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25——30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野上
(25——30上部)
文|张书勇
25
通红的半个太阳伏在西山头上,四围云蒸霞蔚,极是苍凉壮观;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半个辰光,紧靠仲景坡坡根路口处的大槐树下,突然响起一片叮叮哐哐的锣鼓牙板敲击声,其间又夹杂了咿咿呀呀的二胡古筝吊弦声。有好奇的小孩立刻飞奔了去看,原来竟是久负盛名的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了。消息传出,全村上下顿时一片欢呼雀跃,那些上了年岁、爱听古经的老人们更是迫不及待;晚饭过后,大家或扶老携幼或呼儿唤女,纷纷赶往大槐树下,不到天黑就将瞎子演唱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若桐吃过晚饭,一丢下碗筷,就立即拉了禾禾搬着椅凳,火烧火燎的跑到大槐树下去抢占有利位置了,——并非若桐喜爱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演唱,他图的是一种男女老幼大团聚的热闹;若凤也笑嘻嘻的把子良伯和栗花婶推出门外,非要他们去听听瞎子演唱团的演唱不可,自己则走进厨下替换他们洗碗涮锅。张天远因连日来赵夏莲“三权分置”、李进前竞争土地的事情,心中颇为郁烦,既不愿去听演唱,又不想待在家中,便冲若凤打声招呼,独自一人信步走出了院门。
一出门,张天远便径直向南朝着村头走去。由仲景坡坡顶绵延而下的小路,仿佛一把利刃从天劈下,把仲景村分为东西两半后,又绵延向南直通三里外的白龙泉村。张天远一面漫步行走一面细心打量着小路两侧黑魆魆的林木和房屋:节令已近冬至,天毕竟冷得很了,大树小树全都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柯老干裸露在料峭的寒风里;几处水塘也快要干涸了,半潭死水半潭淤泥,在这宁静的夜晚微澜不起;听得见谁家的猪在轻声哼哼,谁家的羊在高声咩咩,又有谁家的鸡在咯咯的发着呓语;……
不知为什么,最近几天越是心中郁烦,早已逝去的爷爷的形象就越是老浮现在张天远的眼前:爷爷很高很瘦,瓜皮帽,黑长衫,两绺山羊胡须;一笑,眼角就满是鱼尾纹。爷爷一生的悲剧就在于出身富农,识文断字,在旧社会里做过几天私塾先生,缺乏苦大仇深的经历和体验,对新社会没有特别的感受和认识,又常爱买弄两句诗不是诗词不是词的顺口溜,结果不但给自己,而且也给儿子和孙子带来了终生的厄运。
在村人们的传说中,爷爷那天起早去到水源镇——当时还叫水源公社,——的国营食品商店割肉。在那个年代,即便手里有钱,割肉也是限量的,而且还要凭票。那天割肉的人很多,大家排作长长的队伍;爷爷在队伍里等了一个上午,结果只割到四两瘦肉。爷爷原本是想割些肥肉回家炼油的,偏偏割到的却是瘦肉,而且只有四两,爷爷就很生气。很生气的爷爷站在食品商店门前,当着商店员工的面,大声朗诵了一段从此改变了全家命运走向的顺口溜。
爷爷朗诵的顺口溜是这样的:
“主席万岁,割肉站队;等了一晌,割了四两;回头一想,不如老蒋;……”
结果,爷爷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罪由是不满现实,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妄图复辟万恶地主旧社会;虽然没有判刑入狱,但却经常戴着纸糊的上写“现行反革命”的高帽子游街陪斗,有一次竟被吓得尿了裤子,从此到死也没能在村里抬起头来。后来,父亲高小毕业,因为爷爷的缘故没能升上初中,十八岁那年,父亲想到了招工,考试通过了,表格也填好了,可负责招工的人一审查父亲的家庭出身和政治背景,说什么也不敢要;父亲又想到了参军,面试体检全部过关了,前来接兵的部队领导也很欣赏父亲的才华和气质,却依旧因为爷爷的缘故,最终没能去到部队。父亲从此只能窝在村里,永远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媳妇,喝酒——!媳妇,喝酒——!……”
突然,紧邻小路的一座破败的院落内,有人一边用手啪啪的打着节拍,一边唱歌一般的高声喊叫着。张天远停下脚步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那土坯修筑的院墙因长年风吹雨打,中间坍了一个豁口,一直没被补上,因此院内的声音传来,张天远听得清清楚楚。
“喝,喝,你就知道个喝。不是上午才打了十元钱的酒吗?不是刚刚才喝过二两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门扇来高的汉子,又不比别人少根汗毛,却只知道整日里抄着手东游西逛,焦麦炸豆的天气蹲到荫凉里看蚂蚁上树,鼻涕流过河了再噗噜一声吸进去,不下地不干活,不养老婆不管家,难道就知道个喝酒吗?……”
“媳妇哎,我还知道吸烟,还知道赌钱!……”
“唉,国要破净出些白脸奸臣,家要败净出些浪荡游子。——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咋就摊上你这么个酒鬼烟鬼赌鬼男人呢?你整日里出去喝酒抽烟赌钱,把老婆孩子撂在家里吃风喝沫,难道就不觉得没有意趣吗?难道就不觉得良心亏欠吗?……难道你真的就没有过一丁点儿的远大理想吗?”
“谁说我没有远大理想?谁说我没有远大理想?亏你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媳妇,对我的高尚情怀一点也不了解,怪不得人家都说知音难觅呢。告诉你,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像李进前那样当一个酒厂厂长,让满厂的酒都归我管,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当一个全球赌王,走到哪里就赌到哪里,赌到哪里就住到哪里,把所有赌场的钱统统赢进我的口袋。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已经流出来了;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把脚后跟打湿了。媳妇,喝酒——!媳妇,喝酒——!……”
张天远自然辨得出这是蕙兰在和王天朋拌嘴,不由在黑暗中停脚止步,侧耳细听。
院内,蕙兰气极反笑:“不想出力干活,不想吃苦受累,还想有钱赚,怎么办?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王天朋的语气有些疑惑了。
“买个碗,你就是企业家;”蕙兰话一出口,自己倒忍不住先笑起来,“买两个碗,你就算开了一家分店!”
“高,高,实在是高!”王天朋大约是“啪”的拍了一下膝盖,油腔滑调的说道,“简直是高老庄的高,高家庄的高。媳妇媳妇你别笑,你的心思我知道,不就是嫌我在家晃来晃去碍你眼嘛,不就是嫌我在家游手好闲不干活嘛。等哪一天……哼,凭我王天朋的才能,就是真的做了叫花子,也定然是叫花子帮的帮主!”
“好好,帮主大人,拜托你挪挪屁股让开路,我要拌食喂猪了!”是蕙兰不耐烦的声音。
“媳妇,你喂完了猪,过来帮我挠挠脊背上的痒!”
“自己挠,又不是没长手!”
“自己挠,那不是还得抬胳膊的嘛!”
……
蕙兰同样是张天远和李进前、赵夏莲初中时代的同学。那时候的蕙兰头发浓黑,皮肤白皙,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一笑,嘴角处就浮起两个深深的酒窝,性情最是开朗活泼。张天远一直隐约觉得,初中时代的蕙兰是对自己有着那样的一份情意的;只可惜毕业后阴差阳错,竟嫁了王天朋这个文不愿文武不愿武的二流子。蕙兰结婚不多久就变了,变得沉默少言,变得郁郁寡欢,再也看不到初中时代那活泼开朗的性格了;当然,这都是因为王天朋的缘故。
张天远清晰的记得,十八岁那年的夏末秋初,他刚从老虎周村办完事情回来,走到村部旁边的打麦场时,突然遭遇倾盆暴雨,就赶紧躲进麦场角处一个麦秸垛的凹洞下面。不多一会,蕙兰竟也跑了进来躲雨。蕙兰跑进来时,乍一看见他,略略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快步过来,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当时,两人好象说过一句什么话,然后就都不吱声了,再然后便是长久的难扼的沉默。麦秸垛凹洞外面,暴雨如瀑如帘,瓢泼一般的哗哗下着。沉默当中,他偷偷的瞟了一眼蕙兰,发现蕙兰也正在偷偷的瞟着他。蕙兰的全身已被雨浇得水淋淋的,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的确良外衣薄如蝉翼,隔着衣布竟可以看到里面那鲜艳的内衣,那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凹凸有致的身体,那波澜起伏的胸部。他想拽回目光,可是眼睛却似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怎么也不能转开。看到他的目光,蕙兰忽然嘤咛一声,两腮荡过一抹诱人的红晕,然后就双手捂脸再也没有松开……
打那以后,每次见到蕙兰,他总是轰的一下满脸烫热,仿佛自己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蕙兰却总笑嘻嘻的同他打着招呼,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麦秸垛事件过去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两人又各挑水桶在井台上偶然相遇了。蕙兰转头望望四下无人,忽然伸头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道:“张天远,你平时看着怪老实的,没想到竟那么坏,——肉坏!”他正吓得惶然无措之际,蕙兰却咯咯脆笑起来,又拿手冲他刮了刮鼻子,挑起水桶就走……
想到这里,张天远不由得内心里有些隐隐作疼,为着蕙兰那悲苦多难的命运,也为着自己那曾经的一份情感归属。伴随着仲景坡下那叮叮哐哐的乐器声和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也伴随着破败小院内王天朋和蕙兰间的拌嘴闹嚷声,他在肚里长长叹息一回,感慨着人生的变幻无常,感慨着世事的浮沉沧桑,然后继续迈步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去。
26
瞎子演唱团在仲景村每夜一场的演唱,勾起了无数人的苦难记忆,使得村里的舆论又渐渐倒向了张天远一边,赵夏莲、李进前经过电话沟通,暂把“三权分置”政策和酒黍种植推广十人宣讲团撤了回去。瞎子演唱团刚刚演唱三场,第四天下午傍黑时分,一辆车身上用墨绿色的油漆涂着“禾襄市文广新局数字电影放映队”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开进了仲景村。
面包车径直开到村部侧面不远处的小学操场上;停下来后,从车里跳出三个男人,开始在宽敞的操场上竖立起两根铁杆,中间张挂起一块雪白的幕布。村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演过电影了,许多七八岁的孩童竟然不知道这些人们在操场上扯起一块白布做什么,纷纷奔走相告,传为奇闻。王天朋站在自家院墙根下,伸手抓住两个跑得风快的小家伙的手腕,咧着大嘴笑问:“铁蛋,鸭蛋,看你们跑那欢势样子,是你们的爹考上状元啦,还是你们的妈改嫁给我啦?”
“不是,都不是。”那个叫铁蛋的年龄大些的孩童拼命挣脱王天朋的抓握,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比划着双手答道,“小学操场那边,有人竖起了两根铁杆,又在中间挂起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这么大,这么大……”
那个叫鸭蛋的年龄小些的孩童虽然未能挣脱王天朋的抓握,但却挺着小肚皮,大声纠正道:“不对,比你比划的大一千倍,大一万倍!”
“就这么大,就这么大!”
“大一千倍,大一万倍!”
“就这么大,就这么大!”
“大一千倍,大一万倍!”
……
两个孩童嗓音越抬越高,直争得脸红脖粗,口沫四溅,且皆上身前倾,双臂后伸,额头几乎就要触碰一处,便仿佛两只斗架的小公鸡一般。王天朋开心得哈哈大笑:“来,乖儿子们,让爹告诉你们,这是要演电影了。——怎么演?娘那个大脚丫子,没吃过猪肉,难道也没见过猪走路?就像演电视,不过是在户外,而且屏幕要比电视大得多!”
晚上果然演了电影,吸引得人们潮水一般拥到操场上,仲景坡前大槐树下的瞎子演唱团听众立时就变得稀稀拉拉寥落可数了。电影正式演出之前,放映员预先加演了一段新闻纪实片,大意是说新疆天山某地的农民原本穷得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这几年间经过土地集中整治,专门种植酒黍豫JS31号为国家农科院提供科研之用,不几年间就发家致富的故事。屏幕里的农民家家都是小别墅、电冰箱、豪华轿车、宽屏彩电,冬有暖气,夏有空调,顿顿吃饭四菜一汤,啤酒饮料堆得满屋都是;年轻人也不用外出打工,只在家门口帮忙管理、收割酒黍即可挣到大钱。于是那些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甚至有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得眼谗起来,纷纷在村里宣扬说道:
“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光靠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倒腾庄稼,累死累活也只能解决个温饱问题,要想图清闲,赚大钱,还不如把地交给赵夏莲,让李进前去种酒黍。只要手里有钱,咱到哪里还买不来粮食?——你说是不是?”
“风水轮流转。张天远这些年也赚得不少了,下面该是赵夏莲和李进前的世道了!”
“哼,谁给的钱多,咱们就把地给谁!”
……
接下来,张天远和李进前的宣传对抗战逐步升级,进入到了白热化状态:做人做事一贯低调谨慎的张天远在数字电影放映车开进仲景村的第二天一大早,亲自赶到禾襄市,请人采写了一篇两千来字的长篇人物通讯,内容主要是反映自己这些年来在农村的奋斗足迹以及为村民们办下的种种好事,然后疏通关系在市报、省报同时刊发,希望籍此寻求到社会各界尤其是政府方面的关注支持;而李进前则针锋相对,在张天远的人物通讯刊发的当天上午,立即邀请市电视台的记者就豫JS31号酒黍种植一事对自己进行了专访,既谈到了酒黍的发展前景,又承诺给予植黍农户种种利益,当天晚上市电视台就在本市的新闻联播之后,播发了李进前的人物专访。这样以来,仲景村村民们的态度就好像五月天里的麦子,忽而向左,支持张天远种植粮食,又忽而向右,支持李进前种植酒黍了。
这晚,张天远、若凤、若桐及子良伯、栗花婶还有禾禾,一大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一面吃饭一面收看市电视台播发的关于李进前的人物专访;因为这场对抗战目前胜负未知,所以大家都不说话,就连禾禾也表现得极为乖巧,饭桌上的气氛相当沉闷。电视里的专访刚刚结束,张天远便接到了李进前打来的电话:
“天远,放手吧,我不想再和你竞争了。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我们两个鹬蚌相争,其结果必然是渔翁得利。这个渔翁是谁,我目前还无法明确的告诉你。不过只要你肯放手,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种一季酒黍,其余时间愿种什么仍由你来决定。怎么样天远,还是好好的想一想吧!……”
张天远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不,进前。我们是兄弟,如果换做别的事,你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会依照你的,可唯独这件事不成。——你知道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现在无缘无故的放手,不但我心里不甘,就是家里人、村里人、外界人,以后又会怎么想我,怎么看我,怎么说我呢?当然,如果竞争的结果是我失败了,那么不要说你只种一季酒黍,就是你种四季我也决不干涉……”
最后,李进前还是那句话:
“天远,那就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了!……”
放下电话,张天远以手支颐,一个人侧歪着身子呆坐在沙发里,半天没有出声;他的目光透过苍凉的岁月帷幔,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小学时候,他和李进前因没按时完成作业,被老师留校罚饿,饥肠辘辘之际,赵夏莲从家里给他俩捎来一块蒸红薯,两个人就躲在学校门口的麦秸垛后,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狼吞虎咽着;初中时候,他和李进前因家境贫寒,每人只有一条单薄被褥,隆冬的夜晚便在学校寝室打通铺,互相依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后来还是赵夏莲将父亲的棉大衣从家中偷来送给他俩,两个人这才勉强捱过三九寒天;高中时候,他和李进前因为了省下几块车钱,每次自禾襄县城回家,都是从同学那里借来两辆自行车,两人各骑一辆,车后轮流带着赵夏莲,一个夏末秋初的午后,三人正走在半道上,忽然雷声隆隆,一场暴雨不期而来,直将三人淋成了落汤鸡……
看着张天远心事重重满腹惆怅的样子,半天旁坐不语的若桐忽然“噗嗤”一笑,低声说道:“姐夫,我有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保证李进前顾此失彼,一败涂地,再不会回来和咱竞争!”
“……什么办法?”张天远抬起头,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他知道若桐人小鬼大,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主意,因此便未十分在意。
果然若桐神秘兮兮的凑过头来,小声说道:“姐夫,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李进前建设酒黍种植基地占用的土地,目前上级国土资源部门的批文还没有到;批文既然没到,那就属于非法占地了。还有,那地方传说是古禾襄的县治所在;既然是古禾襄的县治所在,那就肯定具有文物保护价值了……”
张天远抬起头,目光茫然的望着门前小院;小院内,若凤禾禾正在厨房檐下择菜,预备明晨早饭之用,子良伯与栗花婶则在厨房内刷锅洗碗,碗边、锅沿、铁铲相碰的叮当脆音不时传入耳中。
“咱们只要以仲景村全体村民的名义,写上两封举报信,一份投寄国土资源部门,一份投寄文物管理部门……”若桐咬着张天远的耳根说道。
张天远依旧以手支颐,动也未动。
“当然,如果觉得这样做麻烦,那咱们就拍上几张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里,后面再附上几句'香雪’公司违法占地、破坏文物的说明。当今形势,那是不怕上告,就怕上报;不怕上访,就怕上网。这种剑走偏锋的做法,也会给李进前造成一定的舆论压力……”耳边,若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张天远听着听着,“豁”的坐直身子训斥若桐道:“想都别想。这种主意不但我不准去想,你也不准去想,'天凤’公司谁都不准去想。咱就是失败了,也要败得光明正大,败得干净磊落。那种背后下手的阴损勾当,咱们最好永远不要去做!……”
十分钟后,刚刚吃过晚饭独坐在家的赵夏莲接到了李进前的电话:“夏莲,天远他还是……不肯放手!”
“你和他是怎么说的?”赵夏莲坐直身子,对着手机话筒问道。
电话里,李进前将自己和张天远间的对话简略说了一遍。
“唉,这个天远呀……”赵夏莲犹疑片刻,面上显出坚定之色,毅然决然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咱们原定的方案行事。——你负责通知柳康健他们,我负责通知赵士乐和孙殿秀,大家届期按时到场就是!”
27
三天后,时令进入农历腊月,天气已经十分的寒冷了,而且还隐隐有着下雪的迹象。在这三天里,张天远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老习惯,带领若凤、若桐在全市各乡镇拜访一周,邀请到了今年夏天禾襄市委政府公开表彰过的“全市十大粮食种植大户”,准备在村里搞一场宣传种粮致富的报告会。张天远的报告会台子地址选在村部前面不远处的空场上,而就在若桐和小王带人搭建台子的时候,柳康健也带领酒黍种植基地的民工开始在他们的对面搭建台子了。两座台子同时搭起,相向而立,距离不过二十来丈,立时便引起了仲景村全体村民们的关注,大家纷纷议论着,暗自揣测着会有什么精彩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十时许,张天远的种粮致富典型报告会刚刚开幕,远远的村道上,就一溜儿开过来五六辆彩旗招展的面包车,从车里跳下来一群又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靓丽女子,一个个奇装异服,袒臂裸腿,一面把双手放在嘴边吸溜吸溜的哈着热汽,一面在一个秃顶长须衣服上满是口袋的中年男人的指挥下,轮流跳上酒黍种植基地搭建的台子,伴随着音箱里震耳欲聋的音乐节拍,开始扭腰摆臀的走起了猫步。
这是一场石破天惊、空前绝后的服装展览表演:年轻靓丽的模特们一个挨着一个迈着款款的步子从幕后走到台前,然后一个姿态摇曳笑容甜美的回身亮相,接着又一个挨着一个款款的由台前走回幕后;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上了另一件款式怪异色彩艳丽的服装。仲景村的许多老人们以前只是在电视里见过这种场面,如今真的活色生香的在自己面前表演了,竟一个个震惊得嘴巴大张,眼神飘忽,那滋味真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而小伙子和孩子们则欢呼着雀跃着,一面忘情的吞着口水一面把眼珠瞪得溜溜圆,视线肆无忌惮的扑射在模特们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和雪白修长的大腿上;又有人拿出手机拍下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内,并附带了文字说明:快来看快来看,水源镇仲景村发生的惊天绮丽一幕;“天凤”“香雪”两公司谁雌谁雄,转眼便见分晓……很快,张天远的报告台下便空无一人,只留下台上十位粮食种植大户尴尬的大眼瞪着小眼了。
更为要命的是,服装表演刚一结束,年轻靓丽的模特们尚未散去,柳康健便率着酒黍种植基地的三四名工作人员登上台子,大声宣布着“香雪”公司最新出台的规定:一、凡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并同意种植豫JS31号酒黍的农民,“香雪”公司保证土地仍由各家自己管理,同时派出最优秀的技术人员提供最优质的全程服务,保证每亩酒黍产量达到二百公斤以上;二、凡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并同意种植酒黍的农民,“香雪”公司保证来年所产酒黍以高出普通酒黍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全部回收;三、……
紧接着赵士乐、孙殿秀也登上台子,大声宣布着水源镇党委政府刚刚出台的优惠激励政策:凡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农民,每签订上缴、整治一亩耕地的协议,即可当场领到八百元现金的流转费用外加五十元现金的政府奖励;同时从现在开始,前一百户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农民,均可获得“香雪”公司提供的“香雪融春”黄酒一箱,而三天后再来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农民,非但没有黄酒赠送,而且还将取消五十元的现金奖励……
兵败如山倒。终于,张天远多天以来精心构筑的堡垒防线彻底坍塌崩溃了。柳康健、赵士乐和孙殿秀宣布各种优惠激励政策期间,便有一群一群的村人涌在台下,或大声议论,或小声嘀咕,仿佛持着怀疑态度;两方刚一宣布完毕,王天朋就毫不犹豫的站出来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来来来,我先签。正不耐烦种那几亩破地呢,可就来了这样的好事;这真是瞌睡遇见枕头,光棍遇见寡妇,和尚遇见尼姑……”
蕙兰急忙伸手拽住王天朋的衣角,大声叫道:“王天朋,你不能……”
“去去去,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这是响应政府号召呢;再说了,格铮铮的票子你嫌扎手,我不嫌哩!”王天朋一把推开蕙兰,一下子就跳上台子,唰唰唰在土地流转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便领到了厚厚的一叠钱和一箱黄酒。
接下来,王天朋“刺啦”一声撕开黄酒包装,拽出一瓶黄酒,咬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牛饮了一气,然后将黄酒瓶子夹在腋下,“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上,蘸着唾沫将钱快速数了一遍。在确认数目无误后,王天朋又右手拎着钱沓在左手掌心里哗哗甩了两甩,冲着台下大声唱道:
给诸位,道大喜:
'三权分置’了不起;
签协议,缴土地,
白花花的票子到手里。
从今后,农业实现现代化,
每亩收入他两万八;
咱农民,雨不淋来风不刮,
坐在家里就能把钱抓。
有钱有酒还不种地,
你说美气不美气,
哎你说美气不美气?
……
在王天朋的带头引领下和吆喝鼓动中,村人们蜂拥上台,争相和村里签订上缴、整治土地的协议。前一百户签订协议的村民果然不仅拿到了每亩八百元的流转费用和五十元的政府奖励,而且还分别领到了一箱包装精美的“香雪融春”黄酒;后来的村民虽然没能领到“香雪融春”,然而热情丝毫不减。不过两个小时,全村在家的农户已经全部签订协议完毕。
种粮致富典型报告会刚刚开幕便宣告夭折,十名远道而来的种粮大户也不告辞,各自灰溜溜的乘车离去。张天远失魂落魄的站在报告会台前,做梦一般望着对面台上台下竞相签订上缴、整治土地协议的村人们;——尽管他曾给他们带来过那么多的利益,可是他们在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啊。唉,人心呢,人的心呢?……
张天远正要准备离去,忽然一个尖细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老少爷们,大家千万不要上当啊。过去是生意做遍,不如卖饭,现今是生意做遍,不如诈骗;李进前,李进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诈骗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他骗吃骗喝了我整整十八年,整整一十八年,他骗得我好苦啊。如今,他又要来诈骗咱乡亲们啦……”
但众人早已被高涨的热情和现得的利益冲昏了头脑,一个个只情争着抢着签订上缴、整治土地的协议,哪里顾得上理会了他?于是,那人又颠儿颠儿的跑到张天远面前,讨好的说道:
“天远,真是墙倒众人推,人心大大的坏了。可是你看,全村人都不理你了,只我还在帮你说话,我老幺蛾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哪。——天远,我明年把土地继续流转给你,但你得给我涨到每亩每年一千五百元钱的价……”
张天远看也没有看老妖蛾一眼,转头走开了。
此刻,赵夏莲动也不动的站在村部后窗前,外面虽然闹声喧天,但她只把视线透过窗玻璃跟着张天远踽踽离去的背影移动着;尽管明明知道和李进前的联手合作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而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非但高兴不起来,反而还有些淡淡的伤感,淡淡的酸楚……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天的田野上。
……
手机震响了铃声,是李进前打过来的:“形势一片大好?”
“嗯。”赵夏莲知道柳康健肯定已将现场局势电话告知了李进前,因此也就没有多话。
李进前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再次问道:“天远……他怎么样?”
“天远他……”赵夏莲把鼻子压在窗玻璃上,视线落在张天远的背影上。走在村道上的张天远双手背后,脚步迈得很慢,腰也似乎驼弯下去,望去就像整整老了十岁。赵夏莲觉得自己的嗓音潮潮的,似乎立刻就要哽咽落泪的样子,便赶紧止住了话头。
电话里,李进前没有再问;两个人隔着电话相互倾听着对方呼吸的声音。
“天远娃啊……”
张天远正垂头背手慢慢的走在村道上,忽然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抬头看时,原来是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站在面前两丈远处。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的脸上,都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祖爷、奶、婶……”张天远嗓音干涩的叫了一声,生意低得仿佛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人心坏了,人心坏了,只认钱不认人了呀!”瞎子祖爷猛的咳出一口痰来,然后将竹根拐杖狠狠在地上捣了两捣,恨铁不成钢的叫道。
“天远娃,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脖根上的人了,就是再走一次回头路,再过一遍大集体饿肚子的生活也没啥,”麦叶奶抹着眼泪说道,“可就……可就苦了你们晚辈人哪!”
麻叶婶向前跨了几步,伸手掸去张天远肩头上落着的一小片枯叶,道:“天远娃,千万不要想不开,人生光景几截过,那邓小平邓大人还有三起三落的时候呢。咬咬牙,迈过这道坎,头前一片天哪……”
张天远觉得鼻子很酸,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倒并不是为着自己在这场竞争中的落败,而是为着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的一片诚挚关心;他垂首凝思片刻,忽然猛的昂起下巴,脸上漾过一丝笑意:
“祖爷、奶、婶,请放心,你们的天远娃不会轻易认输的,咱们的'天凤’公司也不会就此倒下的!”
第五卷
28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赵夏莲摁下手机接听键,一面走出村部大门一面对着听筒说道:“什么,再过十分钟你就进村了?我……我怎么突然有些犹豫,我害怕见到天远,害怕见到若凤,也害怕见到若桐和禾禾……”
“我的大支书,要是犹豫害怕你就别过去了,”手机听筒里传出李进前豪爽的笑声,“待会见到天远和若凤,我就说:天远哪,若凤哪,你们千万别怪我,这次竞争都是夏莲鼓动起来的,所有的坏主意也都是夏莲一个人出的,我只是按照她的意思行事罢了。嘿嘿……”
赵夏莲明知李进前在开玩笑,还是气得皱着鼻头跺脚说道:“好你个李进前,帮你竞争成功了,还要反过来出卖人家,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算了算了,为了洗清这不白之冤,我就陪你走一趟吧!”
这是阴历腊月十六的上午。天空里彤云密布,低得几乎就要压在了人的头上,西北风打着旋儿呼呼怒号,扑面劲吹,满世界流淌着刺骨切肤的寒意;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传递着大雪将至的讯息。然而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所以从城市到乡村,从大道到小路,到处都充溢着融融其乐的氛围,到处都可见到匆匆还家的行人。
十时左右,若桐带着禾禾跑在门楼下面的过道里踢毽子,既赌输赌赢,又借此取暖;远远近近的村落里,不时传来一声两声零星的鞭炮爆响。第一轮禾禾输了,被若桐刮了一下鼻头;第二轮若桐刚刚踢了两个,毽子便飞落在地,若桐赶紧捡起重新再踢。禾禾在旁跳着脚的去抢毽子,同时脆声嚷着:“舅舅捣鬼,舅舅输了!”
“舅舅没捣鬼,舅舅没输!”若桐嘻嘻哈哈的笑着,一面伸手轻推禾禾,一面不停脚的继续踢着毽子。
“滴滴——”若桐踢着踢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轿车喇叭的鸣声,转头看去,一辆崭新别致的豪华卧车缓缓停在了门前不远处的大槐树下。若桐脸上立刻显出惊喜艳羡的表情,一脚踢飞毽子,伸手拉着禾禾跑了近前,指着轿车前面的标识叫道:“奔驰GLA600,哇,好气派,好不气派!”然而当车门打开,李进前和赵夏莲从里面钻出来时,若桐却一把拉了禾禾的手,回身就走。
“若桐……”李进前上次回村,和若桐有过一面之交,此刻见若桐转头走开,心里明白他是在记恨自己,便撇开赵夏莲紧跑几步,和若桐并肩走在一起,一面走一面亲热的叫道。
若桐这才回过脸来,一副刚刚认出李进前的模样,又是鞠躬又是赔罪:“啊呀,禾襄市酿酒界第一巨头大驾光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能远迎。恕罪恕罪,该杀该杀。——不过我说李总,听说你最近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呀,为了利益,竟连自己的发小都坑……”
“有眼不识泰山,倒是真的;不过这泰山嘛不是我,我只是个马前卒罢了,”李进前并不理会若桐的揶揄,只管咧嘴一笑,伸手指着赵夏莲道,“真正的泰山是我们这位仲景村的大支书呢!”
“哟,哟哟,原来是父母官大人到了,”若桐又手搭凉棚,做出认真打量的样子,片刻之后忽然趋步奔至赵夏莲跟前,双手在两袖袖头上“啪啪”各打一下,然后弓腰俯身捏着嗓子叫道,“皇上给奴才请安啦!”
赵夏莲绷不住脸刚要发笑,却又听得若桐说道:“赵大支书,江湖上传说那李进前设计坑陷发小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帮凶。——不知这女帮凶指的是不是你?”
“你这个若桐呀,一张利嘴真不饶人……”李进前仰头哈哈大笑,亲热的搡了若桐肩膀一把,然后俯身抱起穿得圆圆滚滚的禾禾快步走在了前面。禾禾和李进前仅见过一面,对其虽不陌生,却也并不熟悉,此刻趴在李进前的肩头上,紧张得扎煞着两只小手,大声朝向若桐求救:
“舅舅救我,舅舅救我……”
院子里,张天远正身披羽绒大衣,僵站在一株墨绿色的冬青树下呆呆出神;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张天远就已变得脸色苍白,头发长乱。若凤蹲坐在靠墙角避风处一只偌大的塑料盆前,袖管高高绾起,两支冻得通红透明的胳臂插在水里呼隆呼隆的紧张忙碌着;她的身前身后,是一筐又一筐刚刚择洗干净的大葱蒜苗、萝卜芫荽、青椒西芹之类的新鲜蔬菜,——当然便是仲景坡菜地里的特产了。
“天远,若凤,子良伯,栗花婶,我回来啦,我李进前又回来啦!……”
李进前站在门楼下面,冲着院内高声喊叫道,同时俯身放下禾禾。禾禾两只小脚刚一着地,立刻便快步小跑着,一头扑进了正在楼房檐下摘剥白菜叶子的栗花婶怀里。
“进前,你……回来了?!”
张天远猛的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李进前,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又略带怨怪的神色。若凤身子微微一颤,但迅即便恢复了正常,只抬手挽起一绺飘散额前的长发搭在耳根后面,然后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听见李进前的喊叫似的,继续呼隆呼隆的淘洗着盆里的蔬菜。
栗花婶抬起头来,一双昏花老眼望了李进前半天,方惊诧的叫道:“呀,果然是进前娃回来了!”
“栗花婶,不单是我,还有我们的大支书赵夏莲同志呢!”李进前笑嘻嘻的回头指着刚刚走到门楼下面的赵夏莲说道。
赵夏莲站在门楼下面,先冲栗花婶打声招呼,然后抿了一把额前长发,面带笑意的望着张天远:“怎么,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张天远这才完全回过神来,分别和赵夏莲、李进前握了手,又从栗花婶怀中接过禾禾,任儿子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在下巴上蹭来蹭去,然后径把李进前和赵夏莲往客厅里让。李进前毕竟有些做贼心虚般的尴尬,从口袋里摸出纸烟,递给刚刚从楼梯内出来的子良伯一支;仰头想了想,磨磨蹭蹭的走到若凤跟前:
“若凤,大冷天儿的,这么刻薄自己干吗啊?热水器里不是有的是热水嘛,难道还在乎那几度电钱?再说了,镇上不是有的是酒家饭店嘛,距离又不是百八十里远,过年了,打个电话预定一桌饭菜,让他们派人送过来不就完了?”
“哟,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太阳也没出,喜鹊也没叫,李大老板可就衣锦还乡啦?我说李大老板,你应该让秘书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俺们好把门前的道路清扫清扫嘛,俺们好请来仪仗队锣鼓队热烈欢迎欢迎嘛!……唉李大老板,吃啥喝啥量家当,你大款人家,日进斗金,花钱如流水似的,哪里知道俺们小民百姓的苦处:俺这不是没钱嘛,俺家辛辛苦苦种了十几年的地都被别人竞争走了嘛!……”
若凤抬起头来,一面伸起胳臂拿袖管拭去鬓角上的粒粒汗珠,一面一本正经的挖苦李进前道。
李进前前进一步,拿手搔着后脑勺,嘴里吸溜半天,方才期期艾艾的说道:“嘿嘿,有毛猪娃唧咛咛,没毛猪娃也过冬。你偌大的'天凤’公司要是没钱,那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家可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过活了。嘿嘿若凤,俺并不傻,俺知道你是在挖苦俺,你是在讽刺俺,你想要俺生气,可俺偏不生气。嘿嘿,若凤,说实在话,俺李进前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一见到你头皮就有些发怵!”
若凤看也不看李进前一眼,只管双手抱着一捧刚刚淘洗干净的芹菜使劲的甩着水珠,绷紧脸咬着牙说道:“发什么怵?不喝凉水,不打冷战;不走夜路,不怕厉鬼。俺若凤又不是老虎豹子,难道还能活活撕吃了你不成?……”
“嫂子,其实这次进前和天远之间的竞争,都是缘起于我搞的'三权分置’;用法律术语说,就是我是主犯,进前是从犯。所以你要有气,只管对着我发吧!”赵夏莲跟在李进前身后,也走到了若凤面前。
若凤抬眼乜了一下赵夏莲,两手不停的忙碌着,口气依然很冷:“哟,哟哟,今儿个这是咋着了,亲亲的两个老同学老朋友联起手来,扳倒了我家天远还不算,这么快可就轮到对付我啦?当心,我可没有我家天远那么好脾性呢。——哼,表面上口口声声说是公开公平竞争,背地里却把镇党委政府拉了进来,还每亩地除八百元的流转费用外,额外再给五十元的政府奖励呢。这叫什么?说好听点,这叫政府引导;说难听点,这叫官商勾结……”
“嫂子,在这件事上我们虽然做得有些过分,可也决不像你说的那样阴暗。不是因为任务压头,所以才有些不择手段了嘛,所以才赶紧过来给你和天远赔礼道歉了嘛!”赵夏莲明白若凤心里窝火,口气故意放软了些。
“赔礼道歉?怎么个赔礼道歉法?赔礼道歉能换回'天凤’失去的耕地吗?赔礼道歉能挽回'天凤’在村里的面子吗?”若凤头也不抬,口气依然十分强硬。
赵夏莲刚要再做解释,李进前冲她使了个眼色,抢在前面说道:“赔礼道歉虽然不能换回'天凤’失去的耕地,不能挽回'天凤’在村里的面子,但却至少能让你和天远解气。若凤,我李进前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多年,铁布衫鹰爪功虽然没有炼成,可厚脸皮功绝对炉火纯青,自信还是全村一流;目前我的脸皮起码已有一城墙拐弯那么厚,你要真想解气,就狠狠的在我的脸上来那么几下。我要是略微皱一皱眉,那就不叫李进前。说吧,针、锥子、剪刀,你选哪样?”
“去去,贫起嘴来还没完没了啦?”若凤自觉解了气,又被李进前一逗,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起身说道,“大冷的天儿,不赶紧进屋去,难道还等着八抬大轿来抬啊?当心稍慢一点,我可真要拿针扎你了!”
“进屋,进屋,这就立刻进屋!”李进前见若凤露出笑脸,这才放下心来;一回头,看见若桐两手背在身后,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靠墙而站,正一脸坏笑的望着自己,便冲他扮个鬼脸,然后和赵夏莲一道跟随张天远走进了一楼的客厅内。
29
“士乐,士乐,你溜那么快,不怕一跤摔个仰八叉,把屁股跌作两瓣吗?”
呼啸旋卷的西北风中,李有才双手拢袖,缩着头冲向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前跑的赵士乐的背影叫道。
“你才把屁股跌作两瓣呢。”赵士乐回头做个鬼脸,两肩一耸笑着说道,“没办法,天儿太冷,厨房里的水龙头被冻上了,出不来水,俺家那懒婆娘打电话叫我赶紧回去拿开水烫哩!”
李有才侧身过来,对着并肩而行的王安平双掌一摊说道:“这家伙,粘上毛,简直比猴还精!”王安平打鼻孔里“哼”出了一声,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能看不清楚?——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哎你别说,赵家闺女这阵确实占着上风,——听说村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家户都在'三权分置’协议书上签了字哩;也怨不得赵士乐打顺风旗,行顺水舟,千方百计想和你撇清关系!”李有才凑近说道。
“你也这么看吗?——签了字又怎样?签了字,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后面还要集中整治土地,单这一项就又要规划又要招标,又要审计项目资金又要把关工程质量,多少程序多少麻烦?再者你把土地质量提升上去了,就有人愿来承包经营吗?即便有人愿来承包经营,万一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遇上个天灾人祸土地绝收拿不出承包费用怎么办?”王安平慢慢悠悠的说道,“这做人哪,要看长远,不能只看眼前一拃长的距离;只看眼前一拃距离的,那叫什么?那叫鼠目寸光。别看赵家闺女这阵闹得欢,保不准一个劫跌,丢了人又打了家伙,风风光光的回来,灰不溜溜的离开,有她哭鼻子都找不着地方的时候呢!”
此时风里已经夹杂着了尖细的雨丝,雨丝中又偶尔有那么一片两片翩翩旋舞的雪花;一片雪花落在李有才的脖颈窝里,李有才伸手一摸,雪花便即融化,只在他的掌心间留下泪滴大小的一滩水渍。李有才不觉惊呼一声:“呀,下雪啦!”
“干了半个冬天,也该好好的下场雪了。”王安平也不愿再沿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便仰脸望天,接口说道,“看这样子还要坐雪呢!”
李有才脸上顿显兴奋之色,连连说道:“坐雪了好,坐雪了好,——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一场大雪,来年保证好收成!”
王安平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抬腿朝前走去,不料因为路面上有雪化水渍,脚底猛的一滑,身子“呼”的向后仰去;李有才眼疾手快,赶紧从后面掫住王安平的腰背,虽然自己单腿跪地,却使王安平免去了一场屁股跌地之灾。
“老了老了,这一跤倘若跌实,骨头非散架不可。”王安平站直身子,拍了拍屁股,感激的说道,“有才啊,真是多谢你啦。几个村支委员中,还是你最贴我的心哪!”
“安平叔,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李有才一面抹着裤腿上的泥渍一面笑着说道,“不过举手之劳的小事情嘛!”
王安平望着空中疏落飞旋的雪片,一双椒豆眼珠转了两转,慢声问道:“有才啊,你刚才在村部办公室里跟我说的什么事情?瞧我这记性,转头可就忘了。唉,人老三无材:刮风眼流泪,迎风尿湿鞋,吭咳屁出来;到了这个年龄,不服老不行啊。”
“安平叔,你远不老,精神头好着哩。——是我小舅子的事儿。这家伙大不成材,整日游手好闲……”李有才话音未落,王安平便拍着脑门说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小舅子跟人打架,让镇派出所给关了进去。放心,我这就托人保他出来!”
说完,王安平便摸出手机,转到路旁树后拨通了电话;一番讲说后,招手示意李有才走到身边,道:“好啦,明天早上就去领人吧。人家看我的面子,罚金都给免了!”
“安平叔,这该怎么感谢你呢?”李有才激动的说道。
王安平瞪了李有才一眼,道:“你说这话可就外气了。感谢什么,不就三言两语的事情嘛。你李有才既然铁了心的跟着我,我能不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吗?”
两人站在树后说话,忽然听得“吱呀吱呀”的一阵声音从路上响过,转出树后看时,原来却是蕙兰挑着满满的两桶水,正一出溜一滑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唉,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到好女人一辈子。这话放在女人身上也是如此呀!”王安平摇头叹息一声,和李有才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雪片渐次繁密,又夹着细细尖尖、绵绵柔柔的雨丝,不到顿饭工夫,便把路面浸润得抹了油般的光滑。蕙兰挑着桶担,尽管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几次脚底打滑,身子趔趄,差点儿摔跌在地。看看走了大半路程,她右手横扶桶担,左手抬起抿了抿额角一绺遮住视线的头发,又抹了一把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然后将桶担由右肩换至左肩,咬了牙继续迈步踉跄前行着。
走到村中的十字路口处,蕙兰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就放下桶担站在路旁树下歇息。雪花更加稠密,迎风旋舞着,几乎有些纷纷扬扬的气象了;大冷的天儿,四围莽莽苍苍人畜不见,极目远眺,视力仅达百米来远。蕙兰正在仰首张口、呼呼大喘之际,钱二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嘻嘻笑道:“蕙兰,挑水哪?”蕙兰没好气的张口答了一句:“又不是没长狗眼,看不出来我在挑水吗?”
“哟,蕙兰也竟这么厉害?”钱二狗眼珠一转,涎着脸皮凑近问道,“王天朋呢?”蕙兰冷着脸道:“狼拉了,狗啃了,谁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那……你家苗苗呢?”钱二狗眼珠滴溜溜一转,继续没话找话的问道。提到苗苗,蕙兰的口气和缓了许多:“在麻叶婶家。大冷的天儿,路又这么滑,来井上挑水,哪敢让她跟着?上次一不小心,差点儿就……”
话音未落,钱二狗就表现得狗吃红薯皮般的喜形于色,欢快的说了一句:“蕙兰我帮你挑水吧!”抓过桶担放在肩上便往前跑。
“哎,哎二狗你放下,”蕙兰急忙追在后面,“我又不是没力气挑,你快给我放下!”
钱二狗雀跃般的跑得极是欢快,一边跑一边口不停话的说着:“蕙兰,真是嫁给杀猪的翻肠子,嫁给做官的当娘子,瞧你嫁给王天朋,这都混成了什么样子。唉,王天朋也是,放着这么个白白嫩嫩、一掐就出水的老婆在家里,自己却整日在外胡逛。要是换了我……”
蕙兰听钱二狗越说越为不堪,顿时满脸通红,也不顾路面滑溜,疾跑几步,并排走在钱二狗的身侧,伸手抓住桶担系绳,喝道:“二狗你给我放下!”
钱二狗只得嘿嘿笑着停住脚步,口里说道:“放下,放下。唉,这年月,做好人学雷锋咋就这么难呢?”弯腰哈身做出就要放下的架势,却瞧蕙兰一个不注意,再次挑起桶担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怪腔怪调的唱:“你让我放,我偏不放,你能把我肿么样……”
蕙兰哭笑不得,又因路面滑溜溜的实在难行,刚才快步追赶时差点窝了脚脖,只得不去管他,任由钱二狗挑着桶担跑在前面,自己只是跟在后面慢慢的走着。
走到院门下面,钱二狗已早等在了厨房檐前。看见蕙兰进院,钱二狗放下钩担,然后两手同时提起两只水桶,将桶沿就着水缸外楞左面一倾,右面一倾,哗哗两声,满满的两桶水便倒进了水缸里面。接下来钱二狗放好钩担水桶,脱去上身的羽绒外套,只留着薄薄的一层保暖内衣,然后双臂左侧一弯右侧一弓,臂上的肌肉顿时一棱一棱的鼓了起来。钱二狗笑着说道:“蕙兰你看我强不强,蕙兰你看我壮不壮?”
“不看!”蕙兰冷冷的答了一句,跨步走进厨房,从墙角搬出一个冬瓜放在案板上,开始拿刀仔细的削着外面一层带了刺毛的青皮。钱二狗并不立即走开,一面穿上羽绒外套一面肩倚门框搭讪着说道:“冬瓜炖小鸡,对女人可是大补呀。蕙兰,你有鸡吗?你要没鸡,我去隔壁把麦叶奶家的鸡捉一只来;你出冬瓜我出鸡,咱们来他个AA制,大嘬一顿!”
蕙兰头也不抬的说道:“孤老寡婆家的鸡你也忍心偷,你还算个人吗?”钱二狗嘿嘿笑道:“说个偷字多难听。我是捉,不是偷好吗?蕙兰,我听你的,你让我捉谁家的鸡,我保证给你捉来。哎对了蕙兰,要不然我去村后捉张天远家的鸡吧?”
“去去去,这儿没你的事,哪儿凉快你到哪儿呆着去!”蕙兰不耐烦的说了一句,继续低头削着瓜皮。“蕙兰……”钱二狗的声音忽然有些异样,听得蕙兰身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要说话,钱二狗“呼”的扑进门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事情至此,蕙兰反倒平静下来了;她右手握刀,左手抬起抿了抿头发,冷声说道:“放开!”
“蕙兰,雪要下大了,到处都很冷……这院内这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钱二狗既嬉皮笑脸又急不可耐的说道。
蕙兰的语调依然极其平静:“放开。钱二狗,我数一二三,你要是还不放手的话,后果自负。——一、二、三!”
“蕙兰,我心里有一团火……”钱二狗仍然不肯松手。蕙兰“三”字落口,菜刀高高举起疾速劈下,一道雪白光影闪过,但听“啪”的一响,案板上的冬瓜已被剁作了两半:“钱二狗,要不要试试是你的脖子粗呢,还是我的刀刃利?”
钱二狗吓得“妈呀”一声大叫,双手抱头一口气窜到了院门外面;回头看看蕙兰并未追上来,这才放心,扯着嗓子野声野气的吼道:
大王叫我来巡山,
抓个和尚做晚餐。
这山涧的水,无比的甜,
只羡鸳鸯不羡仙。
……
“王天朋,你要再不回来,你就给我死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来了!”蕙兰听着钱二狗的歌声渐去渐远,看着半空中的雪线越旋越密,一下子俯在案板上面,眼泪顺着两颊哗哗的淌流下来。
30
西北风呼啸翻卷着,雪线渐渐稠密,雪片渐渐膨大,地上的雪积得差不多有鸡爪子来厚了;放眼望去,远远近近只是青茫茫的一片。张天远、李进前和赵夏莲看看天将近午,络绎走出院门,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朝向仲景坡上走去。
现在,张天远、李进前、赵夏莲这三位朋友又一次坐在了仲景坡上玻璃亭内的雕花矮桌前,次序自然还是上回的次序。玻璃亭的外面,北风啸叫,刺骨砭肤,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冰窟,雪大如掌,漫天翻飞,仿佛万千蝴蝶在翩翩起舞;而玻璃亭的里面,暖气则开得正大,暖意融融,白气氤氲,一点儿也感觉不出酷冬严寒的迹象。
菜是张天远亲自下厨做好,又由若凤放进微波炉内加热增温后送上来的,除去炖鸡、烤鹅、水煮片片鱼之外,全是坡上菜园内土生土长的乡间野味,颜色佐料也搭配调拌得恰到好处;泥壶、泥杯仍是原套,酒却换做了“香雪雕冰”,放在筛壶里温过,每人面前尖尖的斟满一杯。——上次张天远盛赞“香雪融春”喝起来爽口,劲道后味十足,李进前便吩咐小牛把商务车后备箱里剩下的三箱全部留给了张天远;这次回来之前,李进前又特意嘱托小牛从公司仓房里另提六箱“香雪雕冰”,放在奔驰卧车的后备箱内,上午已由小牛和若桐、小王一道搬进了坡下张天远的楼房内。
“……天远,我抢了你的地盘,你生气吗?心里恨我吗?”
李进前脱去外面的羽绒大衣,露出了里面穿着的淡黄色的高领保暖内衣;此刻,他端起自家面前的泥杯放到鼻子跟前,两只眼睛似乎在凝视泥杯,又似乎在隔着泥杯的杯沿打量张天远的脸色。
张天远淡然的咧嘴一笑,语调极是平静:“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可是说到恨嘛,却怎么也不至于。一来市场经济嘛,就是讲究个公平竞争,讲究个优胜劣汰;那耕地是属于全体村民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祖传基业,谁能给出最高的效益,谁能带来最大的好处,村民就有权决定把耕地流转给谁。二来你肯定也有你的苦衷。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不讲义气不重感情的人,如果没有特别特殊的情况,你是决不会走这一步棋的。……况且,进前,我们是朋友,更是兄弟,看到你的事业做大做强了,我应当感到高兴才对啊!”
李进前的眼眶湿润了。他扭转脸,无声的凝望着玻璃亭外如千蝶竞飞、如万花翔集的漫天大雪;许久,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说道:
“天远,你是我的好兄弟,你能这样说话,我很感到欣慰。你,我,我们在这个世上都是没有根基的浮萍:没有父母的庇护,没有亲友的帮扶,我们只能自己寻找土壤,自己努力的扎下根去呀。天远你知道吗,当年在城里收购废品的时候,有一天突遇暴雨,我仓皇之间躲进了街头的一座公共厕所;厕所里虽然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可毕竟能在关键时候替我遮风挡雨呀。那一刻,我突然想道,要是将来我能在这座城市拥有厕所那么大的一处住房,我就满足了,一辈子都满足了……”
李进前的嗓音变得哽咽了。赵夏莲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伸手从面前盒内抽出两张纸巾,一张递给李进前,另一张留在了自己的手里。
“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为了能够干成一番事业,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不得不辜负了一个姑娘,一个漂亮文静、含蓄优雅且很有修养的姑娘。——那是我刻骨铭心、至死不能忘怀的初恋呀。分手那夜,我骑车带着她在城市的街道上疯狂奔驰,直到彻底把自己累瘫在地再也不能站起来为止;后来,她把嘴贴在我的胸前,用牙齿小心翼翼的咬下了我上衣的第二颗玻璃纽扣,她说纽扣代表着我的心,她珍藏着纽扣,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真切的感受到我,就仿佛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般。打那以后,每换穿一件新的上衣,我都会暗暗的把第二颗纽扣小心的揪下来,让那个部位一直空着。我知道,我的心没了,跟着她去了……”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李进前昂首望着玻璃亭外纷飞飘扬的雪花,旁若无人的忘情哼唱起来;与此同时,两行热泪滚滚的涌出了眼眶。
赵夏莲面前的桌上,已经放上了两团被泪水浸透的纸巾;尽管很想追问那个姑娘后来的去向下落,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怕把李进前心底的创伤撕裂得更大。这时,一直默不作声、表情肃穆的张天远伸手端起酒杯,赵夏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也赶紧端起酒杯,两只酒杯同时擎在了李进前的面前。
李进前这才猛然醒悟过来,慌忙拿纸揩了揩两个眼眶,笑道:“失态了,失态了!”跟着举起酒杯;“呯”的一响,三只酒杯相碰,三人同时仰头喝下。
接下来,李进前的语气稍稍轻松了些:
“天远,你刚才说我肯定有我的苦衷。这话很对,我确实有着我的苦衷:目前人们的养生理念尚未完全形成,和白酒啤酒葡萄酒相比,国际国内的黄酒市场尚未完全打开,蛋糕就那么大,谁都想切上一块,谁都想比别人切得更多。——怎么办?你死我活的竞争呗。所以眼下不单国内,就是在我们禾襄市,黄酒酿造厂家之间的竞争都极其惨烈。我的对手在千方百计的压制我排挤我,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对于'香雪’公司的态度又始终不太明朗,更有一桩隐忧,半年多来一直石块般的沉甸甸的压着我的心头……我是被迫回来和你争抢地盘的呀!”
张天远叹了口气:“进前,我什么都明白了。你别说了!”
“不,天远,既然开了话头,你就应该让我全部说完。”李进前自斟自饮了一杯,抹抹嘴巴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光着屁股进城的农村娃,一没靠山,二没权势,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去奋斗打拼。商机就是战机,商场就是战场,这么多年来,我是一直在拼着命的冲锋陷阵一直在拼着命的东征西战啊:公司的一切决策,都必须我来拍板决定,公司的所有文件,都必须我来签署下发;公司的内部管理,要由我来落实,公司的上下关系,要由我来协调……前段时间我先跑了一趟北京,打算邀请香港当红影视明星张曼丽出面录制宣传'香雪融春’黄酒的广告,然后又和几家销售公司初步签订了供货合同;回来后,便立即投入到了办理贷款、注册商标的冗杂事务当中……我们做企业的,就像行走在悬崖边沿,如果一脚蹬空,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就会被竞争对手死死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必须牢牢的把好'香雪’这艘大船的船舵,不敢、也不能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懈怠和差错啊!……”
说到这里,李进前戛然打住,伸手端起酒壶,将三人面前的泥杯逐一斟满,然后双臂抱胸,仰身后靠,静静的望着张天远。张天远也不说话,只是双目凝望酒杯,仿佛陷于深思一般。这种局面大约持续了四五分钟,看看两人依旧保持缄默,赵夏莲开口说道:
“天远,你心里大概也很清楚,其实这次抢占你地盘的幕后主使是我,进前不过冲在前面而已。我这次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是在镇党委政府立了军令状的,那就是必须搞好'三权分置’试点工作,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过进前既然已经道过谦了,我看我就没必要再重复了吧?”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夏莲。”张天远淡然一笑道,“来,喝酒!”
赵夏莲、李进前同时举杯和张天远相碰后,各自仰头一饮而尽。赵夏莲放下泥杯,伸筷搛了口菜,转头朝向李进前说道:
“进前,据我了解,'香雪’公司新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刚刚运送到厂,还没有安装调试;'香雪’公司新开发的'香雪融春’养生黄酒基本上还处于试产阶段,既没有通过质检部门的品牌认证,又没有通过工商部门的商标注册,更没有大规模大批量的开机生产,可你怎么就忙着录制宣传广告、签订销售合同了呢?”
提起这个话题,李进前顿然来了精神,他望着同样持迷茫态度的张天远,狡黠的一笑:
“我的大支书,隔行如隔山,说到'三权分置’,你可能夸夸其谈头头是道,可说到商品营销,只怕你就外行了吧。不错,我们的'香雪融春’养生黄酒确实还没有通过质检部门的品牌认证,没有通过工商部门的商标注册,甚至也没有大规模大批量的开机生产,不过眼下这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至于录制宣传广告、签定销售合同嘛,这是商场上惯用的心理战术:有些时候,产品还处于生产甚至还处于研发阶段,广告就先打出去,合同就先签下来,这样便可以先声夺人,诱使消费者产生出强烈的期盼心理,抢先把潜藏着的市场给开发占领下来,将来产品一旦上市,就不愁无人问津了。……经商之道,在于诡变无穷啊!”
“哦——”赵夏莲和张天远这才恍然大悟过来,不禁相互对望着点了点头。看来确实隔行如隔山,两人谁也没有想到,原来商场经营当中还有如此之多的机巧门道啊。
玻璃亭内,原本压抑沉闷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三人又随意闲聊几句,举杯相碰,满饮了一大杯酒,各拿筷子搛一口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咀嚼着。李进前一面咀嚼一面开口问道:
“天远,关于'天凤’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你有什么打算吗?”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