盏表示“使用中”的灯。大概是因为如果使用暗房时门被从外打开会导致胶卷曝光吧。另外,墙上还贴着无数照片,应该都是现役会员和毕业生的作品。贴得密密麻麻,有点像是正在举办大胃王挑战的小饭店墙上的纪念照,我试图在其中寻找平松诗织同学的作品。大致扫了几眼,没找到风格相似的。我想再仔细找找,如果找到了还能顺势向会长打听“这张很不错啊,是哪位的作品?”但我毕竟是被喊来作证的,还是先得把第四节课前看见松本同学时的情景描述一遍。我当然在意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事件的证人,不过小助手比我更加好奇,抢先一步发问了,这才让我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到底不就是小两口吵架吗,不过松本同学居然会和这位会长交往,甚至还引发了这样的事件,还挺令我意外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果然是撒谎了吗,那家伙。”

会长双手抱胸,一脸失望。“她可是对我说了‘一步都没出去过’来着。”

“但是同时,托了堀木同学精彩证言的福,她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假装一直在南端的通识教学楼,实则要往返一趟北端的社馆的话,绝对不可能有时间去到图书馆,再悠然走回通识教学楼的吧。”

“图书馆在东边。离这里大概五百米……堀木桑,你没看错吧?”

“……没有看错。”小助手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可是不知不觉间,我对她说话的语气也郑重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她是别纸先生的助手,而别纸先生那身奇特的白西装过于有压迫感了吧。“离得很近,不可能看错的。”

其实我是一直跟在她身后,想找个机会搭话来着。但我没说这么细。

“嗯。”别纸先生用食指“嘣”地弹了一下他那领带形状的古怪领带夹。“有个问题——对了,您怎么称呼?”

“我姓堀木,是经济学部大二学生。”

会长露出了讶异之色,别纸先生没有理会,继续提问。“堀木同学。你是怎么认识此次事件的嫌疑人……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的?”

我告诉了他家妹姑且也算是摄影同好会成员,和松本同学关系很好。“……所以,我还一直打算要和松本同学以及其他会员同学们打个招呼呢。”

“您多礼了。”会长突然对我施了一礼 。“您是堀木空那同学的哥哥吧。怎么样,您对摄影感兴趣吗?”

我连忙答道:“有的有的。妹妹的入会让我也涌起了对摄影的兴趣……相机很贵的吧?”

“不会不会。虽说正式一点的单反差不多要七万左右,但初学者用小型相机就够够的了。最便宜的一万元都不到。不过嘛,我个人倒是觉得正因为是初学者,才更要用好的装备起步。刚开始还是按颜值来选机器比较轻松,正规单反里像尼康的D系列,宾得的K系列这些都是绝对的良心之选。相机本体的话四五万就能入手了,网购更便宜。”

别纸先生莫名地兴奋了起来。“嚯嚯。小会长很懂相机嘛。”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吧。”

“我可没那么懂相机,我喜欢的是打印机和相关器械。”

“为啥啊!”

这两位明明才刚认识不久,却俨然已经成了好哥们。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小助手一脸“唉,又来了”的神色,看来此情此景对别纸先生而言可能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会长同学的双手又抱在了胸前。“这可怪了啊。犯人应该就是松本,但时间上也太紧了。”

“第三节课下课从通识教学楼出来要一分钟。通识教学楼到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四百米,骑车骑得快的话得用个两分钟吧。在暗房完成犯行后离开这栋楼,再快也得要个三分钟。然后骑车赶去图书馆,起码两分钟。进图书馆再出来就算一分钟吧。从图书馆走回通识教学楼,哪怕她步行时速五公里也得花六分钟以上。而且根据堀木同学的证言,松本同学不是踩着点进教室的。平松同学也说‘她到教室比我早’。那她必须得在上课前两分钟到教室。”别纸先生非常夸张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似乎很享受现在的状况。“按最短的时间计算,加一起也要十七分钟了。别忘了,无论堀木同学还是平松同学见到的她都没有气喘吁吁或者汗流浃背的情况。也就是说实际花的时间会更长。怎么算时间都不够。我认为她的不在场证明是能够成立的。”

听别纸先生说明的时候,出现了“平松”这个名字,我惊了一下。平松同学果然是摄影同好会的成员。我探出了身子,可别纸先生话正说到一半,不可能中途打断他转而询问平松同学的事。而且诚如别纸先生说言,这起事件中蕴含着某种“不可能性”。

“不是不在场证明成不成立的问题,松本桑根本就不是犯人吧?”小助手扶了扶眼镜,看向别纸先生。“如果她是犯人,为什么要去一趟图书馆呢,直接在通识教学楼和这栋楼之间往返不就好了。骑车明明来得及的,非要特意绕远路去图书馆,真是犯人的话这行动也太不合理了吧?”

“但也没有其他嫌疑人了啊。”会长同学低声说。“……是有什么理由吗?或者说,绕道去图书馆本身就是不在场证明诡计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话是这么说……”别纸先生好像并不同意他的观点。

“要知道,堀木同学和平松同学对松本同学的目击本来就是偶然。而堀木同学能像现在这样在我们面前为她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又是一个由我们创造出来的偶然。也就是说,并不是松本同学设下了什么诡计从而让我们以为她有不在场证明。她本人恐怕什么都没做。尽管如此,却还是产生了不可能的状况。”

别纸先生所言非虚。她的不在场证明是被我们“发现”的。她不是催眠师,不可能操纵我们的思维,让我们觉得她有不在场证明。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极其不可能的状况。

“这难道是……没有使用的诡计的不可能犯罪吗?”

“调包滤镜算不算得上犯罪还不好说,就叫它‘不可能内行恶作剧’好了。没有使用诡计的不可能内行恶作剧。精彩精彩。”

我歪头纳闷这种事情是否真的有可能发生,别纸先生则像享用了高级料理似的,闭着眼睛咂着嘴,不断低吟“嗯——精彩”。

“真是内行才懂的意趣呢。不过嘛,听了诸位的话,我已经看见某种可能性了哦。”

别纸先生笑着说。他似乎是那种会把“内行”当作最高级赞美词来用的人。

旁边突然响起了手机振动的声音,回头一看,会长同学已经接起了电话,环视着屋内众人。

“……是平松同学打来的。她已经抓住了松本,现在两个人都在咖啡馆的样子。”

小助手用眼神向我提问,我答道:“就在通识教学楼旁边。”同时,心潮已在不停翻涌。能见到平松同学了。她就在通识教学楼的咖啡馆。

“那我们出发吧。就在通识教学楼旁边可太好了。我还有点事情想去咖啡馆确认一下呢。”

“去咖啡馆确认吗?”这次的事件里好像没有咖啡馆的戏份啊。

“没错。另外还有一件事。”别纸先生看着我。“能叫上你妹妹堀木空那同学一起吗?能把她叫来的话,所有谜题就都能解开了。”

“……哈?”

她才真是完完全全和事件无关好吧。可是别纸先生一副十足把握的样子,潇洒地拂了下那反射着炫目白光的上衣便信步走出了活动室。我懵了。好不容易有机会直接和平松同学见面,难道非得多此一举地再把我妹叫来吗?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而且,我对这起事件——用别纸先生的话说,“不可能内行恶作剧”——的真相也很在意。我拨通电话,妹妹立刻接了。她倒没显得特别为难,连句“怎么回事啊—?”都没问。也许我俩的关系真的像身边人常说的那样,还挺不错的。

我告诉大家妹妹现在在生协书店,说是马上就能过去。总之,一切就在咖啡馆见分晓了。看别纸先生那气势,似乎一下子就能把事件解决。至于平松同学的事,就之后再考虑吧。


平松诗织 Ⅳ

刚刚还在咖啡馆和松本同学吃着蛋糕的我被电话里听到的事情震惊了。本以为松本同学百分百就是犯人,我如字面意义地把茶水搅浑【译注:“把茶水搅浑”在日语中还有敷衍了事、蒙混过关的意思】之后,正苦恼着该如何劝她“自首”。听了别纸先生的话才知道她似乎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且还是一个恰巧路过的人为她做的证,我没问证人的名字,但想来其中并没有撒谎的余地。那岂不是无计可施了?然而电话里的别纸先生又隐约有种一下子就能把“事件”解决的气势。为什么呢。

我没有边吃边聊的能力,只好默然盯着面前的瑞士卷,继续思考着。但怎么都想不通。对面正美滋滋地嚼着纽约芝士蛋糕的松本同学现在已经拥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我们刚落座的时候,我就试着提了一下这起事件,可她斩钉截铁地坚持“人家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还说“现在正和会长(写作会长,读作那货)吵架嘛,所以他才想把我当成犯人吧?”一副看得很开的样子。确实,要辗转于通识教学楼、社馆和图书馆之间完成犯罪,必须得掌握瞬间移动的能力才行,而人类是不可能瞬间移动的。

是不是该寻找下一个话题了呢,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喝了口红茶接着想。我平时会读读推理小说,所以也有一些自己的推测,比如说,她会不会提前准备好了摩托车藏起来呢?不过距离一共就几百米,把自行车换成摩托车也不会节省太多时间。要么就是有共犯?小两口吵架引发的恶作剧,至于吗。而且真有共犯的话,她应该会有个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才对,第三节课下课到第四节课上课这段时间就不会一个人待着了。

用叉子削下五分之一块瑞士卷,奶油有点少,又刮了一些奶油抹在上面。口感如我所期待般松松软软,有种标准的蛋糕甜味。我面前的人,也许并不是犯人吧。可是除她之外又没有多少人拥有动机以及相关知识这一作案前提。而且她明明被目击到了从图书馆走到通识教学楼,却还撒谎说“一步没出通识教学楼”。不管怎么看,她都是犯人啊。

完全糊涂了。不过也好,我可以假装苦恼于难解的谜题,给两人相对无言的窘境提供了一个借口。社恐是害怕沉默的。不过眼前的窘境也可以用“因为在吃蛋糕所以没说话”这个理由向松本同学和旁人解释。我也不想总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可社恐的脑子里就是这些东西。

“……那货,还怀疑我是犯人吗?”

松本同学甩了甩她那闪亮的棕发,叹了口气。

“唔……应该吧。”我答道。“不过,其实不是松本同学做的吧?”

“不是。”

松本同学轻声回答。我偷偷看了看她的表情,有气无力的。平时的她要是被别人泼了脏水,应该会更加火冒三丈才对。

这时,入口处传来了说话声。身穿白西装的别纸先生本来就够显眼的了,却还莫名其妙地死死抱住自动出纳机,忘情爱抚着,把周围店员和顾客们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哎呀呀这出纳机也太有咖啡馆那味儿了吧。在这个pad盛行的时代用的居然还是老字号东芝TEC的TS-1!很好地烘托出了非连锁小店的氛围哦。看看这可爱的小抽屉!”

一言以蔽之,这人就是个狂热的电子器械发烧友吧。不过他对活动室里的相纸和我的相机肩带也会起反应,搞不懂。松本同学也扭头看着他,一脸“好像有个怪人进来了”的表情。

接着,看见跟在别纸先生身后进来的人时,我们俩同时喊出了声。

“啧,他怎么来了。”

“诶,他怎么来了?”

松本同学喊出声是因为看见了会长吧。我喊出声则是因为会长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堀木辉同学。为什么?我还在疑惑的时候,被眼镜女孩从出纳机上拽下来的别纸先生已经看见了我们俩,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呀,这不是松本同学和平松同学吗。都到齐了。”

什么“都到齐了”啊,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别纸先生没有理会一头雾水的松本同学,和其他人一起拉了些桌椅过来,把我俩团团围住。看到会长过来的时候松本同学是想起身离开的,但她似乎被别纸先生的怪异压制住了,没能抓住机会,只好坐了回去。

“哎呀,两位别来无恙可真是太好了。都挺好的吧?”

过分爽朗的别纸先生令松本同学陷入了困惑。“那个,我们是在哪见过来着……?”

“没有,初次见面。”

“诶?”

松本同学向我投来“这人怎么回事啊”的眼神。我哪说得清呢。堀木辉同学也困惑地来回看着松本同学和别纸氏。

别纸氏似乎也很快察觉了现场的气氛,转而介绍道:“这孩子是我的助手,正巧今天来这里参观。这位大家都认识,摄影同好会的会长。然后这位是证人堀木辉同学,他在给我助手带路的时候看见了松本同学。”

什么?目击松本同学从图书馆走到通识教学楼的证人竟然是堀木辉同学。我在心里用无法以文字表达的声音大声惊呼。这是何等的偶然。简直是一种幸运。大家纷纷在我俩周围落座,堀木同学自然地坐在了我旁边。哇啊、咿、就在旁边。我不由自主地把椅子往远处拖了拖,想要逃开。

小助手体贴地对还在困惑中的松本同学说:“那个,总之,先给松本桑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吧。”

这时,店员过来了。会长点了皇家奶茶,小助手点了奶油干酪蛋糕和红茶的套餐,堀木同学点了综合咖啡。吼吼,他是咖啡派啊,我暗自收集着情报。别纸氏则双手抱胸苦恼着。“想试试综合咖啡,但豆乳拿铁比较符合现在的心情。怎么办呢。”

问我们管什么用啊。可别纸氏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幸好,小助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趁别纸氏挠头的时候迅速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松本同学听完之后似乎还是有点迷茫,她无意中和会长对上了视线,瞬间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感觉事态越来越复杂了,辛苦你们了。”

堀木同学关心地对松本同学和我说。我也瞬间低下了头。光是回答一句“没有”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豆乳拿铁。不,还是综合咖啡吧。”别纸氏还在纠结。店员也很为难。

会长和松本同学都低着头不说话,堀木同学大概是想活络活络气氛吧,便自然地和小助手聊了起来。“本来是打算来学校参观的,结果被卷进了这种事,很头疼吧?”

“没有,我已经习惯了。”小助手淡然地说。

“有没有去‘鸭池’看看?那附近有片林子,算是校园里最治愈的景点了。不过到了春天开新生欢迎会的时候就会变成‘酒会之森’。”

“我路过了那里。池子里真有鸭子诶。我喜欢动物。”

“果然还是应该优先考虑心情啊,就豆乳拿铁吧。不过——”

独自烦恼的别纸氏终于注意到了在他身后伫立已久的可怜店员,连忙惶恐地说:“呀呀,让你久等了。”现实生活中居然真有会用“呀呀”这个感叹词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哎,想好了。一份综合咖啡,一份豆乳拿铁。”

店员边输入点单边追问:“综合咖啡……呃,豆乳拿铁……分别是哪位的呢?”

“都是我的。嗯嗯。这就是最佳选择了。来,说说事件吧。”

在小助手正向店员解释“没事的,这人能两份一起喝”的时候,别纸氏环顾了一圈我们所有人,挑起了话头。

“事件梗概正如刚刚她所说明,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个疑问。那就是,松本同学拥有不在场证明,岂不是不可能作案?而且这个不在场证明还是在平松同学和堀木同学的‘偶然’目击下成立的。换言之,并非松本同学设法捏造的。也就是说,松本同学自身没有使用不在场证明诡计或者做其他手脚,然而不在场证明还是成立了。”

别纸氏来回看着做出了不在场证言的我和堀木同学。

“当然,松本同学是有可能亲自实行了某些不在场证明诡计的。比如说她其实是想被堀木同学之外的某个人目击到,或者在图书馆留下借书时刻记录作为证据才去了图书馆。但那样又有矛盾了,因为她在被会长电话逼问时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

“可是——”

别纸先生打断了想要反驳的松本同学。

“松本同学为什么会有不在场证明?为什么松本同学完全不像是用了不在场证明诡计的样子?还有,松本同学为什么要对会长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所有的谜题,就都交给即将到场的堀木空那同学为我们解答吧。”

堀木空那同学的名字突然出现。为什么会提到她?她虽然也是摄影同好会的成员,但基本不怎么在活动室露脸,而且也完全没有在这起事件中登场。

我不由看向身旁的堀木辉同学,他也满是不解地歪着头。“……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空那同学一到,一切自然就迎刃而解了。”店员端来了所有人的茶和蛋糕,别纸氏回头看了看。“在那之前,大家就悠闲地品品茶好了。”

喝着茶等待空那同学的时候,别纸氏可真是口若悬河,和会长大聊特聊相机的周边器械。辉同学也表现出了兴趣,搞不好能邀请他加入摄影同好会——我的脑内生成了远大的期待。

谈话间,我时不时偷偷地看向身边的辉同学。开学后见到的“那个人”现在竟然就坐在我旁边。不是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而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面对面。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降临,真是冲击力十足的剧情展开。只不过这个机会是在直面事件的时候迎来的,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他突然坐在我身边吓了我一跳,但这也说明他并没有对我抱有什么戒心吧。

然而,我的另一个发现令我的一部分热情迅速冷却了下来。辉同学的目光常常飘向斜前方的松本同学那里。准确地说,是在偷偷观察她。对于近在身边的我则没有多么留意。

我倒也不至于因此而失落。对于我而言,这次见面可谓愁闷数月之后从天而降的奇迹;而对于辉同学来说,我不过是“恰巧被卷进事件之中的相关人员之一”罢了。不去特别留意也很正常。

我努力打消“也许辉同学喜欢松本同学这类女生”的念头。这一定是多虑了,从常识出发,辉同学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事件相关的问题,经常向嫌疑人松本同学那边望去也是理所当然。


堀木辉 Ⅴ

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面对平松诗织同学本人。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降临,真是冲击力十足的剧情展开。只不过这个机会是在直面事件的时候迎来的,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

谈话间,我数次偷偷地望向她,而她则基本一直低着头。我们只有一次对上了眼,她也立刻挪开了目光。想来也是,其实只是我单方面地知道她而已,站在她的角度看,我只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对于我而言,这次见面可谓愁闷数月之后从天而降的奇迹;而对于平松同学来说,我不过是“恰巧被卷进事件之中的相关人员之一”罢了。既没有亲切地与我交谈的必要,也没有和我视线相交的理由。

也可能是她不擅长应付我这类型的人吧。越是沉默,苦恼就越发沉重,我只好时而和小助手说说话,时而听听会长的观点,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这样的表现在知性而沉稳的平松同学眼中很可能被划入“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她会不会觉得我很轻佻呢。

平松同学一眼都没有看我。我倒也不至于因此而失落。从常识出发,她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事件相关的问题,毕竟她也是摄影同好会的“相关人员”。一切就都放到事件解决后再说吧。说是我妹来了一切就自然迎刃而解。我很想向别纸先生问个究竟,但他转眼就和会长聊起了别的话题,还聊得很欢。既然事件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那我也就边听听摄影的话题边等待好了。

没多久,我妹就来了。她向松本同学挥了挥手,然后如我所料,一脸惊讶地盯着回头看向她的别纸先生,接着从旁边的桌子搬了把椅子过来,观察了一下大家的脸色之后,乖巧地坐在了平松诗织同学旁边。

“那——个……老哥,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交待。“先点单吧,我请。”

“Yes。那我要蛋糕套餐。纽约芝士蛋糕和拿铁咖啡。”

我正要向走过来的店员告知妹妹的点单,别纸先生突然点头说道:“那么,演员这就到齐了。说结论吧。”

店员听到这话,面露惊讶之色。我赶紧用眼神跟他说明“不不不,与你无关”,点完单后又坐回椅子,问别纸先生:“……这事件和我妹妹究竟有什么关系?”

“从结论开始说好了。按我的推测,在摄影同好会活动室调包了可变反差滤镜,导致会长的照片全都糊掉的犯人,就是那边的松本澪同学。”

平松同学眉头一皱,抬起了脸。松本同学反倒没有要反驳的样子,只是看了平松同学一眼,等着别纸先生继续说。

“而且松本同学并没有使用什么特别的不在场证明诡计。第三节课一下课,她就骑上提前停在通识教学楼门口的自行车,匆匆赶往北端的社馆,完成犯行后又匆匆返回通识教学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上第四节课。然后在接到会长的逼问电话时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行动。”

“不是,错了。”平松同学慌张地说。“你之前不是还说有什么不在场证明的吗?”

“只是听起来像是有不在场证明而已。”别纸先生冷静地回答,然后看向我。“在这位堀木辉的同学的误解下。”

大家的视线汇聚了过来,我指着自己。

“……说,我,吗?”

“没错。”别纸先生点点头。“简单地说,第四节课开始前你在图书馆见到、和你一起走到通识教学楼的,不是松本澪同学。”

“什……”

我努力回想。然后又看了看松本同学。衣服都是一样的,脸也好好确认过了。肯定就是松本同学啊。“不会,不可能看错的……”

“我没说你‘看错’,说的是你‘误解’了。”别纸先生说。“听了你说的话,再结合平松同学和会长的证言,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各位啊,你们真没注意到吗?我助手不是大学生,没发现还情有可原——”

谁想到,小助手摇了摇头。“不,我发现了哦。不就是‘重修’吗。”

“不错。”别纸先生看着小助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点。平松诗织同学的证言说她和松本同学一起上了后者‘翘课太多结果挂科了,但因为课程本身挺有意思所以又来重修’的‘艺术学Ⅰ’。可是按照堀木同学的说法,松本同学是她妹妹高中时的亲友。这种说法很令我在意。堀木辉同学证言里出现的‘松本同学’是堀木空那同学高中时的亲友,而且两人一同报考了这所大学,那么她现在理应是大一学生。而平松诗织同学证言里出现的‘松本同学’在七月,也就是学期之初就有重修的课程了。也就是说,不是大一的学生。”

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松本同学第一次大声开口。“……啊!”

我陷入了混乱。听着是挺有道理的。有两个“松本同学”。到底怎么回事?

“谁叫嫌疑人是‘松本同学’呢,这倒也是原因之一。日本最多的姓是佐藤,第二是铃木,第三是高桥。松本也在前十五名。估算一下,在日本,‘松本同学’的数量是‘金子同学’‘松田同学’的两倍,是‘村田同学’的三倍。”

那别纸排在多少位呢?唉,这种问题无所谓啦。也就是说——

“意思是,我见到的是别的‘松本同学’?啊嘞。也不对啊,明明没有看错……”

“老哥,等下。”空那举手发言。“老哥你说的‘松本同学’到底是谁?”

“诶?”我看向妹妹。“就是这里的松本同学啊……不是你朋友吗,高中时就关系很好的。”

“……你说的是松本萌香酱吧?她没考上这里啊,去了老家的私立学校。我们还约好夏天见面来着。”

妹妹说:“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指的是松本澪同学哦。”

说着,她指向了平松诗织同学。

那一瞬间,我以为妹妹脑子坏掉了。

接着,妹妹又指了指“松本同学”,说:“而这位是平松诗织同学。”

至此,我终于理解自己“误解”在哪里了。四月中旬,我在通识教学楼前的广场看见了一个把相机递给妹妹,还跟她说话的人。我把她当成了“妹妹自高中时代起的亲友松本同学”。可实际上我所知的那位松本(萌香)同学根本就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那个人不是松本同学,而是妹妹入学后迅速交到的朋友——平松诗织同学。

“……也就是说……”

我低声念叨着,又来回看了看她们俩,才彻底明白了。一直以来,我都把坐在我斜前方的“平松诗织同学”和我身边的“松本同学”给弄混了。刚进咖啡馆的时候,我看到别纸先生和“平松同学”宛如初次见面般交谈还感到奇怪来着。原来我以为是“平松同学”的那个亮棕色头发的女生其实是松本同学,她和别纸先生确实是初次见面。

同时,我才意识到。因为我一直以为是“妹妹的亲友松本同学”所以才唐突地坐在她身边的女生,其实是平松诗织同学。

“呜啊!不好意思!”

我赶忙从椅子上跳开,椅子发出了嘎嘎嘎的巨响。好不容易站稳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旁边低着头的平松诗织同学。这边才是本尊啊。然后,我开口说。

“……第四节课上课前,我在图书馆看见、走去通识教学楼的是这位……平松诗织同学。不是松本澪同学。”

“哦,就是说——”

会长看着斜前方的松本同学。松本同学立刻转过头去。

就是说,她的不在场证明崩溃了。因为我的目击证言是自己弄错了,所以她在第四节课开始前并没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剧情就简单了。如别纸先生所言,只要骑车在通识教学楼和社团会馆间往返一趟就行。之后再对会长撒谎说“一步都没出过通识教学楼”。

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可解之处都烟消云散了。我看到的那个悠哉游哉走到通识教学楼的“松本同学”其实是平松同学,她不是犯人。而刚才那个慌忙地争辩说“你之前不是还说有什么不在场证明的吗”其实不是平松同学,而是犯人松本同学。

“……哥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弄错的?”

妹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四月中旬那时,我指着平松同学问她:“那个人,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闺蜜吧?整天在一起的那个。”她疑惑地答复我说:“什么‘总挂在嘴边’啊,我有那么经常提起她吗。而且也不是整天在一起好吧。”现在想想,平松同学是妹妹入学后才交到的朋友,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很自然。

“……这样吗。”会长死死盯着我斜前方的松本同学。“总之,犯人毫无疑问就是澪……不,松本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松本同学依然低着头,撇了撇嘴,说:“……因为……”

“好了,接下来就是你们两位之间的问题了。我们就先告辞啦。”

别纸先生和小助手站了起来。我和平松同学也连忙起身。椅子还没坐热的妹妹嚷着“诶,等下,这就走了?”忙不迭把蛋糕都塞进嘴里,跟在了我们后面。大家各自结了帐,我连妹妹的份一起付掉后,走出了咖啡馆。

“哎呀,真是一次相当有趣的体验啊。”别纸先生心满意足地说。“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之后该按原计划在校园里转转喽。”

对哦,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被小助手恶狠狠地瞪着,别纸先生略显心虚,看来,他之前准是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出店门,外面的天空依然浓云密布。吹来的风也带着点湿热的气息,让人产生一种身在热带植物园的错觉。尽管天气与清爽二字完全不沾边,但看着别纸先生和小助手离去的背影,我的心情轻快了起来。一直以来被我认为是“妹妹的亲友松本同学”,大胆地注视着的那个人,居然是平松诗织同学本人。那么说来,几个月前我在学校正门附近看到的,也正是她拍照时的身影。一直想见见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其实我早就已经见到了。

而且,她现在就走在我的侧后方。该怎么开口搭话呢。

“虽然没搞清是什么状况,不过我也先告辞喽。”妹妹回头看着我们,朝平松同学笑了笑。

“毕竟接下来就是你们两位之间的问题了嘛。”

“……诶?”

我不由停住脚步,看向平松同学。她低着头,耳朵通红。

突然想到,平松诗织同学是妹妹的朋友。那么,一切可能并非偶然。我最开始知道她,是因为她“误发”来的SNS好友申请。如果那其实不是“误发”呢?比如说,是我妹恶作剧把我的ID给了平松同学,或是擅自用她的手机加的我?那说明什么呢?

妹妹笑嘻嘻地挥挥手,快步离开了。留下我和平松诗织同学两人。

……为什么妹妹会做那种事?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能从平松同学现在的态度想象到几分了。难道说……会不会……我的心脏开始迫切地主张起类似的期待。平松同学有可能更早一步就知道我了,甚至还不止于此,有可能……

我看着平松同学。她还是低着头。也许一切都只是我过于乐观的误解,但是有顺势而为的价值。已经为这一刻准备了这么久,我不觉得自己是个不敢纵身一跃的胆小鬼。

我开口了。

“……那个,你发在微博里的照片,我看了。”

平松同学依然低着头,没有丝毫反应。

“那个,拍得特别好。明明只是平平无奇的景色,在你的镜头里居然会那么美。有时候还能让我笑出来。品味真是太棒了。”

我直挺挺地站在平松同学的正对面,看着她的脸。虽然她依然低着头,但我能看见她的脸已经红了。

“然后,那个。”到此为止,都是对她微博的感想。必须有再向前迈出一步的勇气。“我一直在想,能拍出这样的照片的,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的脸也热了起来。如果脸红了的话,心情就全都暴露了吧,不过那样也好。因为接下来我正打算把它传达出去。

“……我很想见你一次。可以的话,交换一下ID,之类的。”

说起来,我们其实已经交换过ID了。只要我之后同意一下好友申请就行。“不,我是说,可以的话,要不要去哪里走走?”


平松诗织 Ⅴ

剧情展开过于激烈,我的脑浆已经要热失控了。真的吗。真的假的。不会是真的吧。“真的”这个词有多少种用法都不够。堀木辉同学居然看过我拍的照片。而且还大赞特赞了一番。真的存在。现实中,真的存在这么美妙的事情。

此前,只有摄影同好会的人和我的少数几个朋友夸奖过我的照片。高兴当然也是高兴的,但我总觉得那是在“朋友滤镜”下的评价,只能信八成。而现在,是对我完全陌生的人夸奖了我的照片。

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由于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都没有开启微博的评论栏。之所以会把照片发到微博上,也不过是想着也许会有什么人看到而已,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自我表现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会有人一言不发地看到我拍的照片,一言不发地在心中点了个赞吧。只是想象着这些,我就已经乐在其中了,至于和看到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什么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而这一切,居然结出了如此美好的果实。我拍的照片,居然被“那个人”,被堀木辉同学夸奖了。还不止如此,辉同学还对我本人也抱有兴趣。

我不出声地呐喊着,低着头,在脑海中双手高举,摆出了胜利的pose。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结果才做那么多事情的。那些只是我的爱好。尽管如此——

……喜欢上拍照真是太好了!

“那个。”

对方已经发出了邀请,我只需要顺势而为就好。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必须得说清楚的事。

“对不起。空那同学她,用我的手机,自作主张地……给你发了好友申请。没想到你真的,看了我的微博。”我怎么都没法抬起头。只能对着地面石板上的花纹说。“那个,我以前就见过你。然后,就觉得,真好啊……然后,空那同学,就,那个……”

没法好好调节音量。我腹部用力想认真地说,声音却太大了,连忙压低声音,句尾却又消失在了空气中。于是,我抬起了头,尽我所能地、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个,我很高兴。”然后又提高了音量。“我很乐意!”

抬起头才发现,我最喜爱的浓云密布的美丽天空,正在“那个人”的身后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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