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张维舟:​食堂一幕:那 年 那 月

食堂一幕:那 年 那 月

文/张维舟

编辑/落英小桥

现在,对共和国的历史,60岁以下的人多数并不甚了解,更谈不上深切感受。我们年岁大的人有责任把历史,特别是见建国来的历史,把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他们。我这里讲自己经历过的几件小事,力求以小见大,说明一些问题。

一,1958年大跃进。那是激情燃烧的年代。那时候报纸上、广播中满是“放卫星”“大办钢铁”“十五年赶超英美”等等口号,还有农村公社化,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等报道。全民都在亢奋之中,给人的感觉是共产主义为期不远了。那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生产大跃进,学校也不例外,我在初中念书,住校。常常是半夜三更被学校的高音喇叭唤醒:“全校师生集合,到河边挑沙”(砖、瓦)。大家豁地起身,立马找到自己的扁担竹筐,跑步到河边挑沙,或到某处挑砖瓦。黑灯瞎火拼命干,都暗地里使劲,看谁跑得快挑得多。那时候春耕和夏收夏种我们都要被派下去收割栽种,有的就在附近,有的则被派到数十里外公社农村,住在那里,连续几天。

二,1959年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一次,全校集中传达上级文件,说粮食不够吃,要省吃,还要开荒种菜,弥补粮食不足。于是说干就干,至今我还记得月亮下内压压的一大片人挖地,蔚然状观。不几天校内校外就开垦了许多土地,都种上青菜,就连操场外围都种上了菜苗。从操场外看,操场被挤得又小又窄。

进入高中,政治课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内容,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讲课的是刚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老师,讲得很好。“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一下子就被征服了。于此同时,我又认真读了毛主席的《实践论》《矛盾论》,刘少奇的《论党》《论共产党员修养》等读物,可以说从那时起,我就确立了初心,立志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可笑的是我那时连团员都不是,听人家说要先入团后入党,我就写申请书递交班主任,要求入党。这事只有班主任——一位可敬的老者知道,他没有对人提起,所以没有引起什么笑传开了。但在我自己则是不可磨灭的记忆:我怎么那末幼稚单纯?简直近乎于荒唐。

大约是1961年吧,我父亲在钢铁厂工作(当会计),家住在该厂近处的一排民房,十分简陋。我隔壁住着一个姓黄的副厂长。副厂长是多大的官,我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其实是无意打听。我回忆起这年冬天,一日黄副厂长的岳母端来半碗豆腐渣给我妈,说:这是上级给干部优待,咱们是邻居,给你半碗尝尝。那时代干群关系就是这样。一碗豆腐渣见真情。要不怎么能团结一致共同奋斗度过难关呢?

三,1962年下半年我考进大学,大学又是一片新天地:新环境,新同学,新老师,新课程,加上国内困难时期结束,全国人民都心情舒畅,到处呈现一派大好形势。同学来自各地,群英荟萃,除了自己的专业以外,有的能歌善舞,有的泼墨挥毫,有的擅长丹青等等,不一而足。老师更不用说,不少在省内外甚至全国都有影响的学者。在可以容纳三四千人的大会场,我们有幸听到中文系外国文学教授熊化奇讲苏联长篇小说《叶尔绍夫兄弟》,洋洋洒洒讲了一个下午。出口成章,记录下来就是一片好论文。学校领导也多次给我们作报告,讲形势,鼓励我们好好学习,报孝祖国。

在这种环境下,在这种氛围中个个努力上进,学雷锋成风。我们严格要求自己,定期或不定期地向组织汇报思想,自我批评。同学之间也是坦诚相见,互相勉励,善意批评。记得1965年教育实习前夕,每个同学都要试讲训练,一个同学讲课,指导老师和同学们坐下面听讲。讲完大家坐下来评点。我记得我讲的是鲁迅的《故乡》,讲完,大家评点。大家讲些什么,现在都忘了,只有一个同学讲的我还记得。这位同学指出说我一节课在黑板上只写了一个字,而且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字。(什么字,我忘了)教师板书不能那么随意。我真心感谢他,感谢他直率中肯。这位同学叫席连鑫,我们平素接触不多,能这样善意给我提出意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可惜毕业之后各自西东从未见过面。不过现在高科技发展,我可以通过别的同学同取得联系,表达我对他的感念之情。

从1962年到1965年,我们还经历两次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 ,或“四清”),第一次到丰城县农村,时间是1963年,为期一个月,第二次到抚州地区桥东公社,时间是1965年,为期半年之久。社教是搞阶级斗争、整“四不清干部”(政治不清,思想不清,组织不清,经济不清)社教工作队由各地各部门抽调领导乃至部分中央军委负责人组成,我们大学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主要是来锻炼,向群众学习的;指导运动,通常是老干部老同志。社教运动实际上是“文革”的前奏。一次听文件传达说:现在我们国家政权有三分之一不在马列主义者手里。我们非常震惊,心情很沉重,思想很忧虑,却又不敢多言,谁都怕闯祸。

我多年如一日争取进步,经受考验,终于在社教之后返校不久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那年代入团入党,很不容易,我印象里我班非团员四十多人,到毕业,入团的只有我一个)我暗自下决心,这辈子还要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然而,不久就“文革”了。

四,“文革”中学校一片混乱,许多事情无法理解。运动初期,一日,在一条小径上,看见一个脖子上挂着牌子的人迎面走来。牌子上写着“小爬虫”。估计是被“革命”过而且要“继续革命”的青年教师。看他昂首挺胸,视死如归的样子。我想这会是敌人吗?不像,那末……我不敢往深处想。然而他那瞬间的模样却一直珍藏在我心里:他象征着人道、秩序、理性、尊严,他是一尊永远不可撼动的雕像;他又是人类的良知:公平,正义,法制,人权,朗朗乾坤,昭昭明月,不容侵犯。

“文革”中,我们这批66级毕业生在1967年下半年分配。我分配在上饶一中。第二年10月与同学生一道下放到赣东北一个贫困的山乡。我下放的第二天一早就同社员下地劳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除了劳动,还宣传毛泽东思想,教孩子们读书(村里没有小学)。受到社员好评。我曾郑重地向大队党支部递交入党申请书。我头脑太简单了,忘记了自己是“臭老九”,是到农村改造来的,竟然有入党的非分之想。结果作为异类,被揪出来,受到批斗。我痛苦至极,百思不得其解。

1974年我调进母校鹰潭一中。当年结婚,妻子是下放当地的知情。我结婚学校分了一间只有六平方米的竹篱笆房,地面还是坑坑洼洼的,即便如此,我们已经很满足了。妻子没有工作,学校照顾在食堂当零工(炊事员)。说到这里,我记起了我妻子最近给我讲的一件事。那时,粉碎了“四人帮”,但还处于“文革”后期,还是市场经济,粮食仍然计划供应。学校后勤对食堂这一块抓得很紧,谁都不能多吃一口。当时管理食堂的是一个人称“王嫂子”的妇女,五十多岁,安徽人,她丈夫估计有七十岁,常年有病。两口子没有儿女,相依为命。她大公无私,工作认真,为了避嫌,她和丈夫在家里做饭吃,不在集体食堂用膳。“王嫂子”虽然也是临时工,但谁都没有把她当临时工看。领导对她放心,炊事员们个个服她管。

一天炊事员小刘把我妻子叫到一边悄悄地说:明天凌晨一点来钟你到食堂粮油间来一趟,我也在那里。我妻子晚上去了,只见小刘早在这里等候。他们俩在暗处观察,不一会儿见有一个人左顾右盼,轻手轻脚进去,手脚麻利地带出一兜米和油,锁上门回去了。当我妻子望见这偷米和油的人是王嫂子的时候,差点惊叫起来,她说那时她心里怦怦跳,紧张得喘不过气,心里非常害怕,仿佛偷东西的不是王嫂子,而是她自己。第二天,王嫂子被叫到总务办公室,看见小刘和我妻子在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我有罪,我有罪,我偷公家的粮食和油,我罪该万死……”此后,王嫂子就在学校里消失了。听完妻子的述说,我们都扼腕长叹。王嫂子有错,何至于连个临时工都不能做?王嫂子,你在哪里?我妻子提到这事,似乎也有负疚感。

1984年,学校领导找我,问:“张老师,你过去曾写过入党申请书?”“是的。”“你现在还有这种要求吗?”“当然,从未放弃。”“很好,请你再写一份入党申请。”我高兴极了。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党,没有忘记我!1985年4月24日我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我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

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中老年人都清楚,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末了,我用我最近的一首小诗《无题》结束全文:

给脑袋以思想
给双肩以担当
给胸怀以包容
给目光以远方
给两只耳朵
听不同意见
给一张嘴巴
只把真话讲
给两手以创造
给两脚丈量足下的大地
规划新时代祖国的模样
给拔地而起的高楼以灵魂
给阳台上的鲜花以呵护
使它们在严寒和黑夜中
也能留住春光
给我们前进的道路以方向
“红旗漫卷西风”呀
红旗永远永远领航
作者简介:河南孟州人,江西师专退休教师,副教授,任教期间曾担任过鹰潭教育学院中文系主任和学院教务处副主任。是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鹰潭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芦甸评传》、散文集《读书杂谈》、散文集《守望》,参编《芦甸诗文选》《天涯三人行》。近几年在海内外华人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二百多篇。《芦甸评传》填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芦甸研究的空白。《读书杂谈》被中国伯乐文学研究所评为一等奖。论文《和谐伦和整体观》被收入《海峡两岸道教论坛文集》,与张炜合作《龙虎山文化的界定及其特征》为2015年炎黄文化研究会六省大会论文集采用。近期主持编纂《道文化纵横谈》(40万字,沈阳出版社出版),又协助编辑《月湖政协》文史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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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稿:

罗学贵   湘子  剧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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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深谷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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