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自行车的故事

自行车的故事

转眼之间,时光列车已驶入二十一世纪第二十个年头了。可我却如此深切地怀念着一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自行车。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有着一千多号学生的乡村中学,谁要是有辆锃光瓦亮的新自行车,简直能美上天去。整个乡镇十几个村子只有这一所颇具规模的中学。放眼望去,停车场犹如“沙场秋点兵”的古战场,所有的俩轱辘座驾,都在操场西边的大车棚里,声势浩大地集体亮相。绝大多数都是家里大人们淘汰下来的笨重的老式自行车,间或掺杂着屈指可数的几辆新车,如鹤立鸡群。

作为初一年级小不点儿的我,是拥有新车的少数幸运儿之一。喏,那辆墨绿色车身的二六飞鸽,就是我的爱车。它,宛如一位绝世佳人,亭亭玉立于紧里边、靠墙根,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落里。我寻思着,如果把车放在外手边或是中间位置的话,放学后倒是方便推走,但是假如一辆倒下,很有可能旁边的一大片车子会受到惯性的牵累而顺势倒地,况且那时候校园里经常发生淘气包拔同学自行车气门芯的不良事件。我可不想让心爱的车子蹭掉了漆,扭伤了车身,或是车胎漏了气,病歪歪地被推回家。心想,这种无端的伤害还是惹不起躲得起为上策。为了长期占据安全有利的地形,我不惜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那是1985年的七八月间。盼星星盼月亮的母亲,总算是搞到了一张珍贵的车票。她把自己在砖瓦厂,和父亲在大灰厂挣来的不知攒了多久的钱,加在一起,又跟一位要好的阿姨借了二十块,才算凑够了车钱,托人从县城百货公司请回来这漂亮的二六飞鸽。其实九月份开学我所升入的中学就在本村,我完全可以像两个哥哥那样走着上学,比不得外村同学路远只能倚仗自行车代步。本村同学大都是步行族,这早已司空见惯。十四岁的我知道,母亲这么做,完全是不蒸馒头争口气。

这还得从堂姐的自行车说起。这个北方的乡妞,偏偏会说一口甜糯可人的吴侬软语,尽管满脸雀斑,还是深得祖父的宠爱。宠爱的结果,就是她以最讨巧的方式作为代价,四两拨千斤般,赢得了最大的实惠。比方说,她得到了一件天大的稀罕物——十岁生日时,祖父送她一辆小巧可爱的二四自行车作为礼物。起初,我总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跑在她后边,可她从不拿正眼看我,她的小新车连摸都不让我摸一下,更不用说让我骑上过一番车瘾了。可怜兮兮的我,只能躲在梦里,一遍遍地摸那光滑的车身、车把,那黑漆漆的、布满粗花纹的轱辘,那轻轻扒拉就发出一串清脆铃音的亮闪闪的铃铛。在梦里,我神气十足地骑上它,在村外的打谷场一圈圈地兜风。可是梦的尽头等着我的,总是身材高大、声色俱厉的祖父,和他高高抡起来的热乎乎的巴掌。

我像老鼠怕猫一样,惧怕着祖父。很小的时候,我就敏感地察觉到他老人家不待见我。是因为我长着大锛儿头吗?因为我是左撇子?还是因为我不会用甜甜的嗓音喊他“爷爷”,更不会像只温顺的猫儿那样在他身边撒娇,而只会一阵风似的满世界疯跑?那时的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自从五岁那年有一次被祖父在饭桌上用筷子抽打过左手,之后每每见到他,我就只剩下了躲避。可就算我是齐天大圣,到头来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祖父是我们小学校里的校工,负责敲钟、扫院子、给办公室打开水、冬天烧煤炉,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堂姐出嫁了。祖父的脸上眉间,开始笼罩着秋天果实离开枝头般的怅然若失。但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他都会不辞辛苦地骑车赶过去送给她。包括他几十年来省吃俭用换来的存折,也一律交由堂姐代为保管。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他一块水果糖。

要强的母亲是妯娌三人中最心灵手巧的。作为家里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子,我是她的掌上明珠。印象最深的,是母亲会编好看的羊角辫,还在辫梢给我扎上粉嫩的蝴蝶结。她园丁般呵护着一枝风雨飘摇中的花朵。偏心祖父越是贬斥我,母亲越是当众鼓励我。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她也尽量让我穿戴齐整,而男孩子们在穿着上则是毫不讲究。我参加学区红五月歌咏比赛,母亲还特意托人给我捎回来一件白衬衫,簇新洁白,在几十人的合唱队里,显得格外扎眼。她还把积攒了好久的劳保用品,那一堆堆的白色线手套拆了,染色,织成漂亮的线衣穿在我身上。我八九岁那年冬天,有一次在大队部看露天电影,打瞌睡时,风掀走了披在我身上的九成新的红色防寒服,母亲都没有责备我,只是叮嘱我以后做什么事情都仔细些。

关于买自行车这件事,是在我上小学六年级时纳入家庭议事日程上来的。我不止一次听到过夜里父母合计着这件大事,心中窃喜。我注意到,父亲开始滴酒不沾,他和母亲带到单位的饭盒里,也没了咸鸭蛋、焖酥鱼,而只有烙饼窝头咸菜。母亲变得对自己格外苛刻,成天累得浑身散架了一般,却舍不得歇一天工。那年正月里,姥爷去世了,母亲请了三天丧假,回来后拼命加班,原本十二小时的两班倒,她愣是上成了连轴转。以至于疲劳过度,昏昏沉沉地从高高的地沟顶摔了下来。谢天谢地,母亲没有摔坏筋骨,只是皮肉之伤。从那以后,仿佛一夜间长大的我,承包了家里所有洗洗涮涮的活计。肥皂,大盆,搓衣板,成了我的好搭档;床单,被罩,脏衣裤,统统成了我的手下败将。而哥哥则成了家里的大厨,中午一回到家就不声不响地煮我们的简餐。尽管依旧不被祖父待见,可我的童年少年时光,并未因此而黯淡无光,而始终有一抹明艳动人的色彩。这色彩一是来自于家庭的温暖,二是来自于学校,我顶呱呱的学习成绩所带来的成就感。而后者,恰恰是我那个小天鹅一样神气十足的堂姐的短板——她是一个和书本、和上学有仇的人,一上课就犯困,只勉强上到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二十岁出头,匆匆嫁人。

一辆自行车带给我的,与其说是扬眉吐气,不如说是动力的源泉。为了成为母亲所期许的样子,走出村庄,到外面的世界,我铆足了劲儿,让自己的学习成绩在十二个平行班近五百同学中出类拔萃。到了晚上,经常是我的台灯和母亲的电灯泡比赛着,看哪个后熄灭。蜜蜂一样勤劳的、要么踩着缝纫机,要么缝着手工布鞋的母亲,有永远做不完的“功课”。

1988年7月,全市中考成绩揭晓。8月,录取通知书送达手上,我考上了心仪已久的师范学校!母亲翻过来调过去地欣赏着那被喜悦浸润得格外美丽的通知书,久违的微笑鲜花般绽放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又如一圈圈好看的涟漪,荡漾在春天的湖面上。

就这样,那辆飞鸽牌自行车伴我飞出了生我养我的村镇,飞到了更加辽远的地方。直到我1995年结婚,锈迹斑斑的它才下岗,整整陪伴了我十年。

而今,母亲离开我们十年了。祖父也于两年前,他97岁高龄时寿终正寝。而我,昔日的丑小鸭,几十年来过得顺风顺水,人生开了挂一般。生活越是幸福如意,我越是思念亲爱的母亲。她一生要强,年轻时也曾向往外面的世界,却奈何家境贫寒,姥姥姥爷只供得起舅舅们上学,身为大姐的她只得早早辍学务农……

在母亲五十岁那年,我陪她买了辆三轮车,她开心至极。上街买菜,出村走亲戚,接送孙子孙女上幼儿园,三轮车成了母亲的好伙伴。纵观母亲的一生,只上到高小毕业的她,在几乎所有的时间里,都像只陀螺,以娘家和婆家这两个村庄为半径,以亲人们为圆心,成年累月不知疲倦地旋转着,终究还是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66岁的年纪,就把自己永远地交还给了大地。

多年来,已为人师、为人母的我,在似水年华里,追忆着自己安享母爱的那些温暖时光。多年来,我本能地效仿着母亲,给身边幼小的心灵以不动声色的呵护,使他们小小的自尊免于一场场风暴的伤害,使他们能在生命的花季里如期绽放本真的美丽,使他们最终和我一样,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又是年末岁尾。伫立在时光的渡口,我深深怀念着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怀念着三十多年前那辆自行车,怀念着我远在天边的母亲。

眼前,一页铺开的洁白的素笺,如同辽远的海面上飘向天边的一点白帆。我在某个不眠夜写给母亲的家书,那闪烁着泪光的诗行,潮水般汹涌而来——

母亲,当秋霜吻红了枫叶,当柿子将喜悦挂满枝头,我的思念开始疯狂地长高,高过所有树木,以及山坡。

母亲,当小溪用清亮的眼睛检阅大地最后的繁荣,当小河脉脉不语倾听小鱼心底的忧伤,我的思念开始低低地滑翔,低过所有奔涌的河流,随落叶植入泥土。

母亲,秋风已替我寄出所有家书,而属于您的那一封,是否已签收?

母亲,北雁已南飞,冬天就要报到,您居住的天堂是否有温暖的炉火?

母亲,当暴风雪从天而降,我将以树的形象伫立于北方荒原之上。把坚硬的骨头裸露于纷飞的雪花之中,任凭泪水把眼睫毛凝结成洁白的冰霜。

母亲,当清冷如约而至,我将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抵达美丽的孤独;我将洗去投射在心上暗沉的阴影,听一回天堂纯净的琴声。

母亲,在这最深的秋最冷的冬,我将拨开冻结的泥土,替您寻找那颗一生都未发芽的种子;我将在萧瑟寒风中放逐嫩绿色的希望;我将为您点亮这首属于春天的歌……

思念无涯,天堂有知。多么希望我亲爱的母亲,能够像当年翻来覆去欣赏我的录取通知书那样,在一盏温暖的灯火下,轻启信封,将这家书,含笑展读……

完稿于2019年12月23日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焦红玲,爱生活爱诗歌的70后文艺女中年,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学历,教师。喜欢简简单单的生活,认为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夜晚用一盏诗歌的灯火,映照孤独而喜悦的心房。业余共创作诗歌五百多首,作品大多发表于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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