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19——121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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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119——121下部)

文|张书勇

119

国庆节后,“天凤宾馆”全面建成并投入运营,仲景坡上的茅屋和玻璃亭、菜畦全部拆迁搬移完毕,游艇经过市镇两级安全监理部门的审查、河道管理部门的批准,也正式开始持证营业了。

由于若凤若桐的大力宣传和精明经营,远远近近慕名前来垂钓游玩、休闲娱乐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小孩日渐增多,河畔垂钓一项更是来客爆满,生意兴隆:一到周末假日,自扒淤河上游两岸开始,便三步一杆,五步一人,喁喁噪噪的坐满了众多钓友,他们全部背倚青青杨树,面对悠悠碧水,一个个屏声息气,心无旁骛,眼珠子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漂在水面上的鱼浮;到了夜间,浓重的夜幕笼罩下来了,眼前墨黑无光,四野万籁俱寂,一些铁杆钓友们仍是不肯回家,鱼线鱼钩远远的抛在河里,荧光鱼浮摇摇荡荡的漂在水上,乍然望去,满河上下,或红或绿,荧光灼灼,其情其景着实蔚为壮观。

“天凤宾馆”建成营业不久,张天远又与若凤若桐姐弟商量,在宾馆后面临近河岸的位置单独僻出一座小院,装修得古色古香,整理得干净整洁,挂上了“仲景村文化茶楼”的巨幅招牌。文化茶楼由新近辞去村干部职务的李有才负责照管,不但免费向来客供应茶叶开水,而且还配备了电脑、电视、象棋、扑克等各类休闲娱乐器具,周六周末又专程邀请水源镇瞎子演唱团、禾襄市曲剧团前来,轮流演唱《呼延庆打擂》《薛平贵征西》《唐三藏取经》之类的地方小戏。自从推行土地“三权分置”改革以来,仲景村的村民们生活优裕,日子舒心,田里的活路又几乎没有,因此茶余饭后,便纷纷结伴前往文化茶楼聚拢而来。久而久之,这里竟逐渐替代村部,发展成为村民们谈天说地娱乐休闲的另一处中心。

与此同时,随着天气的日渐转凉,扒淤河西岸循环经济产业园内的反季节蔬菜也迎来了销售旺季,每隔三天,便有一辆满载青椒、西芹、黄瓜、番茄的货车自仲景村出发,驶往禾襄市区南郊的蔬菜批发市场,“天凤”公司由此又增添了一项经济收入来源。

这日午后,送走一批前来参观学习“天凤”公司经营模式的邻县朋友,张天远信步走出“天凤宾馆”大门,下了河坡,沿靠河的石子甬道漫无目的的随意闲逛着。

因为距离上工时间尚早,偌大的杨树林内只有蕙兰一个人在鸡棚鸭舍间尽职尽责的往返忙碌着:一会为今秋新近放养的鸡崽鸭崽配料喂食,一会将垛放林间的麦麸饲料一袋一袋的搬进砖瓦小屋,一会又将树林边缘地带的细铁丝网拉紧校直,直累得满头大汗。苗苗钻在半坡处的林地间的草丛里,跑来跑去的采着野花草藤。她采来串串联联的野葛藤花,星星点点的猪秧蔓花,蓝格莹莹的狗尾巴花,用草藤编成帽子戴在头上发间,一个人高兴得咯儿咯儿直笑。

张天远停下脚步,透过翠碧的杨树枝叶和葱茏的野草鲜花,呆呆的仰视着这一对有些孤单有些落寞的母女。他的脑海里,忽然又闪现出了那年夏末初秋时节暴雨中间麦秸垛下的不期而遇,闪现出了那年春节前夕冰雪消融时刻破旧院落里面的忧伤对话,闪现出了蕙兰那如花似玉的笑靥那脉脉含情的眉目那欲语还休的情态……唉,假若当初没有若凤,也没有王天朋,而是自己和蕙兰走到了一起居家度日,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呢?可惜,人生没有假若,当你做出了一种选择的时候,你就只能放弃另一种选择,并按照这种选择一路走下去,永远都不可能回头了呵!……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河坡半腰处的苗苗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利的哭叫,张天远抬眼看时,苗苗已经顺着林间的空地骨骨碌碌的滚落下来;他大吃一惊,立刻撒腿猛冲过去。正在河坡鸡棚鸭舍间往返忙碌的蕙兰听到苗苗的哭叫,也一面大声喊叫一面顺着坡路紧跑下来。

张天远还没有冲到苗苗的跟前,苗苗就已经滚落至河坡底部,额头正撞在了石子甬道旁边的水泥凉柱上,鲜血顿时顺着脸颊脖颈汩汩的淌流下来。“苗苗,苗苗!”张天远大声的喊叫着,然而苗苗却躺卧在地上,双目紧闭毫无回应。

不等蕙兰跑到跟前,张天远就一把抱起苗苗,甩开大步登上河坡,径朝村部卫生室方向飞奔而去。“苗苗你怎么啦,苗苗你怎么啦?”蕙兰一路哭喊着追在后面。

原来,苗苗刚才在采花时,不小心触碰到了林间地上的一窝土蜂;由于蜂窝位于一道高高隆起且积满腐叶的坡坎下面,平日人迹罕至,故而得以长期保全。土蜂受惊一哄而起,蜂拥而来;苗苗来不及跑开,慌乱之中,赶紧双手抱头顺着河坡滚落下去,虽然没被土蜂蛰到,但额头却磕在水泥凉柱的棱角上面,磕出了一道二指来长的弯月型伤口。

秋播刚刚结束,麦苗尚未露头。空旷寂寥的村道上,张天远双手托着浑身鲜血的苗苗不管不顾的快步朝向村里跑去。将至村口岔道时候,他的呼吸急迫短促,他的手臂发麻发软,似乎只要绊着一根稻草整个人便会立刻跌倒下去,但他只管迈动双腿,机械的向前跑着。他似乎第一次觉得,这条由扒淤河畔通往村子的道路是那样的坎坷,又是那样的遥远……

等到蕙兰赶至诊所门口,村医已经用酒精棉球给苗苗的伤口处消了毒,敷上一层粉末状的云南白药,然后又用纱布仔细的包扎了起来。在张天远的要求下,村医又给苗苗打了一支破伤风针。付完医疗费用,张天远抱着昏昏欲睡的苗苗走出诊所大门时,蕙兰这才后脚赶到,却已是喘得透不过气来,眼泪也断线珠子般的哗哗淌流着。

“苗苗!”蕙兰看到张天远怀中的苗苗,哽噎一声便瘫软在了地上。

“没事了,医生已经处理完毕了,现在该回家去了!”张天远望着蕙兰安慰说道,然后就抱着苗苗走在了前面。蕙兰止住眼泪,一路默默无言的跟在后面。

走进蕙兰家的院门,苗苗已在张天远的怀中沉沉熟睡了,两只鼻孔咝儿咝儿的翕动着。张天远在堂屋门槛前停下脚步,把苗苗朝向蕙兰递去,同时说道:“苗苗的额头被水泥凉柱磕出了道伤口,不过没事的,医生说过个三天五天就可愈合了。现在她睡熟了,你赶紧抱进去放到床上,别让着凉了。——以后千万要照顾好!”

蕙兰低垂着眼皮并未说话,也未让张天远进门,接过苗苗就自个走进了堂屋的里间。张天远站在堂屋檐前,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间竟有些彷徨踌躇起来。

这是张天远第二次走进蕙兰家的院门了。此刻,他站在院内四面打量,看到那院墙坍塌的豁口已早补好,堂屋房顶也用玻璃钢瓦全部重新苫盖了一遍;与第一次来时相比,院内干净整洁了许多,心下不由得为着蕙兰的勤劳能干而暗暗的叹服了。

大约过有两三分钟的样子,蕙兰在堂屋里间安顿好了苗苗,走出来站在当间,依旧不喊张天远进屋,只管弯腰倒了一杯白开水,又加了一匙白砂糖,“咚”的一声放在桌上,然后就低了头一言不发的坐在桌子旁边。张天远原本想走,看看蕙兰的样子,只好迟疑着走进屋内,坐在了桌旁,端起杯子吹去浮面蒸腾的热汽,小心的啜了一口。

在张天远坐下喝水的空当,蕙兰起身走进厨房,麻利的打来一盆凉水,又把毛巾在水里洗净拧干,也不说话,只将毛巾伸在张天远的鼻子底下。张天远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脖里都是苗苗刚才流下的血迹,便接过毛巾,默默无声的在脸脖间擦拭着。

张天远擦完脸脖,蕙兰又打来一盆凉水,依旧没有说话,动手就去脱张天远被苗苗的血迹染红的白衬衫。

张天远赶紧用手拦住了:“别,别……不用,不用……”

蕙兰脸色严肃的转身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拿着王天朋的一件白衬衫,“呼”一声扔在张天远的腿上。张天远依旧不肯脱去白衬衫,蕙兰便走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口,三下五去二就将白衬衫脱掉下来,然后便开始蹲身盆前,咯吱咯吱的搓洗起来。

张天远只好暂将王天朋的白衬衫穿在身上,满脸尴尬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蕙兰将张天远的白衬衫揉搓干净了,又使劲拧干,两手扯着袖口哗哗的甩了几甩,然后递在张天远的面前,口气冰冷的说道:“走吧快走吧。我这屋里有老虎,走晚了就会吃掉你的!”

“蕙兰,我……走了……”张天远脱下王天朋的白衬衫搭在椅上,满脸尴尬的接过自己那件还有些潮润的白衬衫,披在身上朝向院外走去。走到门楼下面了,听见蕙兰在背后大声的说道:

“张天远,我非常感谢你今天对我和苗苗的帮助。但我要告诉你,早在若凤之前我们就认识了,如果不是我当时鬼迷心窍和王天朋走到一起,哪里轮得到她若凤后来上位;我还要告诉你,我并不真的柔软懦弱,我只是看在若凤善良大度的份上,才不跟她争你。要不然,哼……”

120

李有才沿着村道走进扒淤河东岸香樟林内的时候,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正在悄无声息的拉开帷幕:四个身影借着林木荒草的掩映,鬼鬼祟祟的跟在了他的后面;他们时而轻步散开,似乎是为了防止被李有才察觉;时而又攒簇一起,似乎在嘀嘀咕咕的商议着什么。……

二十天前,李有才主动辞去村民调委员、财务管理委员的职务,重新成为了一名普通村民。

李有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曾经犯过经济方面的错误,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曾经做过对不起赵伯冉和赵夏莲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不想再继续跟着王安平违法乱纪,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了。

那天晚上,前支书赵伯冉甩给李有才的纸片,牵出了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十年前,作为村里的计生专干,李有才曾经挪用过公款:那年春天,对他有过抚育之恩的老舅患了绝症,躺在医院里眼看就要咽气,两个表弟互相推诿,谁也不肯出钱给父亲医病;李有才一急之下竟头脑发昏,把村里刚刚收缴上来并由他保管的两万六千元社会抚养费全部拿了出来……

半个月后,东窗事发。一天下午,王安平把李有才叫进了他的村主任办公室里;面对王安平的严厉拷问,李有才老老实实承认了自己挪用公款为老舅治病的事情。

“你糊涂啊,有才。”王安平表情凝重,口气寒凉,右手食指把桌面敲得邦邦响,“这事放在解放初期,那是要杀头的啊!”

“安平叔,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啊。半个月来,我饭吃不下觉睡不香,做梦都梦见警察来家找我。我……我抓紧时间,哪怕就是卖房卖瓦,卖儿卖女,也要在三天内把钱凑齐交你手里!”李有才本就胆小,又被王安平一吓,登时浑身筛糠般的直打哆嗦。

三天之后的晚饭时分,李有才脚步踟躇畏畏缩缩的走进王安平家的院内,——他东挪西借求亲告友,只弄到了六千元钱。

王安平在收下六千元钱后,留李有才喝了场酒;喝到二八板上时候,王安平说道:“有才啊,老叔我知道你是个着实人,平日胆小得走路都捂着屁股,——生怕屁股掉了。可这次,那是柿子树上结葫芦,——你把柿(事)给弄大了呀!”

“安平叔,我……”李有才再次吓得簌簌发抖。

王安平话锋一转,拍着胸脯说道:“放心吧有才,有老叔我在,翻不了船的。不就还剩两万元钱嘛,老叔我帮你垫上就是;从今往后,这事就一笔勾销了。——不过可千万别让赵伯冉知道了,要是让那老小子知道了,只怕你不死也得脱层皮哩!”

“安平叔,我给你打欠条,我给你打欠条。安平叔你的情意我李有才这辈子记下了!”李有才感激得几乎就要当场跪下,口里词不达意的说道;说完不顾王安平的再三阻拦,当场给他打了张两万元的欠条。

一场挪用公款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从此之后,李有才就死心塌地的跟上了王安平,王安平要他造假账他就造假账,王安平要他诬陷人他就诬陷人,总之只要王安平一句话,他二话不说,从来没有不遵命照办的;不过在很多时候,他也感到违心感到后怕,为了免遭人忌,就渐渐养成了稀里糊涂处事、不哼不哈待人的习惯。

一天晚饭时候,王安平托人把李有才叫到家里,说道:“有才啊,挪用公款的事,老叔我上下打点,总算帮你彻底抹平了。这张欠条嘛,我看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说完拿出那张李有才打下的欠条递在他的手里。

“安平叔,欠条你还该保存着的。我李有才没钱是没钱,但并不代表我不欠你的钱,并不代表我不欠你的情!”李有才把欠条拿放眼前看了看,重新推在王安平的手里。

王安平笑道:“有才,咱爷儿两个还论什么钱不钱的,传出去不让人家笑话吗?”说完竟将欠条哗啦哗啦撕得粉碎,顺手扔在了脚前的地上。

“安平叔……”李有才直感动得热泪长流,语声哽咽,从此就更加死心塌地的唯王安平马首是瞻了;当然遇到好事,王安平也会隔三差五的给李有才分一杯羹。一句话,两人的关系愈来愈密切了。

王安平命李有才盗窃村部财务室账簿票据的时候,李有才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他知道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弄不好只怕有牢狱之灾,不过最终他还是下手了,因为他想报答王安平对自己的救护之恩……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赵伯冉却撕破了王安平的画皮,让李有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面目。

秋日午后的金色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疏疏朗朗的洒落地上;四个身影头碰头的凑在一处嘀咕片刻,然后便极快的两两一伙,借着林木荒草的掩映分头离去。这一幕,走在前面的李有才只顾沉在自己的遐思之中,丝毫没有察觉。那晚在四盏通明雪亮的白炽灯下,李有才看得非常清楚,赵伯冉甩在桌上的纸片,正是他十年前打给王安平的欠条。

欠条当初不是被王安平撕得粉碎并顺风抛去了吗,怎么又会如此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赵伯冉的手里?李有才登时吓得魂不附体,更半天摸不着头脑。赵伯冉压低声音,一番娓娓解说,终于释去了李有才满心的疑团。

听说过吗,二十年前,王安平和其姨表兄弟家的子女打了一场官司。王安平的姨表兄弟因手头拮据,借了王安平三千元钱,并给王安平打了张欠条;几个月后的一个晚饭时刻,这姨表兄弟前往王安平家里还了钱,而王安平则当着姨表兄弟的面把欠条取出撕碎。又过半年,这姨表兄弟因病去世,王安平仗着“死无对证”的乡间古语,竟拿着欠条前往其家,向其子女讨要三千元的欠款,——原来,那晚他当着姨表兄弟的面撕碎的只是一张欠条的复印件……

“王安平真是狡谲刻薄,为了区区三千元钱,竟连自己姨表兄弟的子女都不肯放过!”李有才嘀咕了一句,但随即便恍然大悟:看来那晚王安平故伎重演,当着自己的面撕碎并抛去的其实只是一张欠条的复印件。怪不得……

接下来,赵伯冉的一席话更是令李有才犹如拨云见日,看到了王安平道貌岸然外表下的卑鄙无耻行径:

“有才啊,其实当年你挪用社会抚养费的事,王安平在得知情况的当天就跟我说了,并说一定要好好的惩治你一顿。我说有才是个老实人,不为形势所逼是决不会走这步路的,不就是两万六千元嘛,我手头宽裕,就先垫上算了。这事你别和有才说,让他安心工作就是了……”

这么说来,王安平当年不但没有替自己垫一分钱,而且还黑了自己东拼西凑交上的六千元钱?这么说来,王安平当年不但黑了自己东拼西凑交上的六千元钱,而且还在手里死死攥着欠条原件准备随时要挟自己或者索要欠款?这么说来,王安平当年不但黑了自己的钱,攥了自己的欠条,而且还把自己当狗一样的使唤了这么多年?……

王安平啊王安平,我李有才死心塌地的跟了你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给我留了这么一手……想起王安平的诡诈心机阴险手段,再想想这么多年来在王安平的授意下自己干过的诸多违法乱纪的不可告人的黑事,李有才简直有些不寒而栗了,他决心和王安平一刀两断,尽早跳下他的贼船,免得在犯罪的深渊中越陷越深。因此在和赵伯冉谈话后的当夜,李有才便归还了村部财务室的账簿票据,同时经过深思熟虑,又在第三天里找到赵夏莲,毅然决然辞去了在村里担任的一切职务;之后王安平托钱兴茂、钱二狗一连三次叫他过去喝酒,他也全部推辞谢绝了。

“有才哥——”忽然身后传来喊声,把一直沉在往事回忆中的李有才惊醒过来;李有才转头看时,原来是李大牛和猴跳三。

“什么事啊?”李有才停住脚步,开口问道。

李大牛暗中扯了猴跳三一把,两人快步奔至李有才跟前,装出气喘吁吁的模样说道:“有才哥,快,快,北边有人偷鱼!”

李有才来到“天凤”公司上班,负责照管仲景村文化茶楼内的一应事务,工作清闲,张天远给他开每月两千元的工资,是他当村干部时工资的两倍,因此对张天远充满了感激之情,处处时时都在想着为张天远做点什么;此刻听李大牛和猴跳三说北边有人偷鱼,便想也没想的跟在两人身后,沿着扒淤河堤岸朝向北边跑去。

远远的,果然看到林木掩映的扒淤河岸边,有两个身穿防晒服的身影正将一条尺余多长的大鲤鱼装进长筒状的网袋内,两人身边还放着鱼竿坐凳;李有才立刻顺着河坡俯冲下去,同时口里大声叫道:“住手,你们两个偷鱼贼……”

由于这段河坡坡度较大,李有才俯冲至坡根时候收脚不住,竟将两人身边的一个铁皮桶子踢得骨碌碌滚进了河内。

“谁偷鱼了?哪里来的偷鱼贼?”两个身影转头过来,竟是钱兴茂和钱二狗,“我们在这里钓鱼是交过费的,怎么成偷鱼贼了?”

李有才登时张口结舌,半天方才想起是李大牛和猴跳三告他说是有人在这里偷鱼,然而回头看时,却哪里有两人的影子?只得老实答道:“我听说有人偷鱼,就赶紧跑了过来。既然你们都交过费了,那就继续钓吧。我走了!”

“走,往哪里走?”钱二狗挡在李有才的面前,“你把我们的鱼饵踢到了河里,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吗?”

李有才这才想起刚才被自己踢到河里的铁皮桶子,急忙伸头看时,铁皮桶子在水面上浮约二十多米后,竟飘飘悠悠的沉进了河底,无奈说道:“你们的鱼饵多少钱,我赔给你们吧!”

“两千元!”钱二狗答。

李有才叫道:“两千元?一桶鱼饵就要两千元?钱二狗你讹人是吧?”

“我不讹人,你下河里去把我们的鱼饵捞上来吧!”钱二狗冷笑说道。

李有才翻了翻口袋,口袋里只有三百元钱,便全部拿出来递给钱二狗,说道:“我只有这么多了,你先拿着吧!”

“三百元,李有才你打发要饭吃的吧?”钱二狗“呼”的一巴掌拍掉李有才手中的钱,紧接着又一记勾拳打在李有才的下巴上,打得李有才趔趔趄趄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李有才勉强站稳脚步,伸手指着钱二狗刚要说话,钱兴茂忽然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臂:“有才哥,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对,有才哥,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人呢?”钱二狗的嗓音听来温和动人,但却紧跟着又是两记勾拳打在李有才的下巴上。

“你,你们……”李有才的嘴角淌着鲜血,气急败坏的高声叫道;钱兴茂嘿嘿笑着放开李有才的双臂,钱二狗接着又是一记勾拳将李有才打倒在地。然后两人便收拾起鱼竿坐凳和装了鱼的网袋,转头扬长而去。

“这就是背叛安平叔,出卖安平叔的下场!”走到半坡上的时候,钱二狗回过头来,狠狠吐下一口唾沫,冲着呆站坡根的李有才狞笑说道。

李有才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今天挨打的全部原因。

121

整个下午,张天远独自一人坐在“天凤宾馆”的总经理办公室内,耳畔始终旋响着临别时候蕙兰的话语:

“……早在若凤之前我们就认识了,如果不是我当时鬼迷心窍和王天朋走到一起,哪里轮得到她若凤后来上位……”

“……我只是看在若凤善良大度的份上,才不跟她争你。要不然,哼……”

张天远了解蕙兰的人品,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确对蕙兰存在着丝丝牵挂,当然也明白蕙兰说的都是事实;可是,现在,一边是和他同甘共苦、一路风雨走来的结发妻子,一边是他十八岁就认识、至今仍深深刻印心中的初恋情人,他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他想起了当初曾对蕙兰说过的话:坦白的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片永远不可企及的芳草绿洲,也都有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遥望芳草绿洲,心中增添许多奋斗的勇气,可再看看悬崖峭壁,却又始终没有冒险跨越的胆子……此刻看来,这话是多么的肤浅多么的幼稚啊!

晚上十点多钟,张天远心事重重满腹怅惘的走进了家门。若桐和小王下午驾车去了禾襄市区办事,禾禾也大概早和子良伯、栗花婶一道进入了梦乡,——自从病情治愈,禾禾便一直跟着子良伯、栗花婶住在西侧的偏房里。此刻,整座院落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的声响。

主房一楼东间的卧室内,并没有若凤丰韵动人的身影。这么晚了,难道若凤还在扒淤河边忙活吗?唉,是该在机械作业、田间管理、财务调配、畜牧养殖四个组之外,再另行成立一个新的工作组来接管宾馆的事务了,要不然天天东奔西跑,会把若凤的身体累垮的……张天远正在疑惑思虑之间,一阵轻柔舒缓的令人心醉的乐声忽然间拂面而来: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

啊,久违了的二十年前的那首老歌!

啊,二十年前他和若凤新婚之夜反复回荡在新房里的那首老歌!

一个字一个字,一节旋律一节旋律,仿佛犹如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张天远久已枯干沉寂的心弦。沉浸在这如梦如幻伤感怀旧的歌曲声中,张天远不知不觉间有些发痴发呆了;他慢慢的坐进卧室墙角处的真皮沙发里,慢慢的仰起头来,眼前浮现出了创业初期那种种令人辛酸落泪的往事:

若凤走进仲景村后,两人并没有立即结婚,依旧保持分居状态。他们商量,一定要等到事业有成衣食无忧的那一天再幸幸福福的走进结婚的殿堂,再美美满满的举办一场让人人艳羡的婚礼。为了挣钱,两人开始利用农闲时间,白天走村串乡的收购鸡子,晚上加班加点的打理家务,然后第二天天不明就翻身起床将鸡喂饱,赶到水源镇上卖给那些每天开车路过一次的大宗客商;卖完鸡子,立即便又踏上了走村串乡的征程……两人起早贪黑忙了大概半年多时间,因为不会在秤杆秤砣上做手脚,算算几乎将要折本,于是只好改行做起了买卖红心鸭蛋的生意。

在这期间,两人决定重新建造一座房屋,因为原先的房屋又破又旧,一下雨四面漏水,实在住不得人了。由于手里几乎没有积存,两人只好求亲戚告邻居,一家一家的借贷着钱。那年隆冬时节,三间崭新的一砖到顶的屋架瓦房终于建造完成,然而请人帮工却吃光了家中所有的细粮;父亲和他,还有若凤若桐,一家老少四口,只好一连半月时间都吃的是玉米面糊糊拌剌菜,连盐都没舍得放过。他和若凤咬着牙齿从不叫苦,可若桐却吃得黄皮寡瘦,父亲也吃得浑身浮肿。后来,他在老虎周村的砖瓦窑场卖了半个多月的苦力,用挣到的钱在粮食市场上买回五十斤小麦磨成面粉,一家人总算凑凑合合的度过了春荒。

在小麦买回磨面的那天中午,若桐围着若凤,反复嘟哝说想要吃顿饺子。若凤就动手给若桐包饺子,然而擀了面皮,却没有充作饺子馅的原料;若凤只好把檐下挂着的一串艳红的干辣椒取下,洗净剁碎后加盐做成了饺子馅。尽管饺子馅内一滴香油也没有放过,可饺子出锅,若桐却吃得满头大汗香甜极了;刚一吃完,若桐便捂着肚子滚在床上大哭大叫起来,——辣椒实在太辣,他的肠胃受不了了……

新房刚刚落成的次年春天,一位来自省城的客商找到张天远,要张天远在四邻八乡大量收购红心鸭蛋,然后定期出售给他,且每颗鸭蛋保证张天远赚到五分钱的利润。仲景村周围一带多的是红心鸭蛋,张天远和若凤反复商量后,便以新房做为抵押,在水源镇农村信用社贷到三万元的钱款,开始大量收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人即收购到十万余颗红心鸭蛋,全部用纸箱装起码好,几乎将三间新房堆得满满当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天远和若凤就抱着依靠红心鸭蛋发家致富的梦想,焦急等待着那位客商的大驾光临了。然而那位客商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到过仲景村;张天远和若凤天天倚门翘首,望穿秋水,结果却是由盼望、失望再至绝望。信用社的三万元贷款很快就到期了,原来因建房而借贷的款项,亲戚邻居们也开始一家一家的催逼上门来了;张天远为了信守承诺,又坚决不肯将收购到手的鸭蛋轻易售出,于是只有拆东墙补西墙,变卖圈里的鸡猪、屯里的粮面、宅基地里的林木,一分钱一分钱的还着债务,一家四口的日子便过得雪上加霜,几乎无法维持下去。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病倒的。父亲患的是食道癌,又急又病,躺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匆匆的离世而去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家里还是没有若凤的身影。张天远有些担忧的站起身来,缓步踱到梳妆台前,竟意外的发现了他和若凤的大幅婚纱照片。这幅婚纱照片,是他和若凤在结婚周年时候补拍的,花了整整三百元钱,若凤平日很珍贵的将其收藏在柜子里面,然而今天却特意拿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梳妆台上。张天远小心翼翼的将照片捧在手里,那曾经一度占据脑海的蕙兰的影子便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照片里身披婚纱的若凤;照片里的若凤笑靥灿烂如花,一双美丽的凤目正幸福的脉脉含情的凝视着自己……

春末夏初的一个中午,就在父亲刚刚去世半月,张天远和若凤正因为红心鸭蛋事件而陷于绝境完全无力自拔的时候,孙政纲前来拜访了。孙政纲是张天远和若凤的同班同学,初中没毕业就南下深圳打工,回来时据说身家已经超过百万。孙政纲找到张天远和若凤,坦然的向两人谈了自己的想法。原来他从初中时代就开始暗恋若凤,出门打工后,决心挣到大钱,然后回来迎娶若凤。他说,只要若凤愿意跟他走,他会让她一辈子吃喝无忧享尽荣华富贵;他说,只要张天远同意放若凤走,他会立即给张天远开出一笔三十万元的现金支票……

孙政纲临走的时候留下了话:不要立即表态同意或者拒绝,你们还是商量商量吧。明天上午给我回话!

那天晚饭过后,若桐先自去往西侧厢房上床睡觉,没有了父亲的屋架瓦房尽管堆满红心鸭蛋,却仍显得冷清空旷。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张天远和若凤相对而坐;久久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在煤油灯芯的咝咝微响中,在院内笼鸡的咯咯梦呓中,分分秒秒的不急不缓的流逝着。

夜半时分,张天远终于开了口;他轻咳一声,借机清了清嗓子,然而嗓音还是十分干涩十分空洞:“若凤,你还是去吧,跟着孙政纲去吧。孙政纲人不错,又有钱,跟了他去,你不会吃苦受罪的!……”

张天远这样说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跟着货郎一道私奔的母亲,也想起了因为自己而一生孤单寂寞的父亲,忍不住背过脸起,让眼泪顺着脸颊哗哗的淌流下来。

若凤扑过身来,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张天远:“不,天远,我不走,我说过了打死我也不会走的。我情愿一辈子跟着你吃苦受罪!……”

“盖房、收购红心鸭蛋、办理爹的后事,落下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看来这辈子老张家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张天远咧了咧嘴,拼命抑着声音里的哭腔,“你还是走吧,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留在这里吃苦受罪!”

若凤的话语不紧不慢,但却透着阵阵压抑不住的火气:“张天远,你到底怎么回事?有你这样把自己媳妇往别的男人怀里撵的吗?”

“若凤……”

“天远……”

张天远和若凤情不自禁的拥抱在一起,两人同时语声哽噎热泪长流,如果不是担心惊动西侧厢房里的若桐,只怕早就嚎啕大哭了……

那夜,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邀请一位亲友,两人就无怨无悔的搬住在了一起。为了给这场特殊的“婚礼”增加一点浪漫气息,两人把家里仅有的一台录音机抱了出来;录音机里只有一盘磁带,翻来覆去的唱的是同一首歌曲: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直老到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你依然会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

时至今日,张天远依旧记得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是谁用白纸剪成贴在了天上;那夜的歌曲优美感伤,从此就永远响彻在了他和若凤的心间;……

张天远和若凤虽然结了婚,但日子依然没有半点起色;就在百般无奈的时候,子良伯和栗花婶从的农场里回来了。子良伯和栗花婶原先在村里时,曾经与张天远和父亲做过邻居,两家感情极深。子良伯和栗花婶听说张天远的困境后,二话不说,回身就将在新疆挣到的三万元现金全部拿了出来。张天远拉着若凤跪在了子良伯和栗花婶的面前,两人发誓,一定要把一辈子没有生育过儿女的子良伯和栗花婶当作亲生父母赡养……

又过了一个多月,市场上红心鸭蛋的价格突然大幅上涨,张天远也终于打听出来那位客商不幸在一场车祸中遇难,永远也不能来到仲景村了,这才将十万颗鸭蛋出手,结果竟净赚两万余元。这时候,村里已经初步出现由于农民外出打工而造成的耕地撂荒现象。张天远便用赚到的钱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又买了犁耙机、播种机、旋耕机等配套机具,开始为村民们代管耕地,从此走上了新的农业发展道路……

如果当初没有若凤的同甘共苦,如果当初没有若凤的激励支持,我张天远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今天……想到这里,张天远使劲的甩了甩脑袋,他要把蕙兰留在心中的形象彻底甩去,同时深深为自己竟然生出要在蕙兰和若凤中间做出选择的想法感到可耻。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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