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破绽:范蠡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
一般认为,司马迁作《史记》,大部分主要来自于典籍记载,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得自传闻(《史记》中经常有“吾闻某某曰”或“某某语余曰”的语句。)既然是传闻,就难免有局部失实的地方。
我们知道,一句话或一件事,经过一层又一层的转述,往往容易走味,转述得越多遍,相隔的越久,偏离于原意的机会也就越大。因此,顾颉刚先生提出了“层累学说”,他认为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比如大禹最初很可能是一条虫,但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傅会传奇,渐渐地被塑造成了一个远古的圣人。
又比如传说中那个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其原型只不过是齐国一位将领,名叫杞梁,的妻子。杞梁战死了,齐侯在郊外遇见杞梁的妻子,向她吊唁。她认为在郊外吊唁不够庄重,就不卑不亢地暗示齐侯,应该去她家里吊唁,齐侯最终便去杞梁家里吊唁。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但是经过战国秦汉人的陆续傅会传说,就增加了“哭夫于城,城为之崩”的神奇成分。而且秦汉时期的“孟姜女”还没有名字,只是叫杞梁妻(犹如“阿庆嫂”之类,随夫称而无己名的称呼),到了南宋才有人伪造故实,说这个杞梁妻的名字叫孟姜,从此以后,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就深入人心,几乎已成为板上钉钉的历史真实。(参考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文。)
据我归纳,传闻的特征,一是“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说狼咬死了一只羊,一定没什么人理会。但如果说一只母羊为了保护幼崽,奋力踢死了一匹狼,那就一定有人津津乐道,甚至久而久之,越传越神,最后也许一致认定这是一只神羊。同样,说一个女子不卑不亢,暗讽国君应该敬重战死的将领,这也不算非常之神;说这个女子悲伤过度,把长城都哭倒了,那就有口耳相传、以资谈笑的价值了。
其次,传闻还喜欢走极端,让好的更好,坏的更坏,真所谓捧之可以上天,按之可以入地。孔门得意弟子子贡很早就领悟出了这个道理,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19.20)纣王是商朝出了名的暴君,但是实际上他可能并没有那么多的恶行,只是因为纣王声名狼藉,所以所有的坏事都算到他头上。
这方面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不少,比如因为隋炀帝是暴君,就有人说他出于嫉妒,捏造了个罪名,将文臣王胄杀死,事后还不无得意地说:这下看你还写不写得出“庭草无人随意绿”这样的佳句?因为宋之问人品不端,就有好事者说他为了抢他外甥刘希夷的那两句“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花不同”,而不惜将其用土袋压死。其实以隋炀帝、宋之问二人的才气,何至于嫉妒这样的诗句?更谈不上因之谋害人命了。但是没办法,人们就是这么传,而且津津乐道,几可乱假成真。
这是古代的例子,生活中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某个人在村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那么不管出什么乱子,首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家伙干的。
《列子·杨朱篇》说:“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相反,一个人如果声名卓著,那么所有的好事美事也都会牵扯到他头上。因此,我们也可以将子贡的这句话改为:“尧舜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争居上流,天下之善皆归焉。”
这也可以算是传闻的另外一个特质,即:攀附名人。比如,凡是跟与人为善沾上边的,一般都傅会到孔子、孟子身上。凡是跟神机妙算沾上边的,一般都傅会到诸葛亮、刘伯温身上。药书的作者都是神农、黄帝,兵书则托名于孙子、吴起。先秦诸子书中记载到孔子的,几乎只是“有一个聪明的人”的简称符号,如果真的认作是孔子的生平事迹,就未免太天真。
所以,我甚至怀疑《史记》中记载的陶朱公,也不过是一个稍微出色一点的富翁而已,也许这个富翁做生意特别有一套,对市场行情看得特别准,人们越传越神,就纷纷传说他就是那个能够预料先机、毅然隐退的越国功臣范蠡。到了司马迁的时代,这个传说就像孟姜女哭长城一样“板上钉钉”地真实,其时的学术又没有民国时期那么发达,没有顾颉刚这样的学者出来加以考辨,于是范蠡便来了个华丽转身,由谋略之士一变而为商界大佬,博得无数个“干啥啥都行”的羡叹。
传闻还喜欢张冠李戴,把发生在甲身上的事,傅会到乙身上。另外还喜欢马后炮,事后诸葛亮,就像一个人观影的时候一本正经地预测着情节的发展,其实他早已偷偷看过剧本,却要作出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的高明状。你如果去马云的老家,一定能够听到很多关于马云的神奇事迹,比如马云抓周的时候,不但抓的是算盘,而且还拿起算盘打得啪啪响,一看,他正用算盘开平方呢。等等等等,反正所有的说法,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马云能有今天的成就,早在小时候就已经有种种征兆了。当然,我们一定要知道,这是在马云出了名之后,才有的这种种传说。从这一点看,传闻又很势力,喜欢以成败论英雄。
所以,如果追源溯流、层层推究的话,范蠡这个故事的原型,也许只是这样的:有一个富翁,他有三个儿子,中子在国外犯了事,富翁就想办法要去营救。也许是看到他的小儿子平常比较吊儿郎当,善于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打交道,于是一开始决定让小儿子去办这个事。但是他的大儿子觉得这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轻视,坚持要自己去。富翁拗不过大儿子,最后只好让大儿子去。结果大儿子在打通各种关节的时候,由于过于计较钱财,最终败了事。这个富翁最后归纳总结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大儿子从小跟着他一起吃苦,所以吝惜钱财,导致坏了大事。
但是,这样的真相,实在太普通了,无法满足人们的好奇之心。于是,经过“层累的傅会”,一开始也许只是说这个富翁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接着就变成了这个富翁不但早已料到了结局,还笑着向大家说出了个中的道理:大儿子从小吃苦,所以吝惜钱财;小儿子从小就声色犬马,对钱财并不看重,反而容易办成这样的大事。再最后,越传越神,这个神秘的富翁,就变成了曾经帮助越国攻破吴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范蠡。
你看,多么神秘!多么传奇!在这样一个足以令人兴奋的故事中,所有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风云人物范蠡、料事如神上,而基本上不会有人去质疑诸如“范蠡既然知道中子必死,为什么还派大儿子去”这样的问题,尽管这个问题从人情上来说,的确是个问题。不过,西方哲学家说过:“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同样,所有的传说,都难免有破绽,就连那个千变万化几乎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在变成一座庙宇的时候,不小心仍然会露出它的尾巴呢。
所以,对于古书中记载的一些较为远古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不妨就把它们当作一个传说来看待。既然只是一个传说,那就不必太较真,观其大义,抓住其中的重点,尤其是传奇之处,乐呵乐呵一番也就够了。有一些看上去不合情理、令人想不通的细节,就像人生当中时不时都会出现的那些奇奇怪怪、令人措手不及的糟心事一样,直接翻篇就完事了,不必去纠结,毕竟开心最重要。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