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青山下的木船
花洲文学
青山下的木船
文|马景新
沿着陡峭的石径,穿过茂密的森林,我登上了江阴鹅山。这里是当年渡江战役遗址,也是被称为“江头海尾”的地方。
脚下,万里长江奔流而去。远方,山川逶迤,天地苍茫。
一艘普通的木船静立在青山下,白色帆布上“渡江第一船”几个大字赫然入目。不远处,一座古城模样的建筑巍然屹立。有粗壮的圆型炮筒从城垛中伸出,平添几分肃杀之气。近前可见,门楼上镂刻着某名人题字“江阴要塞军事博物馆”。
江阴之所以称为要塞,那是历代兵家从军事意义上的评价。无论冷兵器时代或是现代战争,地理优势将决定着战争的胜负。但是,在那次著名的渡江战役中,对岸,那被称为固若金汤,插翅难越的天险却输给了木制的帆船。
那是载入战史的一个重要日子。领袖大手一挥,“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于是,在长达500公里的江面上,千船竞发,浩浩荡荡,百万雄师,势不可挡。与此同时,也有一个人,一个当时被斥为民贼的人,凭借长江天险发出严防死守的命令,“不成功,则成仁!”
我望着眼前那艘安详地驻立在阳光下的木船,我想起了《亮剑》小说中李云龙说的话:“先是一同和日本人干,干走日本人后,就自己和自己干起来了。”这一干就是四年。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能避免一场自相残杀呢?本来那场战争是可以避免的,包括渡江战役也是可以不打的,但终归是打起来了。战争残酷无情,只要打起来,就要死人。
渡江那天,是1949年4月20日晚,本来那天是双方通过和谈后,约定和平签字的日子。签了字就和平了,和平了就可以不打了。不打了,战争双方的中国士兵就会保着很多生命。每条生命背后,有多少望眼欲穿的亲人在企盼团聚。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历经炮火硝烟,闯过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地走过来是多么的不易。
但对岸那人却残酷地拒绝了签字,拒绝签字就是拒绝了和平。他相信天险。他像是一个输红眼的赌徒,为了挽回败局,投下了最后一次赌注——以很多人生命为代价的赌注。
渡江作战打响了,和四年来无数战役一样,在正义和非正义之间,在革命和反动之间,在进攻与防守之间,两个中国人指挥着两伙中国人,在汹涌奔流的大江上,再次进行了一场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厮杀。 两岸数十万将士为了体现两个人所代表的集团意志,再次刀兵相见,同室操戈。
我想,那天夜里,天会很黑,江流依然会像现在一样奔腾喘急。千军万马,严阵以待,虎视眈眈。打响了!钢铁的利刃带着尖利的呼啸,撕开夜幕,闪烁着死亡的弹痕,亲吻着血肉的生命。
像古往今来所有的战争一样,博弈之中,人的生命只是指挥者眼里一枚棋子。在历史面前,这些人——两岸的这些战士——被区分为正义和非正义的战士,不可选择的或者是无可奈何的或者是义无反顾的,要和历史上历来的结果一样,注定要展开一场掠夺对方生命的杀戮。
是战争就会流血死人,胜利才是唯一目的。在那天死守与强攻的激战中,会有很多人死去,会有很多人流血。落入江中的尸体会顺流而下,鲜红的血液会融入奔流不息的江水。尸体和鲜血,不会停留,很快就会流入大海,因为这里离大海很近。大海很宽阔,宽阔的大海是亡灵的归宿。漂浮的魂灵会随波起舞,和大海一起唱着悲壮的歌。
无疑,战争的胜利是值得歌颂的。然而,致使至今,我们的心灵还在为那场战争的创伤所刺痛。曾经共抗敌寇的兄弟,为什么就不能避免自相残杀呢?!
“有人把战争强加给了我们头上,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革命的战争消灭反革命的战争。”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会发生的。要么重于泰山,要么轻如鸿毛”。我站在木船前,想起了战争,想起了为这场战争死亡的生命,想起了伟人说过的有关战争的这两段经典名言。
木船前安放着一块嵌在石头中的标牌,记载着那艘木船的故事。在那场渡江战役中,有一个叫王小弟的人,枪林弹雨,激流横渡,运载将士,立下丰功。人,因船而受勋。船,因人而得名。
王小弟——一个多么普通的名字,亲切的感觉好像就是村上的乡邻。我的那些善良、单纯而又正直的乡亲们,古老传承的绵延,赋予了他们最具有知恩图报的美德。谁好谁坏,爱憎分明。谁给了好处,或者许若了什么,就会为谁赴汤蹈火。这种憨厚、淳朴的情感,在政治的催化下,就会产生出义无反顾的“重于泰山”的献身精神。
在时间长河里,任何历史阶段,任何人都会转瞬而逝。那段历史和参与那段历史的人——领袖、将士、驾船的、乘船的、守卫的、进攻的,胜利者、失败者大都已经不复存在。留下的是青山依旧,江流依旧;留下的是这只显得有点破旧的木船和一块尺余见方的铜牌上寥寥几行解说的文字;当然,还有史册中那些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卷宗。
除了那天参与作战者的亲属和后人,会偶尔提念起他们的前辈,今天的人们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只记得在一个远去的年代里,这里曾发生过这样一件战事。再过些时日,后来的人们兴许连究竟是什么事也会记不大清楚了。
但两岸青山是见证,见证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横贯山腹的石洞不会忘记, 那洞中曾掩藏着千军万马;历史不会忘记,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这一切都是为了新中国诞生的战士们在血与火的交织中用生命创造的历史。
我站在那里 望着木船沉思,木船似乎也在望着我。
近处人影寥寥,江风习习,涛声阵阵,船帆猎猎。面对着这艘普通木船,我的思绪穿越了时空。战争的硝烟挟裹着远去的风云,从枪炮声中再现。我好像看到王小弟穿着一件白布短褂,铜色的肌肉在炮火闪烁里发光,青春的生命迎着随时可以置人死亡的枪弹,博风击浪,奋勇向前。炮口硝烟弥漫,枪弹发出尖啸。呐喊声,呼叫声,生命倒下的惨叫声,呼啦啦风起云涌。静止的木船一下子在我眼前变得无比高大,我感到了一种逼人的凝重。
生长在和平年代,而又十分平庸的我,远离战争,只能从那些描写战争的虚虚实实的文学作品中去感受战争,只能从政治宣传的真真假假之中去了解战争。 我很难有机会身临其境地去体会战争参与者的真情实感。我狭隘的心胸,更不能去理解那种献身的高尚和伟大。我不相信任何华丽的说教,我只相信只要是真正为了百姓利益,为了劳苦大众的美好生活而倒在了前进道路上的人,是永远值得纪念和敬仰的。因为,他们的行为是在血与火的锻造中以生命为代价的证实。生命的证实不容置疑。正是有了他们的奋斗和牺牲,历史在前进中才多了精彩的阳光。
我看着木船,木船看着我。 我想看清木船背后的真实,木船似乎也想走进我的内心。那被浓缩成一块标牌的历史,在那艘岁月斑驳的木船上闪烁起了血色的光环。对视中,一下子便打开了历史的通道。那不是一艘船,不是一个人,那是无数人,无数平凡的人,历史的长卷在热血和生命的代价里铺展。
在我小时候的教育里,脑子里就有了一种叫作信仰的东西。但后来,我经历了这个国家在前进的道路上所发生的那么多令人难以置信而又不能不信的变故和曲折。 终于过来了,尽管很多事情都已“拨乱反正”。尽管很多历史的真相也逐渐大白于天下。但心中那点本来就微弱的所谓信仰在碌碌无为的琐碎日子里早已被逐渐风化、干凅。
我还有信仰吗?我的信仰究竟应该是什么?我怀疑自己,如时光退回那场战争中去,如我今天的状态,是否能像王小弟们那样,心甘情愿,视死如归地去选择那种“重于泰山”的献身呢?
我看着木船,木船看着我,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惊悸。难道木船在向我传递一种信息?他是在嘲笑我的怯弱?还是在鄙视我是一个信仰缺失的人?
木船不远的地方是明清时代的古炮台遗址。残缺的炮台和弹痕累累的木船遥相呼应,那是不同时代的历史关于战争的印记。设计者让一九四九年的木船和明清时代的大炮站在一起,似乎是在努力彰显着一个什么主题。是战争?是和平?还是为了和平在战争中倒下的生命?
木船离开了江水,已经失去了船的意义,它被刻意地供奉在现代人的讲坛上,作为一件道具,扮演着新的角色。它再也无须去承受浪激水淹的艰难,在滞留的脚步面前,它作为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随同那段历史被静静地搁置在后来人的目光里。
21世纪的阳光下,木船沉默着。它是在以这样无言地方式追忆那场战争所发生的所有细节的真实吗?它还是像一位经历过战争生死而幸存的老兵,抚摸着心灵中的创伤,在感慨、反思那段历史的悲喜吗?或许,它是在受着那些远去的生命的托咐,以这样的沉默来提醒终日忙碌的人们从喧嚣的麻木中不要忘记了什么。
我看着木船,木船看着我。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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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河南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识途的老马。爱好旅游、摄影,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没读过多少书,却爱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自得其乐。才疏学浅,无甚建树,文学爱好者而已。文章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