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拾年

现在一说哪一年做过什么事,推算起来都要以五年计,更早一点的以十年计。这太吓人了。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十八岁,朝气蓬勃,豪情万丈,明天可以做想到的任何事;就身体的实际反应而言,啤酒两瓶要吐,火锅一吃拉肚子,晚上一熬夜就口腔溃疡,这些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钟说:“我老了,老丁也老了。我刚认识他那会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像一阵风刮过来,说做什么就要做,现在虽然也做,也只有以前的影子了。”

我认为这差不多是事实。前几天阿威问我考研报名了没有,我纠结很久,再也不能拖下去:“阿威,我不考了,先跟桃子结婚!”说完这句话我心里慌得很。

果不其然,阿威十分失望,乃至愤怒:“我不想跟你聊天了!你放弃了另外一种可能。”

我挣扎着为自己辩解,虽然是那么地没有力量:“我想过,不算是。以前写东西都是挣扎的,飘着的,现在是日常生活。”我的囧态暴露得一览无遗。

大学毕业以来做了那么多次抉择,也有为获得他人的理解而倔强地争辩过(我翻开捕鱼日记,那时候身上穷得住最便宜的小旅馆,吃最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动摇过,有人骂我我轻轻地争辩两句就不管了),唯有这次争辩似乎关乎着尊严――一个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的尊严――如果不走在追求卓越,追求另一种可能的路上,‘superman’应该改名‘逸民’(安逸的小市民)更合适吧。

俞敏洪演讲时说,要去创造那些让你泪流满面的时刻,这些我都有过不止一回。

我曾豪情满怀地对身边的人放话:“我的一辈子走完,记录下来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

我曾意志无比坚定:“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激情满怀,追求卓越,我就自杀在托木尔峰,让冰雪埋葬我的躯壳。”

我曾如此自我勉励:“如果有一天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不再纯粹地追求理想,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陈嘉映说,理想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需要不断地融入到现实生活中去,这样以来理想的形态就会发生改变。那么一年两年改变下来,是理想获得了具体的形态呢?还是理想在琐碎的现实生活中淹没消失了呢?

房铭一从拉萨回来就快快地结婚了,闲聊之中更多关注哪里买房子,如何努力工作养活妻儿老小,我那时以为他被糖衣炮弹俘虏,堕落了。

再看看苏家桥,虽然结婚定居在湖北的一隅,也在体制内的建设银行上班,几十年下来依然是个隐于山林的幽人。至于李斯,那就更加个性张扬了。他带着上小学的女儿养宠物培养爱心,养死了他就炖了吃了,见女儿泣涕涟涟,就安慰说:“你已经在行动中具有爱心,现在爸爸教你在肚腹间具有爱心。”女儿宁死不从。 后来他又迷上唱歌,每天鬼哭狼嚎,搞得整栋楼鸡飞狗跳。如此这般直到四十岁,他突然萌发了读哲学博士的冲动,竟然考上了。从此他一边当学生一边当老师,他的学生都管他叫老大。

还有王澍,他过着正常的家庭生活,又在努力地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建筑与现代建筑巧妙融合。他主持设计了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南宋御街、宁波市博物馆,这些建筑到处洋溢着田园生活的意趣,身处其间,就像回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村子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也有像野夫这样的,特别烈。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生活到另外一种生活,转身的时候拋得干干净净,义无反顾。听野夫讲话会深切地感觉他是个从不屈服的硬汉,是个行侠仗义的江湖大哥,生活中所有琐碎的蝇营狗苟于他而言都是束缚与羁绊。他就像加勒比海盗的船长,永远在期待下一个未知的海域,尽管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选择了靠岸。

舒婷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膀痛哭一晚。也有希腊智者说,做痛苦的哲学家比做快乐的猪高贵千万倍。到底哪一种生活更值得过呢?我很矛盾。

我这一年来读李娟、王洛宾比较多,慢慢喜欢上平平凡凡的家庭生活,该干活干活,该精打细算就精打细算,想写歌就出门写歌,无论做什么都想着家里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归属感,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归属感算不算堕落。

以前一两个月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现在三五天就打一回。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跟他们絮叨絮叨。有人说,这叫向主流生活回归,我觉得概括得特别好。整体来说,现在的生活比之前更快乐一些。

我上午不上班,主要任务是给桃子准备午饭。除了家常炒辣椒、炒豆角、炒冬瓜之类的,我还比照着菜谱给她做过一回香喷喷的啤酒鸡!她这人边吃边评价:“这个太咸了,差评!这个味道很不错,亚克西!” 大部分时候我做的都很好吃,所以受的表扬比较多。到了周末就该她大显身手了:“你想吃什么?”

“排骨!” 我吃过一次她做的排骨,那个味啊,香飘四溢,回味无穷,简直是太好吃了。

“又是排骨!你上周不是刚吃过吗?”

“又想吃了。” 桃子不会做鱼,我又担心超市里买的鸡肉过期,想来想去还是排骨最靠谱。本来吧,我因为吃蔬菜太少的原因有点空腔溃疡,吃完排骨汤,瞬间好了。

有人说,俩人合不合适出门玩一次就知道了。空闲的时候,我和桃子一起游玩过两回,一路上新奇不断,惊喜连连,可谓青春作伴活得潇潇洒洒。后来我一个人出门到喀什待了几天,感觉索然无味,很快就回来了。今年桃子不出门,我也没有出门。

如果说之前我还在纠结要不要留下来,现在嘛,真心实意地想要跟桃子好好过日子,然后一起去很多地方,我以前去过的也可以。

哥走天涯拉着妹妹的手,眼下虽然不去远方,还是要好好跑步锻炼。听老师说,日本鬼子村上春树都六七十了,看起来还像四十岁的样子,就因为他常常跑步,时不时地跑一次马拉松。我掐指一算,自己跑步整整十年了。

2007年9月份到浙江工业大学数学系报到,闲聊中听人说颜老师历史教得很不错,我去蹭课,她说徐溢华学长很优秀。徐溢华那时候很火,抛下一句:“每天跑步十公里,坚持21天,坚持了再来找我,坚持不住就不用来了。”就不理我了。

我想了想,跑步至少可以锻炼身体少生病。我白天上课写作业,晚上差不多整个都在跑步,我腿疼肚子疼肠子疼脚底板疼,实在不行只能歇一会再跑,就这样断断续续跑两个多小时,累得直反胃。好在我坚持住了。

有时候我反复劝说自己,今晚上有讲座,不跑了吧? 我转而又十分自责,这是偷懒懈怠,日日待明日,明日何其多。

那时候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大学四年后,你做过什么东西最觉得自豪?我认真想了很久,数学专业既谈不上专业,也十分外在,还是跑步最有意义。

在操场上跑步真的很煎熬,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十四圈,十五圈。风景是如此地单调,心里越是默数圈数越是累得很。记得有一回学校运动会3000米长跑,同学和老师都在给我大声加油,我刚开始跑太快,刚两圈就肚子疼,加上心里着急,只跑了个中间名次。

我拿说服自己的理由说服了小红,从此我和小红两个人一起跑。我们一起沿着校园跑,穿越浙江工业大学后山到浙江科技学院跑,一边跑一边分享《四书》的微言大义。

大二寒假,室友都回家了,我一个人沿着操场跑了差不多50圈,真的,跑到后来都有点轻飘飘的,好像没怎么用劲就飞了起来。第二天醒来小腿肚子疼痛不已,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我赶紧回家了,一直到开学,我的腿才彻底好。从此之后,无论多想跑,我都不敢随随便便超过20公里。

坚持跑步以来,我几乎不生病,精神状态好到爆。所谓的春困夏乏秋躁在我身上一点反应都没有,从早到晚我都是意气风发,春天不困,夏天不热,秋天很凉,所以我就能多挤出一些时间做别的事。

刚开始同学们对我这种自虐的行为还抱着怀疑的目光,等四年跑下来他们的想法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我哪天要是不跑了才奇怪。但是,他们也只是远远地欣赏一下而已,除了小红没有人加入跑步的行列。

大学毕业后同学差不多都走了,我不想离开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舍不得睡了四年的寝室,也舍不得白宫一样的图书馆,更舍不得工大后山――一个花园一样的地方。我还是照常读书跑步,一直到最后离校期限到来。我那个时候就想闷头读书,多读一点是一点。

现在想想,我特别感谢浙江工业大学宽松的校园环境。我想到跑步就可以花大把的时间跑。

跑步安慰了我的孤独与寂寥。刚到杭州市余杭区的公司报道那会,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也不爱聚餐打球,白天在办公室坐着不知所措,晚上我就上临平山公园跑步。山顶上开出了一条观光步道,路两旁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大树,有香樟、桂树等。山上凉风习习,跑一圈下来只觉得眼下的一切是如此地美好,当然,时不时有人对我竖起大拇指。

即使现在,每当秋风萧瑟落叶满街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临平山的凉风――我欲乘风归去。

很快我就到了伊朗马沙尔港口。我的英语虽然可以进行商务交流,但远远达不到东拉西扯漫话东西的程度,下班后我多去跑步。我从宾馆出发向着城市的东边跑,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第二天再向西边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然后向南、向北,我就这样了解马沙尔这座小城。城市不大,东面南面是海风吹拂的波斯湾,西面北面是热浪滚滚的戈壁滩,冬季最低气温不到零度,夏季最高气温49度。因为空气湿度大,小城从早到晚都很热。

炎热暴晒很考验喉咙。第一次出门刚跑几步喉咙里就像着火了似的干燥疼痛,我不得不返回宾馆狂喝几杯水,然后等夕阳落山了才再次出门。我适应一段时间后才敢冒着下午七点钟的夕阳沿着波斯湾海岸跑步回家,实际上这一点也不惬意,大卡车成群呼啸而过,我不间断吃灰吃土。几天后,伊朗公司的经理看我跑步决心不可改变,担心我在路上被当地人绑架,就把我搬到另外一个特别干净的小镇上居住。

小镇叫Memco,以前日本人建的。这里离波斯湾差不多四十公里,不过小镇边上有条母亲河,放眼望去村庄沿着小河分布,离小河一公里外就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我就沿着小河跑步,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个头很大的老鳖浮在水面上安安静静地晒太阳,也是第一次看见吐着信子的大蟒蛇发出吓人的哧哧的声音。我跑着跑着就有人喊我停下来,我看咕噜咕噜冒烟的玻璃瓶子挺别致,就狠狠地吸了两口,那是我一辈子闻到最好闻的味道,司机跟我说里面放了可卡因。也有人专门骑摩托车找我切磋中国工夫,我那时候不想给中国人丢脸,就应着头皮说:I can play chinese Kungfu. 于是乎对方两个人轮流上。好在我跑步四五年,耐力好,躲闪一阵子后果断出手,把那位阿拉伯兄弟的鼻子打出血来了,从此他俩再也没有出现过。

像伊朗新年放假的时候,我也会一连休息好几天。我趴在树上吃沙果、椰枣吃累了就去郊外探险,通常是一边跑步一边探险。伊朗地广人稀,小镇外围还是一片没有牛羊放牧的碧绿草地,听说还有野鹿出没。野鹿没见着,野狗却是成群结队,我手里握着一根大拇指粗的电缆,即使如此一群一群的野狗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试了试,电缆很有杀伤力,只要我稍微用点力甩出去,不管大小狗肯定立马受伤倒地。就在我寻思着如何应对野狗时,干枯的河道里一片芦苇丛中枝丫晃动,我丢过去一块石头,只见大大小小七八头野猪慢慢地爬上岸来,野猪爷爷奶奶走在最前头,野猪爸爸妈妈走在中间,野猪孩子走在最后。我充满经意地目送它们慢慢远去等我回过头来,野狗早已不见踪影。

有时候我也会去墓地。小城因为天气格外炎热,人体的血液循环的速度加快,寿命也短。女孩子通常十四五岁就很成熟了,到了嫁人的季节。男人到了四十岁就双鬢白霜,老太龙钟,五六十岁就该入土了。死了的人埋进墓园,永远沉睡下去。每每我看到路边上被高速行驶的汽车撞死的野狗,心里总会忍不住设想躺下去的那个东西是我――前一秒钟还活蹦乱跳,后一秒就杳无声息了。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提醒自己花开堪折直须折,有什么想做的趁活着赶紧去做,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后来无比勇敢说做就做的背后力量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它。2015年我特地攒了一万块钱,叫我妹带老爸老妈姥姥去北京转悠几天,希望他们可以在身体健康的时候去一次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妈果断拒绝了:“你还没有结婚,我们哪也不去!”

2012年底,我开始漫游东西部,每到一座城市第一件事就是跑步。我跑过开封西安的城墙,跑过拉萨河,跑步去敦煌莫高窟,跑步上兰州五泉山。那个时候天地是如此地广阔,我甚至想到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一样,跑步青藏高原,从拉萨到西宁。我满心欢喜地论证了很长一段时间。

到了复旦大学,天地一下子变得极为局促,到处是高架桥高楼,我就在复旦邯郸校区本部校园里绕圈跑。那时候我听老师讲李太白、杜甫、高适这帮人在长安曲水边花天酒地谈笑风生,顿觉无限向往。我能在江边的垂柳树下跑步就行了,不喝酒。

我那时经常梦见自己到了雪山,站在山顶上一眼就可以望到很遥远的地方。当年年底,我决定去大海捕鱼了。当我跑步舟山连接小岛的大桥上时,心里头有许多悲伤,但更多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激动。我把李小龙当成自己的偶像,他去美国的时候在西雅图跨海大桥上奔跑,我觉得那简直是酷毙了!现在我也可以了!我不光在舟山跑,我还在文昌清澜大桥上跑。现在,我最想跑一次长长的跨海大桥。

来到新疆阿克苏后,我就在多浪河公园里跑。跑步时间长了,成了一种生活需要,就像吃饭一样的需要。平日里一天不吃饿得慌,我三天不跑步就浑身不自在,仿佛在硬座车厢里窝了整整一宿似的连肌肉都不利索了。我怂恿阿威跟我一块跑,他就试过一次,然后果断放弃了,从此躺在床上享受生活。我就动员学生跟我一起跑,最盛的时候我带着十来个人一起跑,有男有女,排成一条线。跑两公里掉俩人,再两公里又掉俩人,即使掉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我们也不会停下来,跑步是一项追求卓越的事业,不可以因为做不到而降低标准。

桃子搬家之前我还带着桃子跑了四五个月,那段时间桃子越来越瘦,激动地直呼毛主席万岁。我十年跑步下来,体重跟大学那会差不多,还是125斤的样子。

机构里都知道我跑步,但真正跟我一起跑过的人或者见我跑过的人少。周日下午上完课,老钟,小烈烈说要跟我一块去二期跑步。

情况是这样的,我在前头跑,老钟骑电动车跟在后头不停地大叫:“快点!加速!”我刚想慢一点调整呼吸,他一阵紧急催促:“撞到你的脚跟了!”

我只能加油跑。

小烈烈骑自行车跟我并排,我肚子疼的时候就跟他聊明天去打核桃、捡蘑菇的事,他都想去。每每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捶胸顿足消息太闭塞了。要是2014年刚来新疆那会找到去乡下代课的活儿,我肯定在某个小村子住了下来,教一大群巴郎子了解人类文明,休息了就去摘葡萄摘番茄打核桃下苹果,等节假日一来,身着五颜六色艾德来丝绸裙子的古丽们翩翩起舞……

“你跑一公里多了,可以嘛!” 老钟开心得合不拢嘴,好像他骑的不是电动车,而是一头可爱的小毛驴。“你要是跑不动了,坐我的车回去。哈哈!”

这不废话嘛!跑不动肯定坐他的电驴子。话又说回来,我平时跑步身上一毛钱都不带,钱这东西太诱惑了,半路一想到累就会特别累,然后呢心猿意马想着打车回去……

我运气不好,跑一路都是绿灯,连歇口气的工夫也没有。他俩像苍蝇一样地接力大喊大叫:“快快!”我快不了了,但也不能慢下来,我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千万不能给跑步事业丢份。

来到向日葵广场门口,眼下一片金黄灿烂,盛开的葵花笑意盈盈。我大喊:“向日葵,特别漂亮!可以带你媳妇来!”他俩把头往里伸了伸,好像看到什么了似的又转回来:“来过好几遍了,走走!喝酒去!”

我就是想走一会尽情地喘喘气,这个微不足道的希望瞬间破碎了。

“我策划了一项活动,哪天咱们机构所有人来个环城跑,也就20多公里。”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窃笑连连。“丁振在最前跑,我们骑车跟在后头打,第二天准上阿克苏日报头条。”

“把丁振打造成网红。”

“可以直播。”

“对。直播。”

这俩家伙只顾自己胡说八道,浑然不顾我气喘如牛。我说停下来歇会,就当尊老,他俩不让歇,说要一鼓作气。感谢这俩活宝,我以中速一口气跑完8公里。


文|丁振 编|西子

第7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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