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华：楚简秦人西迁“朱圄”原因及有关地理
去年李学勤先生发表了有关《清华简关于秦人始源的重要发现》文章，属清华战国楚简第二册《系年》简中一段，讲述了“成王伐商奄，杀飞廉，西迁商奄之民于朱圄”。这个重要的史料不见于文献记载，不仅是补充了传世文献的不足和空白，尤其重要的是，楚简向我们揭示了商 奄之民被迫西迁的明确地点。
—、朱圄与西犬丘
“朱圄”位于今甘肃天水甘谷县一带，最早见于文献《尚书·禹贡》：“西顷、朱圄、鸟鼠，至于 太华。”
顾颉刚注释：“朱圄山，《汉书.地理志》说：'天水郡冀，禹贡朱圄山在县南梧中聚'，圉、 圄形近，未知孰是。汉冀县在今甘肃甘谷县北，朱圄山在今甘谷县西南三十里。”®甘谷县汉称伏羌。今天的甘谷县应该就是周人西垂之地的西犬丘，与“犬丘”有密切关系。
“伏羌”的“伏” 字，古人盖取自“犬丘”的“犬”字。传说时代秦的远祖就已生活在甘肃西南，以驯马为业游牧民 族，翦伯赞说：“在没有分化之前，早期的秦族是属羌戎系统。”据《史记.周本纪》正义弓I《括地 志》记载：“陇右岷、沸、丛等州以西，羌也。”
80年代初，在黄河上游及其支流湼水西垂一带，发现 了以羌人为主体的西戎诸部落卡约、寺洼遗址，其中甘肃临洗县辛店文化遗址最具有代表性， 根据考古报告碳十四测定，称“距今为2500-3500左右”，相当于商代至春秋中期；接着考古 工作者又在甘肃省甘谷县毛家坪发现了西周早期的文化遗址、其中“地下一墓中出土的彩陶 钵与辛店文化的同类器物相似，该墓的葬式也为秦文化中非常流行的屈肢葬说明了甘肃 南部一带曾经是西周早期嬴秦族活动重要区域，从毛家坪遗址的发掘，为探索秦文化的起源提 供了新的线索。
毛家坪遗址F点发掘现场
出土的陶鬲
随着近二十年的考古遗址不断发现，对于西犬丘的地理位置，一直是考古学界争论的 课题，因为这牵涉到秦族起源的东、西说的焦点。我们知道传世文献并没有“西犬丘"，只 记“犬丘”，《史记·秦本纪》曰：“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1919年秦公囂出土于 甘肃秦州（甘肃天水西南乡西秦岭）即甘谷县附近，王国维在《秦公敦跋》又指出该器铭文：
“西者，汉陇西县名，即《史记·秦本纪》之西垂及西犬丘。秦自非子至文公，陵庙皆在西 垂。此敦之作，虽在徙雍以后，然实以奉西垂陵庙。直至秦汉，犹为西县官物，乃凿款于其 上。”©从王国维的考证，获知自非子至文公，秦先祖陵庙位于西陲即“西犬丘”。《秦本纪》 《正义》引《括地志》曰：“秦州上邦县西南九十里，汉陇西西县是也。'‘陇西之西的地名，代表 了古人对于西垂疆域区域聚落之称呼，《春秋经》隐公八年：“八年春，宋公、卫侯遇于垂。” 《春秋左传》曰：“宋公以币请于卫，请先相见，卫侯许之，故遇于犬丘。”杜预《集解》：“犬丘， 垂也。”如卜辞习语：“西有来艰”，位于甘肃天水地区向来是古人对“西”方位的一个概念性 的标志。《史记·五帝本纪》，《集解》徐广曰：“西者，今天水之西县也。”
毛家坪遗址车马坑（图片均为资料图）
自90年代初起，考古工作者又在离甘谷县朱圄山不远的甘肃礼县大堡子山先后发掘三个大墓，出土大量的秦人礼乐青铜器，从而确认大堡子山就是秦公西陲陵墓区。可以说这一发 现的重要意义，对于早期秦文化西犬丘的地望，学界有了更明确的认识，王国维的秦人都邑西 犬丘说也得到了证实。
二、成王迁西的原因
“商奄之民”属少嗥之虚，为嬴姓，《左传》定公四年曰：“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少嗥之 虚。”也就是今天的山东省的曲阜。成王为何选择在朱圄山安置商奄之民？此举并非出于一时 偶然，势必与朱圄山一带原本为秦人先祖始源戎氐有关，云梦秦简秦人自称夏人耽《史记·秦 本纪》申侯曾向周孝王追述道：“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橘，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 垂以其故和睦。”蒙文通在他的《秦为戎族》考证说：“知胥轩为名，胥轩曰戎，自非夏族，此秦之 父系为戎也。”“申后之先，骊山之女，亦当为戎，此秦之母亦为戎也《系年》简第三章曰：
……飞曆（廉）东逃于商盍（奄）氏，成王伐商盍（奄），杀飞曆（廉），西差.（迁）商（简十四） 盍（奄）之民于却虚（圄），以垫（御）奴虞之戎，是秦先（先人）……（简十五）
毛家坪遗址分布范围
从这段记载可知，飞廉“东逃于商奄氏”本身就说明他与商奄氏的密切关系，成王西迁其真 正目的，是让赢姓商奄之民迁回故里，目的是“以御奴虞之戎”，继续先王“保西垂”功业，归顺效 服于为周王。“周之厚屏”（清华《祭公》简14）向来是商周王室使用的政治手段，用本族来自治 管理封地，这对西陲的稳定有着极重要的效果。后来历史上周宣王时也曾发生“西戎反王室， 灭犬丘大骆之族，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事件，秦召公“于是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 有之，为西垂大夫。”这段故事见于《秦本纪》。
周人承夏绪代商而立天命，既然“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尚书·周书· 梓材》）周人需要做出对诸夏戎狄率领的姿态，“兹在中国"以示五服之内“惠此京师，以绥 四国。'‘（《诗经·大雅·民劳》）秉承武王遗愿建立一统天下的周王朝，西迁商奄之民，对王室来说从距离上，有利于监督也是变相扩张，这一政治需要，摆在成王面前成为不可抵御 的趋势，一方面为稳定内乱实行强势举措，另一方面对商奄之民归宗，感情上也是一个怀柔的安抚。
清华简《系年》及释文
除此之外，成王西迁商奄之民的原因，出于长远经济实效利益的考虑。从《尚书·大诰》周 公向多邦诸侯诰辞中知道当时：“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尚书·大 诰》序）我们不难可以了解商末之际，成王年幼，国难当头，危机四伏，周公就用武王遗留的大宝 龟占卜，《尚书·大诰》曰：“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亦不静，越兹蠢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 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对于成王来说商奄之民在其封地“敢纪其 叙”复兴旧邦“鄙我周邦”，这是最大的隐患之一，与其商奄之民挑衅，不如让其成为“疆以戎 索”，得到的经济利益远远大于东土，从《孟子·滕文公》可知：“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 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比起“渔猎畜牧为主的人民若行助法，土地人力皆不固定， 统治阶级无法掌握”，“所以对付贵货易土的戎狄当然莫善于贡”®。从政治和经济着眼，西迁对 成王（周公摄政）是一举二得的事，这恐怕也是周成王西迁商奄之民重要的原因之一。
秦人“九都八迁”示意图
三、商代西犬戎地理的位置
楚简“成王迁西商奄之民于朱圄”的史料记载，不仅对秦人始源地理，而且对于商代西北地 理位置也同样具有重要参考意义。
王国维先生在《秦都邑考》一文中明确指出：“秦之祖先，起 于戎狄。当殷之末，有中橘者，已居西垂。”
众所周知在卜辞中商王对外的大小战争，可以说基 本都集中在西北地区氐羌，位于今陕甘交界的边陲地区，说明在商末周初时期此一带，已是重 要的政治活动区域。多见于卜辞地名“犬”，其地望向来学者持有不同意见％由于楚简“朱圄” 的明确位置，那么对于商代西垂犬丘地望，就有了重新检讨的必要性。
M2059 子车戈释文
西北的犬丘地理位置与先周人地缘接壤，正如周入祭公所言：“我先王不帘用失其官， 而自窜于戎狄之间。"(《国语·周语》)值得注意的是，卜辞“氐羌"前冠以“犬侯"系联，恐怕 并非偶然现象，臣属于商王的“犬侯"很可能是王国维先生所指的秦先祖戎狄，所封在西犬 丘一带地区，与氐羌本属同族，如卜辞：
(1) 辛酉卜，犬征氐羌用自上甲。《屯南》539
(2) 辛巳贞，犬侯氐羌其用自…《屯南1)2293
(3) 辛亥卜，犬征氐羌一，用于大甲。《合集')/32030
传世文献中《诗经·商颂》所描写：“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又《竹书纪 年》曰：“成汤十九年，大旱，氐羌来宾。”“武丁二十四年，克鬼方，氐羌来宾。”的记载，说明氐羌 与商王的交往活动的时期，最早可追溯到武丁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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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末时期著名的小臣刻辞记载了商王 在西北地区的那一场战争胜利辉煌，卜辞所列其所俘虏之危、美、而(须)、(奚)四个部族和马车 等各类战利品，我们注意到这场战争被俘虏的四个部族，除了 ..美”部族属周地之外，其他都来 自于西北边疆的戎氐部族疋L这无疑说明殷末时期，西北地区犬戎和周人暗合成一股势力已经 威胁逼近商都，由于纣王的荒淫无度，引发“九邦叛之其中就包括小臣墙被俘“密须”族人。
2600年前祭祀青帝的遗址“密畤”露真容
殷周时期的密须国位于在今甘肃灵台县，在泾渭之间，地处陕甘交界要冲，是西陲犬戎各个异 族的交往活动和冲突的重要区域。这里正是被商王所册封为“四邦方”（《合））36528 ）的范 围‘如，如卜辞“犬征其工（贡）”（《合》4632正,4633）即《尚书·禹贡》所言五服之中的“荒服”。册 封的目的，在于建立和加强对西陲犬戎的控制和抵御外来的入侵。
商代卜辞就有“犬侯”这一官名（《合集）/6812正），其方国应取自于犬地，卜辞有“犬受 年”（《合集》9793）,可知位于西陲的犬丘，早在商代就已被商王所册封确立了。《史记·秦 本纪》记载秦先祖中滴、蜚廉、恶来三代辅佐殷王室。周人初始建国推崇实行宗族封建制， 在地缘与血缘的基础上建构的，对于商奄之民的秦人也当然不会例外，因此我们认为楚简 所言“成王迁西商奄之民于朱圄”，此举是让秦人继续保留原商王对其先祖册封制度，自然 也在情理之中。
M2059 墓室全景
M2059 头箱内随葬品
清华楚简秦人西迁“朱圄”，对研究先秦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有着极其深远的学术意义。长期以来对于秦族渊源“东来说”和“西来说”的争论，提供了有力的依据，同时也为商代卜辞西 北地理的深入研究提出了新的思考。
2012年5月31日修订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
图片分别来源于考古新发现的出土文物，另秦人西迁图引自叶话文史
附记：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攻关项目“出土简帛与古史再建” （09JZD0042）；国家科技支撑计划“中华文明探源及其相关文物保护技术研究”项目课题“古代 简牍保护与整理研究"（2010BAK67B14）；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简《系年》与古史新探” （10&ZD091）。
注：
① 李学勤《清华简关于秦人的始源的重要发现》，《光明日报））2011年9月18日理论-国史第11版。
② 顾颉刚《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第1辑，学苑出版社2005年，第34页。
③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编《中国考古学中碳十四年代数据集》，文物出版社1983年；北京大学历史系 考古专业碳十四实验室《碳十四年代测定报告（五）》《文物M982年6期。
④ 甘肃省文化工作队、北京大学考古系《甘肃甘谷毛家坪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M987年第3期。
⑤ 牛士山《秦文化渊源与秦人起源探索》,《考古M996年第3期，第44页；同上6°.
⑥ 王国维《秦公敦跋》，《观堂集林》三（附别集）卷十八，中华书局1959年，第902页。
⑦ 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2006年名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祭祀遗址发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11期；戴 春阳《大堡子山秦公墓地及有关问题》，《文物））2000年第5期。
⑧ 王国维通过文献的梳理分析考证认为：《史记-秦世家》《集解》《正义》注释槐里之名犬丘，非秦大骆、非 子所居之犬丘，指出：“夫槐里之犬邱，为懿王所都，而大骆与孝王同时，仅更一传，不容为大骆所有，此 可疑者一也。又宣公子庄公，以'其先大骆地犬邱，为西垂大夫若西垂泛指西界，则槐里尚在雍岐之 东，则槐里与西里相距甚远，此可疑者二也。”王国维《秦都邑考》，《王国维集》第四卷，中国社会科学出 版社2008年，第146 148页。
⑨ 陈梦家认为“犬”地在晋南诸国。见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年，第294页；胡厚宣以周 的犬丘(位于长安岐阳间)为其故地。见岛邦南《殷墟卜辞研究》，鼎文书局1975年，第424页。
⑩ 沈建华《从小臣墙刻辞谈殷代的西北地理及其有关问题》，《初学集 沈建华甲骨学论文集K2008
年，第149 16()页。
⑪ 李零《容成氏》，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楚竹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年，第285页。
⑫ 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灵台百草坡西周墓》，《考古学报M977年第2期。
⑬ 沈建华《卜辞所见商代的封疆与纳贡》《中国史研究))2004年4期，第4页。
⑭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页、227页
⑮ 蒙文通《秦为戎族》，载《古族甄微》，巴蜀书社1993年，第72页。
⑯ 杜正胜《古代社会与国家》，台湾允晨文化出版社1992年，第3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