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04——106下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104——106
下部)
文|张书勇
104
八月中下旬,豫省官方将在省城举办一次全国范围的农村耕地“三权分置”论坛,论坛由省农业厅承办,为期三天,参加论坛的人员上至农业部相关司局领导,下至具有代表性、典型性的土地流转大户;禾襄市委市政府在接到邀请函后,尹昭河特意通知赵夏莲前往参加学习取经。
巧合的是,李进前刚好也要到省城办理公司事务,之前他又通过省城的朋友打听到了一位专治儿童各种顽症的民间奇人;于是八月二十日这天上午,赵夏莲便带着麦兜,和李进前、碧桃、洋洋及张天远、若凤、禾禾一道乘坐李进前的奔驰商务车,大家一同前往省城。
赶至省城已是下午两时左右,赵夏莲、李进前和张天远一下车便兵分三路,各行其事;因为农村耕地“三权分置”论坛在位于省城东北角的予象大酒店举办,所以赵夏莲便带着麦兜径直入住进了予象大酒店。
麦兜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再加一路上和洋洋、禾禾叽叽咯咯说个不停,打打闹闹疯个不停,因此极感疲累,一进房间就翻身上床呼呼大睡了。论坛明日上午九时开幕,地点就在予象大酒店的八楼会议中心,时间既有充裕,会址又极便利,赵夏莲在略略浏览一遍论坛服务手册后,便独坐房间床上,埋头沉思着几天以来发生的众多事情。
最近几天里,不论是在水源镇政府机关院内,还是在“三权分置”土地整理工程的田间地头,赵夏莲总感觉人们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而且又嘀嘀咕咕不知议论些什么。有一次,她清楚的听到一位同事在背后说道:“哼,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原来是个马列主义口朝外的伪君子!”又一次,她前往水源镇西部某村督促土地整理工程进度,前脚刚走,后面就听到两位村干部冷笑说道:“哼,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表面看似周吴郑王,背后黑手伸得老长,驴粪疙瘩外面光罢了!”
对于人们的目光和议论,赵夏莲起初不明所以,直到有人当面向她反映说“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在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随意降低标准、不服从相关部门监理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
赵夏莲记起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标单位共是十个,钱兴胤“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也在中标之列,根据钱兴胤一贯的人品做派推理,他不在工程里面上下其手、捣鬼作弊反倒有些不正常了,她也早便决定要在施工期间对其加强监管的,不想连日奔忙,竟将这件事情给抛忘在了脑后;看来目前已经有人关注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昨天下午,根据群众反映的情况,她带着镇“三权分置”办公室的几名工作人员,乘车赶到在仲景村北十多公里处的泰山营土地整理工程现场,察看“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正在铺设的田间通道。
推开车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正在隆隆作响的三台混凝土搅拌机和一台铺路机,是二十多名正在机器周围往来奔忙的青壮民工。
“路面几米宽?”赵夏莲走到施工人群中间,问道。
“三米八,这是规划设计的标准!”施工队长答道。
“路面水泥铺设厚度多少?”赵夏莲继续追问。
“这……”施工队长张了张口,没有答出话来。
赵夏莲吩咐工作人员拿来尺子当场测量,结果发现路面水泥铺设只有八十毫米;赵夏莲登时双目喷火,愤怒的逼视着施工队长:“我问你,路面水泥规划设计厚度是多少?”
“一百八十……毫米!”
“偷工减料,随意降低施工标准。这样薄的路面,将来能经得起车轮碾压吗?能经得起群众的眼睛监督吗?”赵夏莲愤怒的抬高了声音,“停工,立即无条件停工!”
“赵镇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施工队长凑到赵夏莲跟前连连央求,“赵镇长,咱们能否借一步说话!”
“不能,除非立即无条件停工!”赵夏莲丝毫不为所动。
施工队长也强硬起来:“赵镇长,你知道这是谁承包的工程吗?你知道随意下令停工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不管是谁承包的工程,不管下令停工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只要胆敢违背规划设计,私自降低施工标准,那就必须无条件的停工!”赵夏莲口气决绝,全无商量余地,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接着,赵夏莲又带人赶到了“黑马”公司建筑队负责施工的第二处工地;刚一下车,便有二十余名村民围拢上来,乱语纷纷:“施工队的人也真胆大包天,竟敢在桥梁建造中使用瘦身钢筋,万一将来有重型货车经过,将桥压垮,岂不要发生事故吗?”
原来这一带的地形比较复杂,需在田间通道上架设四座中小型桥涵方能达到设计的土地整理标准,所以在巨幅的“泰山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标牌下面,乱七八糟的堆垛着钢筋、水泥和预制板、铁板夹等等各类建筑材料,不远处机声轰鸣,人声鼎沸,却是施工队正在架设其中的一座桥涵。
赵夏莲立即命令工作人员对即将浇铸进桥墩中的钢筋进行了检测,并和规划设计的标准进行了比对,结果发现施工队使用的果然是严重不符条件的瘦身钢筋。她忍不住再次愤怒的高声喝道:“停工,立即停工!”
机声人声迅速停止下来,工地上立刻变得静悄悄的,所有的民工都停下手中活路,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赵夏莲。
“监理呢,工地上的监管人员呢?”赵夏莲实在忍无可忍,大声问道。
民工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人答道:“监理被我们施工队长灌醉了,正在家里抱着老婆睡觉呢!”
赵夏莲来回踱了几步,努力将愤激情绪压抑下去,回头对着随行的工作人员说道:“回到镇里后,立即以镇'三权分置’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名义下发通知,要求'黑马’公司施工队进行整改;若在三天之内整改不到位,取消其参与工程建设的资格,另行招标,选用能够胜任工程建设的施工队!”
围观村民纷纷为赵夏莲雷厉风行的作风鼓掌喝彩,但就在赵夏莲转身上车的时候,却分明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但愿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作秀给咱老百姓看看罢了。听说'黑马’公司的负责人是赵镇长亲亲的丈夫,赵镇长能硬着手腕处理到位吗?”……
从下午到晚上,赵夏莲的手机铃声便一直响个不停,全是钱兴胤拨过来的;赵夏莲知道钱兴胤要说什么,一次也没接听,后来索性将他的手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里,这样钱兴胤就再也无法联系到她了。
晚饭时候,赵夏莲接到了李颉的电话:“明天七点,尹书记要在市委常委会议室听取水源镇土地'三权分置’工作口头汇报,你做好准畚,到时我陪同你前往!”
上午七点,赵夏莲跟在李颉身后,两人准时走进了市委常委会议室;尹昭河已早坐在了会议室内,三人握手问好、各就其位后,赵夏莲便开始对水源镇土地“三权分置”工作情况进行汇报,李颉则在旁边做着必要的补充和修正。
听完汇报,尹昭河对于水源镇的土地“三权分置”工作表示相当满意,同时指出当前开展土地“三权分置”只是处于探索阶段,水源镇在一年两季的种植过程中,必须指导土地承包大户保持一季小麦生产,禾襄市是国家级的粮食生产基地,必须保证全市的粮食产量稳定,在此基础上方可考虑种植发展其他经济作物,同时还必须对前来承包土地的种植大户严加管理,决不能让他们在耕地里种植破坏土壤结构的作物。李颉和赵夏莲各自握笔在手,唰唰的做着记录。
最后,尹昭河望着赵夏莲,表情严肃的说道:“赵夏莲同志,你肩负着全市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探索重任,市委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抱着对党、对国家、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廉洁从政,踏实工作,以实际行动答好水源镇、禾襄市'三权分置’改革这份试卷!”
走出常委会议室,李颉笑问赵夏莲道:“听出尹书记的话中意思了吗?”
“我怎么觉得……尹书记是在对我做着某种警告呢!”赵夏莲皱眉答道。
李颉笑了笑:“说警告有些严重了,不过尹书记确实是在对你进行提示:有人向市委写信反映你在水源镇土地整理工程中,先是暗箱操作使你爱人的工程队中标,后是随意纵容其偷工减料,私自降低施工标准。是我向尹书记做了解释,说你已经秘密离婚了,承包工程、偷工减料及私自降低标准全是钱兴胤的单方面行为。尹书记的表态是,作为在基层工作的女同志,你确实不容易,市委要从爱护干部的角度出发,对你进行一次警告性的谈话!”
看来自己对于“黑马”公司施工队的处理不但正确无误,而且及时到位。赵夏莲这样想道。
忽然房间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把耽于沉思中的赵夏莲惊醒了。房间里的电话并无来电显示,赵夏莲想有谁知道自己到了省城,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呢?她拿起话筒,刚刚“喂”了一声,立刻脸色大变。
话筒里的人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一阵似哭似笑、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音。
105
这次赶赴省城,李进前几乎一刻也没有闲着:他先是拜访了刚刚作为交流学者出国访问归来的梁敏君教授,向她详细叙述了“香雪”公司近来的发展近况,尤其是酒黍豫JS31号遭遇狂风冰雹折戟沉沙的详情;接着又拜访了省农业厅、省发革委、省工商局、省质检局等六家相关单位的处长主任,疏通了关系取得了支持,拿到了几个新推出的黄酒品种的品牌认证、商标注册批文;然后又拜访了几位在本省种植酿酒业界堪称大腕的人物,相互畅谈交流了中国酒黍种植加工的近况与前景,预测估约了中国酒黍开发利用的走向与趋势,整整忙碌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九时一刻,是香港当红影视明星张曼丽带领经纪人、化妆师、生活秘书及广告策划、摄影制片一行十余人乘机飞临省城的时间;当张曼丽一行走下机舱舷梯的时候,李进前已经带领小牛驾着奔驰商务车,准时在机场出口处候接了。这是李进前第三次见到张曼丽了。张曼丽六年前在美国纽约一所大学进修时,曾和钱洁琼同班,两人结成了关系极其亲密的闺中姐妹;而张曼丽之所以愿意一次又一次不遗余力的帮助李进前,也完全是梁敏君通过钱洁琼从中积极斡旋的结果。这次张曼丽从香港飞往北京,与一家影视公司签订了演出合同之后,便立即轻车简从秘密飞临省城,会见李进前,两人将共同策划、拍摄和制作即将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播出的“香雪”黄酒广告。
“哈咿,李SIR,我们又见面了!”
老远张曼丽就扬起手来,热情的同李进前打着招呼。她上穿浅红掐腰比甲,下穿葱绿曳地长裙,玉臂半裸,乌发若瀑,肌肤雪白中透着嫩红,饱满里溢着脂腻,柳眉含烟顾盼生辉,举止幽雅言语悦耳,一副标准的古典淑女形象。
李进前每次见到张曼丽,内心深处就会飘过一丝淡淡的伤感,一缕悠悠的哀愁。也许,是张曼丽使他联想起了此刻远在大洋彼岸孤身独处的钱洁琼?也许,是张曼丽使他联想起了那些曾经的铭心刻骨如诗如歌的青春岁月?……
那年夏天,李进前骑车将坐在路旁门店檐下剥吃李子的老太太撞伤后又送进医院;不多久他便熟识了老太太的孙女梁敏君,同时更熟识了老太太的曾孙女、梁敏君的掌上明珠——钱洁琼。
钱洁琼是跟着母亲一道由省城回到禾襄老家度假的。她和她的母亲、她的外婆、她的曾外婆四代单传,而且又都是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一家人充满了宽厚友善之心。因此,尽管李进前撞伤了这一家的最高长者,但由于并不是故意,加上事后又积极救助,更加上了解到了李进前苦难的身世处境,所以四位女性不但没有责怪李进前,反而还宽宏大量的恕让了他,接纳了他。
那段时间,李进前放弃了捡拾收售破烂的工作,每天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来奔波于住处和医院之间,与钱洁琼、梁敏君一道轮班照护病床上的老太太;后来,梁敏君看李进前炎炎夏日里骑车跑来跑去实在辛苦,又舍不得花钱在街上吃饭,就嘱咐钱洁琼由家里往医院送饭时顺便给李进前带上一份;再后来,钱洁琼有几次夜晚由医院回家,梁敏君腾不开手,便放心的由李进前代劳护送了。
李进前永远不会忘记他第一次送钱洁琼由医院回家时候的情景:
时间已是夜晚十一点多,他和钱洁琼走出医院,走在了凉风袅袅、幽暗僻静的街道上。开始时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却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呼吸的微音。他虽然推着自行车,钱洁琼在旁边步行,但他并未想到要用车子载着钱洁琼,而钱洁琼又默默无语,始终不肯主动说话。两个人就那么走呀走呀,三里多地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十来分钟。
后来两个人就走进了通向钱洁琼家的那条深远幽长的由一条条青石铺成台阶的胡同。走到一半时候,胡同一侧的墙头上突然跳过一只野猫,口里发出着“哇呜”的凄厉的嘶鸣。钱洁琼吓得猛一回头,差点扑进了李进前的怀里;李进前慌乱之中竟伸手轻轻拍着钱洁琼的柔肩,安慰说道:“不怕,不怕,不过一只野猫罢了!”
待弄清并未危险后,钱洁琼直羞得双手掩面,转身对着墙壁久久不肯挪步,嘴里只是喃喃的重复说道:“李进前你不准取笑我,——你要是取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李进前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尴尬的场景,他站在那里只会搓着手,结结巴巴反反复复的答道:“我不取笑,我不取笑,——我如果取笑你了,就让我永远见不到你!”
在距离钱洁琼家院门两三丈远的地方,钱洁琼要李进前停住脚步,自己单独回家。李进前便手扶车子,目送着晦暗夜色下钱洁琼婀娜离去的身影;后来钱洁琼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一道曲折的墙壁后面,唯有那白色高跟凉鞋踩在青石台阶上发出的“咯噔”“咯噔”声音始终回旋在李进前的耳畔……
李进前和钱洁琼慢慢的相熟了。
钱洁琼是那样的漂亮淑娴,又是那样的温情优雅啊。她皮肤皙白细腻,身量苗条匀称;她喜欢留披肩长发,钟爱穿素净衣裙;她说话从不抬高声音,微笑从不露出牙齿;她行路目不斜视做事全神贯注,待人礼貌有加接物养之有素。微风轻拂的夜晚,月亮高高的挂在中天,在由医院通向家的巷道间,她静静的坐在李进前的自行车后座上,静静的倾听李进前讲述那遥远的乡间往事,那曾经的欢乐苦难。当李进前讲到伤心动情处,她会默默的潸然的掬一捧清泪;当李进前讲到快乐开心处,她又会轻轻的柔柔的抿嘴一笑;……
老太太住了一个多月的病房,后来康复出院了。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在李进前和钱洁琼之间,埋下了美丽纯洁的爱情种子。钱洁琼原本在省城一所大学读书,不久假期结束,就在母亲的催促下返校上学了。没有钱洁琼的日子,李进前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旷寂寥,感到所有欢乐都变得枯寂无味。他每天都在急切的扳着手指头计算时日,因为一到周末或者假日他便可以去到邮局给钱洁琼打上一个问候的电话了;有几次,他实在无法忍受思念的煎熬和期盼的折磨,甚至买下了前往省城的火车票,然而却都是在登车的最后一刻放弃了,——他害怕因为自己的破烂穿着和卤莽举动使得钱洁琼遭到同学朋友们的讥笑,他不愿让自己喜欢的人受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伤害。于是,漫长的白天黑夜里,孤寂的独身世界里,他开始把思念作为前进的动力,把期盼作为精神的食粮,拼命的去捡拾破烂去收购废品了;他决心攒下钱来,待钱洁琼下年到来的时候好好的请她吃一顿丰盛的大餐,或者送她一件珍贵的礼物。第二年的暑假刚一开始,钱洁琼就迫不及待的和母亲一道回到了禾襄市。李进前虽然内心激动万分,欣喜万分,然而却只是不敢用语言和行动表达出来。那天傍晚,微风拂面,月牙弯弯,他骑上那辆早已破旧不堪且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载着一袭白衣裙裾飘飘的钱洁琼,来到市区南部一家环境清幽的饭店里,掏出积攒已久的钱票,为钱洁琼点下了她最爱吃的青椒烧腐竹和水煮花生米,又要了一瓶冰镇啤酒自斟自饮。那天晚上蚊子很多,而他又刚刚学会抽烟;于是他便把烟盒里所有的香烟都拿出来,一支一支的燃着,然后小心翼翼的在钱洁琼的周围栽立了一圈。这样那些可恶的蚊子因为畏惧烟味,就再也不敢越过烟圈侵扰他心爱的姑娘了……
也就是那年的暑假,钱洁琼在市区东部的一所技校找到了一份短期工作:利用夜晚时间为市区的下岗工人讲授语言写作。于是每天晚上十一时后,李进前都会准时出现在技校门口,用他那辆早已油漆剥落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吱吱嘎嘎的驮着钱洁琼回家……
钱洁琼不去技校授课的夜晚,也会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骗过母亲溜出家门,陪李进前一道到处逛游。一天夜晚,李进前和钱洁琼来到他曾读过书的高中学校操场,两人骑车绕着操场跑道一圈一圈的转悠着。他在前面手扶车把,一会高声叫道:“前边就是上海黄浦江口了,后面的游客请注意安全。”钱洁琼就低声娇笑着抱紧了他的腰部;过了一会,他又高声叫道:“前面就是北京天安门了,后面的游客请保持肃静。”钱洁琼就一声不响的把头靠住了他的脊背;……
李进前和钱洁琼的恋情持续了将近两年时间。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钱洁琼远在省城一所高校教书的父亲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老人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然而却对钱洁琼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先考托福,去往美国深造,等到学业完成再考虑终身大事。老人只有钱洁琼一个宝贝女儿,对她的学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钱洁琼知道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不敢惹他伤心,只好流着眼泪点头答应了。……
中午,张曼丽一行便下榻在了李进前早已订好的“中原宾馆”。张曼丽谢绝了李进前特意为她安排的接待宴会,独自一人乘车赶到梁敏君家里,代表钱洁琼陪同梁教授吃了顿便饭;下午两时左右,从梁教授家里回来,一伙人便立即投入到了“香雪”黄酒广告的拍摄和制作当中。
“香雪”黄酒广告的具体内容早由李进前和广告策划基本敲定,因此拍摄过程也便极其简短,程序也并不复杂:在省广播电视演播厅的一个专用摄影棚内,灯光全部打开,由鼓风机事先吹出的大片黄色粉末状颗粒铺成了漫天黄沙;接下来一声长嘶,腰挂长剑,颈系披风,一身古装打扮的张曼丽由幕后驰马前来。驰到摄像机前,张曼丽飞身落地,背倚马身,打开青花瓷坛盛着的“香雪”黄酒仰首酣饮;黄沙滚滚,衣袂飘飘,刀光剑影,车辚马嘶,一派古战场悲壮苍凉的氛围;与此同时,旁白铿锵顿挫的念出了一句台词:
“自古美人爱美酒。'香雪’黄酒,穿越千年,经久不变!”
张曼丽确实是个十分敬业的演员:摄影师每录制一遍,她都要在电脑上亲自调看,然后和广告策划一道讨论,找出缺点和不足之处;一直录制到第六遍,她才长长的舒出口气,点头表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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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省城的第二天上午,张天远和若凤便带着禾禾专程登门拜望了一位居住在省城南郊的老人。老人七十来岁的模样,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穿一身月白色的对襟唐装,操一口浓重的陕西口音;老人孤身一人守着一座远离闹市的干净清幽的四合小院,院内两棵梧桐树长得郁郁苍苍,遮天蔽日。这位老人,便是李进前千方百计为张天远打听到的专治儿童各种顽症的民间奇人了。
“你们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位老人。当年沙特阿拉伯一位七八岁的小王子患了腰部疼痛的无名之病,访遍世界名医也未见半点效果,后来慕名前来求医;老人只看一眼,便请小王子在面前走上两步。小王子刚刚在前迈步,老人便从后飞起一脚,正中小王子腰部某处穴位;小王子的随行人员顿时大怒,纷纷围拢上来呵斥老人,就在这时小王子却竟叫道腰不疼了……”
李进前这样向张天远的若凤介绍老人道。
一开始,张天远对李进前关于老人神乎其神的介绍有些将信将疑,问老人这么大的名气为何至今尚独自蜗居省城,深入简出,连个专职的保姆都没有。李进前笑了笑道:
“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话吗?只有那些没有真才实学,却如苍蝇贪恋粪便一般拼命追名逐利的先生们,才要么在城市的医院内道貌岸然滥竽充数,要么在乡村的诊所里装模做样招摇撞骗,要么在电视报纸上吆吆喝喝大呼小叫。人家这叫隐士,知道不?”
但老人却从不轻易显露峥嵘,更不以专家奇人自居。来省城前,李进前通过几位朋友轮番出马,方才说得老人答应出手相帮;然后又电话通知张天远和若凤带上禾禾,大家一同赶赴省城拜访。张天远对于李进前的话虽然有些疑疑惑惑,但考虑到禾禾的病不能一拖再拖,因此还是立刻把家中的一应事务交由若桐管理,自己则和若凤带领禾禾会同赵夏莲、李进前一道赶至省城,然后在老人住处附近寻找一家宾馆安住下来,准备专心请老人诊治禾禾的病情。
张天远和若凤第一次走进四合小院,老人恰在面南的堂屋正房内排演八卦,见到两人倒也十分的家常热情;一番寒暄后张天远和若凤坐下说话,禾禾则自个蹲在院里的梧桐树下看蚂蚁拖虫子入穴。老人一面排演八卦一面倾听张天远和若凤详述禾禾的病因及症状;张天远和若凤话语落拍,老人恰也排演完毕,乃以手加额,闭目沉思良久,方慢慢的说道:
“人在儿童时代,记忆最为深刻。有时候如果一件事情刺激了孩子,那么,这件事情便会深深的刻印在孩子的脑海里,白天也许还看不出什么来,可是一旦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当时的场景就会在孩子的梦境中反复再现,就会使孩子产生出种种异常症状,并进而诱发其他心理疾病。这种童年阴影如果不及早驱除,将有可能影响到孩子终生的心理健康。——心病还需心来医,待我慢慢的调理医治吧!……”
张天远和若凤对望了一眼,两人都觉老人话语晓畅通透,正中禾禾病根,远非那些江湖骗子花言巧语可比,亦觉李进前所语果不妄传,老人确为中隐于市的民间高人,心里不觉之间生出了七八分的信任。若凤毕竟关心禾禾病情,开口问道:“敢问老人家采用何种办法调理医治?”
老人望了若凤一眼,淡然笑道:“这种心病只能文治,不能武治!”
若凤还要开口咨询什么是文治什么是武治时,却被张天远在旁拉了拉手;若凤随即明白过来,和张天远略一交换眼色,两人便决定陪着禾禾安住下来,接受老人的调治。
当天晚上,在老人的特意安排下,张天远和若凤带着禾禾住进了小院堂屋西侧的房间。夜半时分,禾禾的病情果然再次发作了:正睡得又香又甜时,突然一个惊怔醒来,先是站起身子惶惶四顾,仿佛在急切的寻找什么,接着就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号啕大哭:“爸爸,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张天远和若凤登时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正要温言哄劝,忽然一个声音逾墙而入:“张翔禾小朋友,请你抬起脚来往正前方向走,慢慢的走!”
那声音既深沉清晰又苍老温厚,乍听犹若天花自云中翩翩而下,再听仿佛仙乐由天外飘飘而来。“张翔禾小朋友,请你抬起脚来往正前方向走,慢慢的走!”声音又响起一遍,再响起一遍,竟似在旷野中传来的回音一般。
禾禾颇有些惊异的停止哭声,抬起头来四面张望,仿佛有些诧异于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和发出的位置,脸上却仍是一副混沌懵然的大梦未醒的表情。在声音第六次响起之际,禾禾竟随了召唤,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慢慢的抬起脚步,慢慢的跨过西侧房间的门槛,又慢慢的穿过正堂客厅,径直朝向东侧房间的房门走去。
因为有了老人的事先嘱托,此刻的张天远和若凤大气也不敢长出一口,只是踮起脚尖无声无息的跟在禾禾身后,生怕一不小心打破了孩子虚无缥缈的梦境,打乱了老人精心制订的疗治方案。当禾禾慢慢的推开东侧房间的房门走进里面的时候,两人立刻伏下身去,贴紧门框,全神贯注的屏声息气的朝向里面张望着。
两人同时看到东侧的房间内灯光大开,满室光明几如白昼,迎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山水风景画,画上远山如黛,近柳含烟,一群一群的麋鹿在茵茵的草地上追逐嬉戏,成双成对的画眉在嫩嫩的枝叶间雀跃欢唱;与画面相配合的是,阵阵流水叮咚鸟语啁啾的乐声宛若轻风曼歌一般,徐徐的拂面而来。其景其声,使人在骤然之间竟生出了一种心旷神怡飘飘出世的感觉。
“张翔禾小朋友,我已经等你很久了;现在,你终于来到了这里。请问,你为什么要在每天夜里大哭不止呢?”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地底,虽然有些深沉苍老,却中气极足,而且充满了磁性,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内来回震荡碰撞时,竟然产生出了空谷回音一般的效果。
禾禾身在梦境,惊讶的转身四顾,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他迟疑了一下,有些哽咽的大声答道:“老爷爷,我总是在夜里睡着睡着,就看到有人闯进我们家里,用刀勒住我的脖子,逼爸爸拿钱给他。我大声的呼唤求救,可是爸爸和妈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弄不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于是就非常的害怕,非常的伤心!……”
“哈哈哈……”
那浑厚深沉的富含磁性的声音忽然爽朗的大笑起来:
“孩子,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有时候,一件事情在现实中发生了,可我们却总感觉仿佛是在做梦;又有时候,一件事情在梦境中发生了,可我们却总感觉仿佛这就是现实。孩子,你说的那件事情,也许它只是一个噩梦,还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呢!……”
禾禾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忽闪忽闪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似乎在“悟”着那话语中的深意。
“孩子,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经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对于好事,我们要尽力的记在脑海里,让它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动力;对于坏事,我们要及时放下,不能让它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羁绊!”
在张天远和若凤两个大人听来,那声音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宛若清风拂面,妙雨润身,再配上那清丽的画面和优美的乐声,使人在骤然间神清气爽烦恼顿失,几欲抛却红尘绿陌,飘飘兮羽化登仙。
“孩子,请你抬眼看看眼前壁上的这幅图画吧,那山,那树,还有那鹿,那鸟,多么美丽迷人的风景啊。孩子,你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你人生的前程还很远很远,你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像这样美丽迷人的风景;所以,孩子,你要经常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而不要让那些伤心的事情压着自己的心头,哪怕它仅仅只是一个并不真实的噩梦呢。——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禾禾已经完全停止了哽咽,他把食指咬在嘴里,眨巴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仿佛是在倾心领悟,又仿佛是在细细品味;在此期间,那流水叮咚鸟语啁啾、轻风曼歌般的乐声始终缓缓的旋绕在房间里面。
过了很久,禾禾终于抬起头来,响亮的回答道:“老爷爷,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孩子你真的明白了吗?那好,下面就请跟我朗诵一首古诗吧!”那声音里透露着如莲般的喜悦。
张天远和若凤也满心喜悦的对望了一眼,然而因为害怕打破这种美妙的情景,两人谁也没敢说话。
房间内渐渐响起了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接着,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