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犹太自治州:为制约中日而设,如今仅存千余犹太人

“按照俄罗斯宪法第65条规定,JAO是俄罗斯唯一的自治州,也是除以色列外、世界上唯一实行犹太司法管辖的人类居住区”,著名汉学家梅尔·沙哈尔教授告诉我:“但犹太人更向往3000年前的故土,以致犹太自治州名存实亡。”

梅尔教授是特拉维夫大学的东亚研究系教授,一口流利的中文再加上对中国文学、宗教、武术等历史典故如数家珍,是中国官方公开认可的汉学专家。而他所说的JAO,其实是英文“Jewish Autonomous Oblast(犹太自治州)”的缩写。

犹太自治州的历史需要追溯至100多年前,当时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辗转欧洲、亚洲、非洲、美洲等地,希望能找到“可停靠诺亚方舟、准许犹太人定居”的港湾。经过多年努力成立三个试点地区,分别是阿根廷的摩西维尔、西亚的巴勒斯坦和苏联的比罗比詹。

1947年巴勒斯坦被拆解一分为二,随后犹太聚居区正式独立为以色列,生活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纷纷转移至以色列定居,摩西维尔于上个世纪60年代宣告失败,俄罗斯犹太自治州自此成为除以色列之外的、唯一一个被他国认可的犹太人自治领地。

事实证明犹太自治州很有存在的必要,以色列把俄罗斯保留犹太领地的行为视为“兄弟之情”,在此后几十年里,无论美国与北约各国如何挑拨,在对待俄罗斯问题上,以色列要么拒绝表态、要么暗伸援手。

梅尔教授认为:以色列与俄罗斯合作除了两国有同样的宿敌(波兰等等国家),还有以色列拒绝为美国发起的乌克兰决议投票等实际声援;而俄罗斯也在不断释放善意,早在普京球迷俱乐部成立之初就大量邀请犹太人入会,还有2019年俄罗斯派遣数百名灭火人员前往以色列协助灭火等等实际行动。所以,犹太自治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会被废除,哪怕名存实亡也不会。

那么,俄罗斯犹太自治州的现状又是如何呢?

梅尔教授让我联系他的犹太学生伊利亚,经过四个月的邮件联系才最终制定行程:俄罗斯出于各种考虑将其列于远东联邦管区名下(无独立建国权限),再加上机场维护、大雪封路等等意外,虽然犹太自治州离黑龙江佳木斯很近,我却只能从阿穆尔州的共青城入境,乘火车经哈巴洛夫斯克中转再前往犹太自治州首府比罗比詹。

这一趟是真不容易,原本坐国际班车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办到的事儿,我却花了两天时间在路上。幸好,伊利亚给我展示了与外界形容不太一样的犹太自治州。

伊利亚出生于比罗比詹市郊,是俄罗斯第四代犹太后裔,与其他犹太人不一样的是,伊利亚对以色列和耶路撒冷的执念并不深。因此,梅尔教授让她回来搜集犹太人在俄罗斯的生活、文化、历史等痕迹,目前犹太博物馆已初具规模。

伊利亚指着“俄以友好纪念碑”解说道,这座碑建于1924年,由苏联民族委员会与犹太协会共同出资修建,当时双方签署的合约注明:苏联将阿穆尔与中国交界地带的空闲土地交给犹太人,犹太协会则提供了25万美元现金和30多辆汽车,以及价值数十万美元的工具与设备。

根据比罗比詹犹太博物馆收藏的资料统计,截至1934年,美国犹太协会对犹太自治州无偿援助超过3亿美元,当时的100美元购买力相当于88.8克黄金,这笔巨款对犹太自治州的基础建设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其中就包括连接西伯利亚大铁路的铁道与公路网。

然而,一直幻想可以在远东复国的犹太人,最后却发现苏联并不愿意移交领土主权,且多次声明“犹太人只有居住和开发权”;而反观美国主导的联合国却在不断操控肢解巴勒斯坦,在西亚复国的希望明显高于远东,可开发款项已经投入、犹太移民也大量到位,近乎于木已成舟的尴尬处境。

实际上,早在俄国十月革命后,列宁就已经意识到有必要建立犹太自治区,但先后规划的克里米亚、亚速地区和乌克兰这三个地点都遭到当地人反对。

于是1924年列宁死后,斯大林提出“将犹太商人与手工业者转变为集体工人和农民”的构想,考虑到中日两国对远东边界的影响,苏联很有必要在边境无人区建立新城镇,犹太人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有钱、有人,还愿意为苏联插旗制约中日两国。

1928年4月,第一批犹太人被送到吉红卡亚站(清廷名为“奇穆尼窝集”),他们被告知: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园。两年后更名为“比罗-比詹民族区”,1934年正式升级为犹太自治州。

在斯大林设想中,犹太自治区应当在1933年时达到6万犹太人口的规模,到1938年应不低于15万。可惜的是,远东偏远且常年酷寒的气候令多数犹太人难以安心生活,第一批2825名犹太人生活不到一年就走掉了1100人,直至犹太协会加大援助修建铁路和基础设施后,当地犹太人口才稳步上升,巅峰时期约有5万人。

按照伊利亚收集的证据显示,当时的比罗比詹已经具备中型城市的规模,医院、工厂、学校、报社、电台、文化宫、体育场等等设施应有尽有,甚至还修建了西伯利亚第一座犹太剧院。

在犹太人抵达比罗比詹之前,俄国铁路工人就已经在这里建立了居住点,目的为了砍伐木材与淘金。而苏联允许犹太人拥有私人土地的特权,相当于变相挤压了原有居民的生活空间,不仅如此,善于经营的犹太人在短短十年时间里就将整座城市掌握在手中,报纸电台用的是犹太语(意第绪语),节日以犹太人为主,甚至工作岗位也是犹太人优先。

如果没有巴勒斯坦,犹太自治州或许会更加繁荣,但随着以色列复国希望越来越大,俄罗斯犹太人再也按捺不住重回故土的心,尤其是以色列建国后,几乎每天都有犹太人在变卖资产准备离开。

但真正让犹太自治州名存实亡的,其实是苏联对犹太人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处于模棱两可中。

1936年,斯大林与德国外交部长会面时说:苏联知识界不应该有犹太人的身影,更不能被犹太文化影响。于是就有了1939年暗中成立的“清除犹太人事务部”,开始搜集境内犹太人的财产、子女、职业等等信息,原本在莫斯科担任管理职位的犹太人几乎全部被解除职务。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比罗比詹犹太人却在为苏联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做准备,大量来自苏联各地的犹太财团合力修建纺织、制鞋、汽配、木材等工厂,为前线提供了相当可观的后勤补给,几乎所有在远东参战的士兵都穿过犹太工厂提供的袜子,每条远东战备公路都要用到犹太农机厂生产的推土机。

为了感谢犹太人对二战后勤的强大支持,苏联在二战后迅速对境内200万犹太人转换态度,不仅声称要拨款扶持犹太自治州基础建设,还宣布会将反犹派一应官员悉数解职。

然而,苏联低估了犹太人的智慧,他们买通亲卫获得斯大林的“200万苏联犹太人始终是威胁”、“犹太人是第五纵队”、“以色列将是苏联在中东的卫星”等亲口语录,直接促使以色列在美苏冷战期间转换阵营倒向美国。

1948年10月,以色列第一任驻苏大使参观莫斯科犹太教堂时,成千上万犹太人站在街头高喊口号“以色列活着、犹太人活着”,这句原本是肯定犹太民族复兴的口号,却被苏联解读为“犹太资产阶级会对苏联国家权威产生威胁”。

一个月后,苏联发起“清除犹太文化运动”将数千名犹太人投入监狱或集中营,维尔纽斯犹太博物馆、格鲁吉亚犹太民族志博物馆、莫斯科犹太剧院等犹太文化机构全部被关闭,而犹太自治州更是“清除运动”的重点关照对象,所有与犹太语/意第绪语有关的报刊、图书馆、学校、剧院一律关闭,就连医院里的犹太医生、餐厅里的犹太厨师、学校里的犹太教师也被当场辞退。

1952年8月12日,这一天被犹太人称为“谋杀诗人之夜”,共有13名犹太著名作家被下令处决,而3个月后斯大林宣布“每个犹太民族主义者都是美国的情报代理人”,直接使民间反犹情绪空前高涨。在这样的背景下,生活在犹太自治州的犹太人不得不踏上离开的征程,但真正回到以色列的并不多,绝大多数都被送往西伯利亚四个大型集中营里,至今未知生死。

在比罗比詹街头的犹太人纪念碑前,伊利亚面露哀伤的缓缓说道:当时最著名的反犹语录有两句,一名苏联大学导师说的“苏联人讨厌德国,是因为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对待犹太人也一样”,第二句是斯大林临终前说的“苏联没有犹太人才安全”。

梅尔教授在我离开前也回答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就与这两句反犹语录有关:“犹太人对苏联的贡献是巨大的,但这些贡献并没有遏制他们对犹太人的清洗,反而整个东方集团都蔓延着这种情绪,比如布拉格冤案(几名非犹太人被当成犹太人处以死刑)”。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清掉绝大部分苏联时期的反犹情绪,同时恢复犹太自治州的犹太文化机构,但对实力日益强盛的以色列犹太人而言已经毫无吸引力,如今仅存的千余名犹太人也大多数因俄族通婚、事业工作等原因无法离开,坚持信仰犹太教的犹太人早已不足二百人。

这座犹太人口只占1%的犹太自治州,没有犹太人雄厚经济实力加持后的现状,就如同一名垂垂老矣的暮者,一点点的失去活力,直至寂静。

在11天的行程中,伊利亚带我拜访了20多个正统犹太人,他们拒绝与俄族通婚,也拒绝接受俄罗斯政府“怜悯式”的工作安置,只为守护当初犹太人耗费巨资打造的这片犹太“领土”。

一家商场前,我被一边演奏手风琴、一边深情演绎犹太歌曲的犹太人吸引了注意力,伊利亚说他坚持十年风雨不停的为市民和游客演唱犹太歌曲。

他当天演唱的歌曲是《多娜 多娜》,其中一段歌词:“牛儿任人捆缚宰割,从来不知原因为何,你为何没有能飞的翅膀,像燕子一样骄傲而自由”。

或许,这段歌词最能体现留守犹太人的心声。

(纪实旅行不易,点个再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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