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 | 还阳草(4——6 小说连载)
花洲文学
还阳草
文|微子
四
才开始,妈妈给他熬韭菜根茶喝,又苦又涩,一股土腥味,喝了半月,也不见效,他说啥也不喝了。妈妈又从药店买来中药,羊蛋牛鞭猪腰子都吃过,仍然不行。
Pi a子壶看见养一年的小母猪拱着要吃食,就骂,光吃粮食不叫啰【土语,猪发情】,要你好干啥!
朝云回道:有话直说,别指桑骂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咋能把屎盆子独独扣到我头上?到底是啥原因,你心里最清楚。
Pi a子壶说:我骂猪哩干你啥事?我指桑骂槐了?我还指鸡骂狗哩!心里没冷病,不怕喝凉水!
朝云说:可是里,你应该骂鸡,只要狗能听见。狗不看家,怨鸡啥事?
Pi a子壶说:吔,谁喂的牲口谁知道。我就不信羊不吃麦苗!
朝云说:吃不吃麦苗,羊最清楚。你咋不去问你那老绵羊哩?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吵得嚎啕大哭,只听啪啦一声,老犟毛把喝茶碗摔到院里,两人都大气不敢出了。
匡楼是个小村子,谁家馍馍蒸熟了,面香气都能飞遍全庄,柜子里锁不住大老鼠,流言像长了腿,跑得飞快,并且粘毛就是四两花,牛油腊越轱辘越粗。人们传说,有根那个地方不中用, pi a子壶立在他们床前教,有根还没门儿,朝云哭得象泪人,要和有根离婚,让 pi a子壶骂得死去活来,老犟毛气得摔锅砸碗。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把个柯杈萝卜说成有鼻子有眼的人参娃娃。
匡楼村人爱起外号,几乎人人都有,第二天,就有人在有根背后指指点点——看,老蔫,老蔫儿来了。于是,老蔫儿就成了有根的代名词。好事的老呱爷索性遍了个儿歌:
霜打的茄子老头脸,
斗败的鹌鹑瞎子的眼,
老蔫儿的鸡鸡整六点。
孩子们推着铁环满村唱,pi a子壶一听就骂,老扒灰头当先生,教出来这鳖子龟孙。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就像火药受了潮——药捻了,干啥事都背。那些年人们还生产烟叶,有根也算是村里文聘最高的人,第一炉烟炕成黑色,把老犟毛气得脸黑了三天;第二炉炕成青色,老犟毛脸青了五天。 下几炉,说啥都不让有根炕了,骂有根,你娃子,学上里不少,全白糟了,还想考大学哩,哪个大学要你这喜宝三元【旧时西红柿别称】?有根说,你行你可行,把个驴都养死了。讨厌我是吧?我走,拔了你这个眼中钉。老犟毛把拌草棍扬得高高的,只是落下来打在驴槽上,棍子一折两半。
种烟也不容易,那时候有个顺口溜:
种烟难,炕烟难,
热死要往火炉钻。
卖烟路上多艰险,
带上包袱到处窜。
好了卖个好价钱,
不好连包一块端。
到收烟季节,卖烟的人如同赶年集一样多。收烟的是烟草公司,工作人员趁机压级压价,卖烟求钱如同火里求金,运气好能验个理想的级别,运气不好,烟叶扒得像乱麻窝,到头来还让你拿回去,一钱不值。所以,生产出好烟不一定能卖出好价钱。于是,许多烟叶外流到烟叶少的外县,为了防止烟叶外流,当地政府层层设卡,地痞流氓也趁机相互勾结,干起了明火执仗的事。
还是磨豆腐的老爸功夫深,终于炕出好烟叶,朝云理出金灿灿的烤烟把它扎成一把把然后压平,一家人就像看到一沓沓人民币,不愉快暂时风吹雾散。
一大早,妈妈下了挂面打了鸡蛋, 有根朝云吃了,两个人把一大一小两包袱烤烟分别刹在两把自行车上,有根驮大,朝云驮小,出了门。
到了烟站,太阳刚露头,两队人流早已从磅秤下排到大门外,人们脚边放着包袱,包袱里包裹着婴儿一样的宝贝, 都在翘首盼着收烟人赶快出来,前边人喜滋滋的,就像是已经拿到崭新的票子,后面人愁眉不展,心里不住在埋怨自己起的太晚。有根朝云放好包袱,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谁也不说话,朝云蹲在包袱边,无精打采地低下头,把长发在手里绕来缠去。有根跑到烟仓前,忧心忡忡地四处探看,忽然看到初中时的一个老同学,寒暄几句,老同学悄悄告诉他,别等了, 人越集越多,肯定压级压价,听说镇平那边收的好,人也少,你不如去那边看看。有根说,听说派出所派出好多棒子队,截住一个,烟叶没收,还要罚款。老同学说,你还那么胆小,人没胆量毬没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根脸一红,扭扭身挤到人群里。八点多,仍没见工作人员出来,天开始热了,烤烟最怕日头晒,一晒就会掉颜色,后边有人回转了,有根对朝云说, 走。朝云说,再等一会儿。有根说,等验到跟前,就老晌午了,走!朝云说,你走你走去,我不走。 有根提了包袱就走,朝云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有根一直劲捆了包袱走人,也红着脸,拎着包袱出了队。
一路无话,到去镇平侯集的路口,有根催朝云说,骑快,上侯集。朝云说了声, 妈耶你想犯法?有根说,走小路。两人猛蹬自行车,迅速进入青纱帐。斜土路两旁尽是玉米地,青森森的玉米半人深,两人像两只小鸟轻快地划过,小路尽头就是外县地界,有根提着的心刚要放下。突然一声断呵:下来!等的就是你!有根一愣,见四五个壮汉向他围来,有根叫一声,快跑。就叫几个人按到地上。有人说,走走走拉他到派出所。有人说,只要你老老实实把烟包放下,就不罚你。有根死死抱住烟包不放,任几个人扯他踢他,就是不松手。
初,朝云听见有根惊恐地叫一声,知道坏事,扭头就跑。但一看自己男人被人按在地上打,心一横,扔了车子, 母狼一样扑上去,挡住正打有根的人,撕拽住那人衣服,嘴里哇哇叫着:日你姐我跟你们拼了。那壮汉一把推倒朝云,朝云一个马趴磕在车把上,抬起头时,已满脸是血。朝云真的疯了,抱起一个土块砸向那人,嘴里噗噗吐血喷向四周,那群人纷纷后退,有人说,男不跟女斗男不跟女斗,撤撤。有人说叫所长来处理。一群人隱进玉米地,听见摩托轰轰一片响,再看时已无影踪。
朝云定下神时,发现有根死死护的烟包还护在身下,朝云那辆车,车子倒着,刹车绳乱着, 烟包没见了。 有根说:朝云你,你,流血了,伤在哪?挣扎起来抱住朝云头,擦朝云脸上血。朝云头一拧, 哼地一声把一口带血的吐沫吐在地上。有根拉住不放。朝云说:没事看啥?碰住鼻子了,流鼻血。两人也不敢久停,收拾车子。有根说,算了,回。朝云说,回啥?老子们泼上了,闯过去!有根说: 你一脸血。朝云说:怕啥,过去了,洗洗就是。
那一天,虽说丢了一小包烟,但另一包卖了好价钱。也是小秃长连鬓胡子,亏处有补。
晚上,有根朝云睡觉,一人一头,谁也不挨谁。朝云用脚勾勾有根,有根漫不经心地看书,一点反应也没有。朝云说:你咋跟木头人一样。有根说:今儿你保护了我。朝云说: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看着你挨打,我一样疼。有根说:当时我咋没有和他们拼命!朝云说:你是男人,他们会把你打死的。我一个女人家,量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有根说:保护不了你,我亏歉啊。 朝云说:亏谦啥,你现在才知道亏谦?当个男人,咋就不像个男人样里?有根说:我这个男人,当得窝囊呀。
有根也纳闷,自己真的不行了吗?小时候,他带着朝云出去玩,朝云把他当成大树,像小鸟一样围着他叽叽喳喳,有一点儿风吃草动,就会迅速飞向他的枝丫间,那是纯粹的兄妹之情,纯洁 的就像白菊花晗满清露照着太阳莹莹发光。上高中时,他才情窦初开,那时,他暗恋上了邻桌的一个女同学,一种不可遏制的情绪总是让他时常想入非非,偷偷看上一眼,就像打鸣公鸡一样金毛抖擞高亢嘹亮。晚上睡觉,总被一些梦缠绕得要死要活,早晨起床总是悄悄换内衣。 夏天午休,一觉醒来,衣服单薄,不敢直腰,上厕所时,只好把手插进裤兜。几个爱开玩笑的同学说,好家伙,你又偷人家萝卜了,于是,在厕所里按住检查,一群人打闹得鸡飞狗跳。
父母的埋怨,朝云的嗔怪,乡邻的嘲笑,让有根深深陷入自卑,他觉得一头驴毁坏了自己的锦绣前程。那时,尽管连续三年没考上大学,但他坚定地相信正一步步接近目标,眼前的一线光明亮若游丝,让他如同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可那头驴死了,就不得不娶了视若掌上明珠的妹妹,窝囊呀。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别人,真的是个无用人,活着,一切都很多余。想想死吧,又觉得对不起含辛茹苦养活自己长大的一双老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这尴尬的生存, 哪里才是出口呢?暗夜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件空空的衣物,被叠了好多折,放在箱子里,就连一声叹息,也不能直直地、重重地呼出。
夏日的田野,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农人在田间劳动,就像一只浮游的小鱼,天地是那样的博大,庄稼是那样的拥挤,人却是这样的微小,有根一头扎紧庄稼地,洪荒的寂寞时时袭来,让他的心化成一滴水,被眼边这无边的绿色所吸允。他心里常想,难道这就是一辈子的生活?孤独、失落压抑着他,让他欲哭无泪欲呼无声。杀猪时,猪只知道跑不知道死,杀牛时,牛知道死而不知道跑,有根想:我现在是什么样状态?
五
老犟毛没有得来孙子,可喂的小母猪却下了一窝猪娃,一个个皮光毛稀,胖乎乎的,吱吱咛咛跟着母猪,一个月时间,都长到七八斤。原指望猪娃能卖一笔钱,给有根治病,可是猪娃行市一路走跌,等到出圈时,一个不值十块钱。老犟毛整日骂骂咧咧:日你妈,喂一群不值钱的东西,也不得猪瘟死光。哪辈子积德,没有一样事顺心,真是人走背运,喝口凉水也卡牙。
老炮说:哥呀,娃子们都是宠坏了的。你不能像老母鸡一样把他们全扒拉到自己翅膀根下,得让他们自立,学会自己过自己日子。
老犟毛对有根说:娃呀,人家说你老蔫,难道你就真个蔫巴下去了?你得给我撑起这个家呀!我吃苦受难供你上学到一二十,考不上学也算了,我不求你长粗发长光宗耀祖,世上坐轿的有几人,都去坐轿谁抬轿?咱们就当个平头百姓, 过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吧, 只要你们能平平安安, 我就很满足了。 有根还是闷声不吭。
老爹恼了,说,一脚踢不出个屁,我咋养你这样个窝瓜才,你也别当老绵羊,明天给我卖猪娃去。连这点事都干不好,就别回来了!
猪娃子吱啦吱啦叫了一个早上,小母猪扑上扑下救崽,都被棍子打回去。自行车后面挂两个竹篓,一边两个哼哼吱,有根骑上车子就走。妈说,等一下等一下带上干粮。追出门时,见早已出了村。
出村向北,进了刚修好的沙土公路,车子骑的飞快。早就打听好了,镇平卢医庙一带猪娃行情好。一口气骑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卢医街,一开卖,才知道比家里一斤多出五六毛, 卖一只要多交两块钱管理费。行里全是卖家,买家很少。到小晌午才卖两只,很快就没人问了。又有人说马山口那边行,剩余两个又驮到马山口,再走四五十里路,谁知到马山口还不如卢医,货到地头死,不管便宜贵贱,有人问,粘住口就给人家,又卖了一只。下午三点来钟,集市上没人了,竹篓里还有一个在有气无力地哼哼。有根也饿,想吃点饭,可是几个饭店都关了门。骑一百多里地路,屁股上磨了两个泡,腿疼得跷不上车。找了一家小饭馆,说:猪娃卖不出去了,能不能换碗饭?老板娘撇着嘴说:想里美,别说换碗饭,就是给我们我们也不敢要,谁知得的啥传染病!他只好勉强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出了街,谁知忘了来路,一时不辩东南西北,到了个没人处,蹲下歇歇,对猪娃说:你坐在车上还哼哼,我骑着一百里,比你更饿。于是心里想,驮上回去,卖不了,要吃要喝不值钱,说不定一生热,真的死了,什么也没有,不如撒了,让它讨个活性命,也算是积阴德。就解了绳,把猪放在路边,对猪娃说:猪娃猪娃你也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你走吧,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了。猪娃哼哼应了一声,眨着纯真的大眼睛看着他,就是不走。 他用棍子轻轻戳它,走走。它反倒腰一洼腿一伸,直挺挺睡在地上。他说:我是个无用的人, 养不住你了,你去逃命吧。猪娃哼哼直摇头。他摸摸猪娃身,拍拍猪娃脑袋,向它一个苦笑, 说了声,再见。跨上车子,一阵猛蹬,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它了,回头看时,猪娃四肢抓地, 尾巴拧紧,像兔子一样紧追在后,他一感动,扔了自行车,紧紧把它抱住。
太阳正在落山,西面的山冈一片橘黄,近处的村庄树影欲显得暗黑凝重,再向北望,一带山峦暗影叠嶂,幽暗的山谷冒出团团白雾。四面渐渐安静了,一群归鸟叽叽喳喳掠过头顶,乌云一样一旋即逝。
一个地名嗖地蹦进脑海——青涧。
他想了一会儿,奥,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生身父母把他弟弟送人的地方,在他生身父亲认他时,曾说过这个地名,就在马山口的山里面,应该离这里不远。他的眼前出现幻觉:荒僻的山梁上,一对兄弟,慢慢走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忽然拥抱在一起。
他拍拍猪娃头,把它放进挂篓,一直劲向山里骑去。
六
出了马山口,一直朝北走。有根有些迷糊,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脑子只闪烁着“青涧” 一词,但青涧的意义一瞬即逝,心里只剩下一丝温热的缱绻。
有根问猪娃:我们到底去哪里?
猪娃哼哼地說:去青涧。
有根说:青涧在哪儿?
猪娃说:青涧在青涧。
有根说:我们到底去清涧干什么?
猪娃说:该去,就得去。该到,一定要到。
有根说:你等于白说。
猪娃道:你等于白问。
黄昏时,到一个山口,山前有一片黑鸦鸦的房子,像座庙宇,门前有一条白光光的小路,小路上走来一个满脸苍灰的光头老汉,老汉担一担水忽忽悠悠。有根有点渴,下车拦住,大叔, 我是个走路的。想喝一口水。老汉放下担子,微微着点头。他趴在桶上,一口气喝下去半斤。 他想起那个猪娃,又说,我想给我水壶里灌点行不行?老汉又微笑着点头。他把水壶灌满,看那桶水,下去一少半。他抱歉地说。谢谢大叔,让你受累了。那人摇摇头。他问,大叔我去青涧,青涧在哪里?离这儿还有多远?老汉看看远方,指指西北一带,手指头定住一个方向,有根顺着手指头望去,所见尽是黑黝黝的山峰,老汉收手比划,一高,一低,又一高,向左拐了一个弯,然后斜向右前方。有根其实啥也没看懂,只是点头称谢,老汉呀呀地摆手,朝他神秘一笑,担水走了。有根这才会悟:我咋跟一个哑巴问路?
很多年后,有根总是忘不了那个老人,忘不了那命运的一指。路过那里多次,再也找不到那所大院。
再往前走,天已黑定,十字路口,有一点火亮时明时暗,他走近,看到两个人正忙着修一辆四轮拖拉机。他说:忙啊,向你们打听个路。一个人说:忙球,这个时候还在问路!他问:上青涧咋走?另一个人问他:你是哪里人?他说,我是邓县人。那人惊讶,邓县人?干啥哩?他说,走亲戚。那人说:青涧离这儿远着哩,给你说也说不清。他啊的一声,觉得后悔了。那人说,我们就是去青涧的,车坏了,走不动,要不,你等我们修好,带你过去。他想了想,说,那就谢谢你们了。修车人说,谢谢球用,赶紧找把干柴,把火再弄亮一点。修了两个钟头,修车人一脸汗一脸油污,抓住摇把一阵猛摇,四轮通通通响起来,车灯也亮起来。一个人对他说,你今晚遇见我们算是对了,到青涧找谁?他嗯了半天说不出来。开车人说:少球啰嗦,把你自行车扔到车上,跟我们走。
到一个山村时,村子里雄鸡齐鸣。开车人钻进灶火,一阵风厢啪嗒啪嗒响, 端出三碗鸡蛋茶和一篦子蒸馍,有根确实饿了,和他们狼吞虎咽一起吃。另一个人扔给他一件油污污的烂大衣,说:别嫌脏,吃了睡去吧,有啥事,明天再说。
他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睁开眼一看,身边坐着立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大家都围着他议论着什么。他一骨碌爬起。一个穿的周周正正老板模样的人看着他笑:老乡,咋晚睡得咋样?他咧咧嘴点点头。听声音,是昨晚其中的一个。老板说:你可说说,到青涧找谁。他支支吾吾说: 我弟,小时候给到青涧,我也说不上来叫啥。一个人哈哈笑着钻进人群:老俵【平辈异姓昵称】,别胡球打支吾, 你就说实话,在这儿,没人给你送到派出所,你不说实话,俺们管你干球哩。说这话的人,是昨晚的司机。
老板笑眯眯地问:在老家来牌输了?
他摇摇头。
打架了?
没没。
摸人家东西了?
不是不是。
一个女人抢着问:玩人家大闺女了?
他笑着说:你们看我像那种人吗?
一个斜子眼挤挤眼说:这是我们蒋老板,有啥事你说清楚,不会坑兑【方言:故意挤兑】你,还能给你遮风挡雨呢。
他说:我真的啥也不是,我到马山口卖猪娃,顺便来寻寻亲,你们把我当啥啦?
蒋老板说:看你长的像个白面书生,说话斯斯文文的,我们信你。可这青涧纵横十八条沟,地方大着里,你去寻寻看,寻不着了,还过来,咱们能同路,说明有缘份。就是你犯啥事儿了, 也不妨。
他说:谢谢,你们都是好人。
他想起自己那个猪娃,揉揉眼睛,走出人群。
这里一圈儿都是大山,山上长满树木。头顶一片蓝天,脚下一沟乱石。跨一条沟沿的平旷地带, 零零散散散布着许多民居,家家青藤围院,绿竹绕宅。山洼里平整的场坝,都种上了庄稼、菜蔬,仲夏季节,禾壮叶肥,杂花盈目。晨风吹来,新凉阵阵。日出东山,白雾濛濛。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忽然雄鸡一声高歌,碰住前山拐回来,碰住后山又回过去。
他看见,一个顽皮的猪崽子正在院外啃食绿草。
后来才知道,这条山沟叫圪硓坡,这个山村叫铜匠庄,前清时,有人在这里开过铜矿,山上挖了许多矿洞。蒋老板是山外人,听说有金子,就买通铜匠庄的生产队长姜石头,制了器材,招了人马,住进铜匠庄开起了金矿。
有根在青涧打听了三天,没有打听出来谁是小时候从邓县境内抱过来的孩子,也就泄了气, 要回家。蒋老板买来山鸡招待他,姜石头打开去年酿的包谷酒,酒香扑鼻。三杯酒下肚,有根有点飘飘忽忽。蒋老板说:老弟,我看你文质彬彬的,肯定读书不少,我这里啥人都有,就是缺少识字的,你老弟要是不嫌弃,留下来,日后给我管管帐,写写画画,我吃个蚂蚱,少不了你个大腿。你看咋样?姜石头也说:蒋老板是个义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喝酒见底,说话交心, 石板上钉钉,响当当的,你能遇见蒋老板,也算你三生有幸。有根想想他那个家,想想一家人的愁眉苦脸,想想下学到现在的困窘,脑子一飘,心一横,说:中。连干三杯,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豪气,顿觉有顶天立地的气魄。只可惜,胃里顿时刮起旋风,歪歪扭扭跑出门外,哇的一声, 把半肚子的苦水飚进山沟里,坐在一方青石板上,喘着气,头晕得像个萝头,眼前是明晃晃的太阳,天瓦蓝瓦蓝,一朵白云在天上悠悠晃晃。
矿洞口很小,一把荒草就可以盖住,才进洞,仅能容下一人爬行,十几米后,豁然开朗,矿灯一照,头顶乱石崚嶒,就像进入一洞乱牙丛生的虎口,脚下水唧唧的,能听到叮嘀嗒嘀嗒的滴水声,人一说话,嗡嗡作响,湿漉漉的空气里沾着一丝火硝味,让人憋闷得直想呕吐。蒋老板晃着灯光照住一条乌红的沙线说:你看,这就是金线,咱们要得的就是这宝贝。这条线很细, 夹在石缝间伸向大山腹部。有根突然害怕起来,脑袋一圈圈搀大,腿一阵阵发软,有一种马上要被大山吞噬的感觉,他说,不行,我要出去,憋闷的受不了。几个工友哈哈大笑,姜石头说: 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习惯就好了。 他们爬出来,有根直喘气。吃过饭,说:我干不了,要回家。蒋老板嘿嘿直笑,姜石头说,没干活呢可想当逃兵,是不是男人?姜石头老婆李彩云哗哗笑着说,睡个老婆还要学三年哩,人家是个细质人儿,老太监卖屁股,前头不行后头行,慢慢来。俺这女人家都出出进进家常便饭, 我都不信俺老弟连个女人都不如?蒋老板说,嫂子你真行!心一份口一份手上一份,什么话说出来都响当当乱蹦,俺老姜哥遇上你,骨头都酥了。女人咯咯笑着倒酒喝酒,有根说不敢喝了不敢喝了。女人脸色一愠,说:是男人你喝了,不是男人,你泼了!有根呼地站起来,头一扬,一杯酒塞进口里,抖抖酒杯,没剩一滴。蒋老板拍手喝彩,好!真爷儿们!姜石头说,还走不走?有根说: 晚点在你们这儿给我找个女人,我要在这里安家。姜石头说,只要你娃子不犯软蛋,咱一言为定!
矿上加上姜石头两口俩,才七八个工人,极缺人手,老板虽说让他记工、测量、管理伙食,但照样让他下矿打钎放炮背矿石,累倒不累,就是危险,习惯了,也就不怕了。他写两封信给朝云,让蒋老板带出山,心里想,干个一年两载的,回去了,心理的坎也许就平复了。
姜石头说:你那猪娃,灶房喂着,到春节,杀了分肉,给你两份,咋样。有根说,只要给它口食吃 就可以。
(未完待续)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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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微子,原名刘振伟,河南邓州人,市夏集镇中心校教师,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于各种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