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苦旅(特别推荐)
苦旅
文/王冉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当过多年医生,见过的病人如过江之鲫,大多数忘却了,只有一对农村看病的老两口的身影还不时的浮现在眼前……
一天,同学介绍乡下熟人来就诊。从同学口中得知,老两口家庭较困难,又被病痛折磨多年,嘱尽量给予节省照顾云云。攀谈不多会,来了一对老年夫妇。 老头头发花白,身材矮小,干瘦,皮肤黝黑,岁月的沧桑已在他的脸上犁出沟沟壑壑,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身着不知穿过多少年白褂蓝裤,倒也干净。 自言姓崔,一见人,满脸堆笑,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一盒好烟忙不迭地逢人便递。老伴比他小几岁,倒是白胖丰腴,身形也魁伟了许多,右腋下拄了根拐杖,右腿下半截空空如也,每挪一步,地板“咚咚”作响,从楼下走来颇为费力,脸上沁满汗珠,气喘吁吁。
安排就座后,开始询问病情。老伴有点神经质,语速快而欠连贯条理,说了几句脸就涨得通红。老崔忙抬手打断老伴,慢声细语介绍起老伴的病情来。 老崔说:“五年前老嬷嬷脚上长疮,我到处带他寻医求药,土方洋方都用了一遍,总不见好,去徐州大医院一查,得了骨癌!我当时就感到天塌了,回家后东家借,西家挪,好不容易借了几万块,去徐州开了刀,当时医生保留了膝盖,以后安假肢能省不少钱”。顿了顿又说:“原以为,刀也开了,化疗也做了,该万事大吉了,谁知道,回家没多久,剩下的残腿又开始疼了,到做手术的医院去问,人家也给化验开药,可是治来治去还是老样子,去的次数多了,问的急了,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人家说要不你再去其他医院看看,我们也没办法!”
等到询问老嬷嬷的时候,她显然被病痛折磨得怕了,喘着粗气,说起话也有些颤抖。她说:“做手术没几个月就开始痛,痛的地方有多个硬疙瘩,像火烧一般,痛得直哆嗦。不管是三伏天还是寒冬腊月必须把腿浸在凉水里,疼痛才能减轻。”查体除了血压偏高,残肢有数个压痛点,质稍坚韧,余无异常。作为医生首先考虑是不是肿瘤转移?安排好住院,完善各项检查后,局麻后切除结节送病理切片检查,术后对症止血抗炎治疗。
手术后天色已晚,同学就安排在附近的饭店简单吃点饭, 老崔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汗津津的百元钞票硬塞给同学做饭钱,同学不允,老崔硬推让了几次才重新装了起来,起初不愿意一起吃饭,被同学强拉了去。饭局快结束时,见他面露羞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同学一问,老崔嗫嚅着嘴说:“老嬷嬷还没吃,剩的两个馍我想给她带去……”
考虑老崔两口经济拮据,帮他们介绍一个每天只收五块钱家庭旅社。每天等旅社主人做好饭还可以用余火馏点馍热点剩菜。有次中午下班早,我顺道去看看他们,老两口正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膜就着咸菜,吃完饭,老崔又扶着老伴在走廊阴凉处坐了一会,等我挥手告别时,一路上脑海里不断映现着这对患难夫妻眼中的期盼和对未来美好向往脸上洋溢的笑容。后来我有次饭局后打包给他们带点剩菜,意外的“馈赠”让老两口有点手足无措,除了忙不迭地让座,努力地从肚子里搜刮着匮乏但诚恳的感激语言,出门后老崔还送了我老远,回首时老崔仍在原处驻足眺望。
五天后,病例报告出来了:没有发现转移病灶。心里略宽慰,而幻肢痛并没有明显缓解。打电话咨询同道,得知有位刚从济南进修“疼痛专科”回来的医生,趁休息时带老两口去就诊,常规检查后给予“骶管内麻醉”治疗,术后观察几小时后仍回旅社,几天一疗程。第二天我去看望老两口,老太太一见我,喜色溢于言表,拉着我的手说:“这下可亏了你,几年没睡一个安稳觉,昨天一觉到亮……”老崔笑着插嘴说:“可不是嘛,原来呼噜打半夜,昨天呼噜整整打一夜!”老伴忽得脸红了,眼中略过一丝羞涩,嗔骂一声:“去……!”
时间长了,与老崔逐渐熟了,有时间也闲聊一会,互点烟后,老崔吸了几口,往事也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浮现在面前:老两口三十多年前结婚,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近三十了,脸上长了一大片血管瘤,一激动,脸红得像公鸡冠,加上打了多年的工,都给他娘治病了,家里就几间修修缮缮住了几十年的破屋,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啊?说罢眉头紧锁, 紧吸了几口烟,把烟蒂余火在地上拧灭,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见状忙把话题岔开,说道:“你介绍介绍,你们当年怎么认识的?”甜蜜的回忆如灰烬中的余火,扒拉扒拉就豁亮了起来。老崔眯着眼,微扬的嘴角闪现出笑意,说:“老嬷嬷年轻时,长得可漂亮了,四处说媒的媒人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是她偏偏看上我。一开始她家人不同意,嫌我家穷,地少兄弟又多,给她许了一家有钱人,可她宁死不从,非我不嫁。后来她家人怕她和我私奔,就把她锁进屋子里,她性子烈,绝食好几天,家人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同意。说完这话时脸上写满了幸福。我和他重新点了一根 烟,他的人生也像那明灭的烟火一样起起落落 。
“我那时就想,你既然跟了我,我就是拿命也得换你几天好日子!年轻时也能干,捯饬点青菜筐偷偷,贩卖点粮食,逢集也做牛行,在当时挣钱算多的,可是老嬷嬷就是个药罐子啊,挣的钱都填进去了,哎!跟我几十年没享几天福!”说罢一声长叹。
老伴治疗几 个疗程后,症状大为缓解,开点药回家服用就行了。等到出院的时候,我去相送,老两口满脸喜气,如冬日暖阳。老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遍遍重复所能想到的感谢的话,并勾勒未来生活的蓝图。老崔说:“已经联系好在温州打工,在工地上蒸大馍,把老嬷嬷也带在身边,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她,等挣了几年钱给她配个假肢,让她还能走路……”对未来幸福的想往就像暗夜里的一丝光,给人以期冀和追逐的力量,老两口回家时的步履也欢快了起来。
几个月后,老两口又来了,老太太似乎憔悴了不少,问其故,说是回家后不久疼痛又逐渐加重,吃药则缓解,药停后又依然如故。等他们安顿好以后,我又帮着联系一位有名的骨科医生,检查后认为“幻肢痛”的根源在于神经支配,如果切断神经则可以阻断神经传导,只是国内外报道此种病例虽然有不少,但是都没有确切的根治方法。告知老两口后,术前检查完毕,签订手术同意前,老两口在病房低语似乎在争辩着什么,后来语调也逐渐增大,声音开始传到窗外。老太太说:“不瞧就不瞧了吧?瞧了也不能保证瞧好,能受就受着吧,反正也受了几年了,家里儿子还没结婚,又欠了那么多帐……”
老崔在旁边说:“瞧了总归有希望,不瞧就这么受一辈子,一定得瞧,欠的钱以后再挣,人重要还是钱重要?”两个人的语音又逐渐低沉,接着趋于沉默。
等老崔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充满着坚毅,主动要求签订了手术同意书。当天中午做了“腓总神经离断术”。术后没几天,疼痛依然像幽灵一般如影随形。出院的时候,老崔专程前来与我道别,见我面露沮丧之情,反温言安慰:“王医生,你为了老嬷嬷的事前后忙碌,找人帮忙,操了不少心,不怪你,怪她命不好,得了这么难治的病……
日子如流水,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两年多过去了。老太太的病情却总是萦绕在脑海里,似天空中的阴霾挥之不去。偶然有一天,看到电视里介绍上海某医院,经过科学攻关,可以治愈“幻肢痛”的新闻,不觉心头一震!黑夜里终于看到曙光。苦于与老两口失去联系,一直无法告知。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上班,老崔忽然来访,明显又黑瘦了不少,皱纹也平添了许多 。我迫不及待地把从电视上看到的喜讯告知,老崔默默地听我把话说完,眼圈先红了,颓然地摇摇头,说:“没用了,老嬷嬷几个月前老是咳嗽,在温州医院一查,已经肺转移了……我这次来,是想求你给她开点药,让她少受点罪。”说罢掩面抽泣,泪水从指缝中滴落,饱含着无奈和绝望。 我不觉一阵心酸,低声安慰了他好一会,明知道无论开什么药,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说,都是于事无补了,还是开点抗炎,止痛的药,愿她能在生命的最后一程少受点病痛的折磨……。开完药,他连声道谢,我起身相送,看着他抹着泪佝偻着身子缓缓地走了。
光阴荏苒,大约半年后,我和同学一起吃饭,又提起他。我那同学先是默然不语,过了一会,猛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喝完,红着眼,叹了一口气说:“老头也走了,老嬷嬷去世后,老头像丢了魂,几天不吃不喝。后来家里粮食和几间破屋卖了,挨家挨户把欠的钱都还了。老嬷嬷“头七”傍晚的时候有人看到他穿了一身新衣服,挎着篮子,买了水果,纸钱去给老伴上坟。大家也没感到什么异常,因为碰到街坊邻居时他还主动给人递烟,笑着拉几句呱,说着要出远门,和大家告个别。第二天的早晨,有起早下湖的人发现他吊死在老嬷嬷坟边的柳树上……”。
那天晚上,我喝的烂醉。
生同衾,死同穴,生死相依。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午后斜阳,老崔两口子健步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清风拂过,树叶在树梢上哗哗作响;空气里飘来了青草的清香,野花寂寂开放,一吐芬芳,;两只粉蝶相互追逐,翩翩娇舞,鸟儿在蓝天叽喳欢唱,自由翱翔;沉甸甸的谷穗预示着丰收的希望。走的累了,两个人相互偎依坐在田间垄头,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幸福的微笑灿烂的像花儿一样。天国里再也没有伤痛,再也没有苦难,再也没有离别,再也没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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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系灵璧知名书法家、古玩收藏发烧友,灵璧家园网一级作家王冉先生
(作者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