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父亲的教师生涯(下)
父亲的教师生涯(下)
文|马景新
“摘帽”“平反”后的右派们,虽然恢复了工作,虽然上边一再强调,当初属于“错划”,现在属于“纠错”。但在有些人的意识里,他们仍然被罩在右派的阴影里。
父亲的工作被分派到一处没人愿去的地方,那是远离县城最偏远的一所叫郭湾的学校。父亲像当年他才参加工作时那样,再次背上了他的行李卷,告别了城市,离开了家。
父亲没有重返工作岗位的喜悦。父亲的心情是沉重的。他想起了10年前爷爷送他参加工作的情景。当年对父亲从教充满期望的爷爷,父亲被打成右派,对他是残酷的打击。爷爷没有等到父亲“摘帽”的那一天到来,就在父亲劳动改造期间,饥病交加,离开了人世。临终也没看到儿子一眼。
风雨如磐的政治磨难几乎熄灭了父亲的全部热情,父亲当年的朝气已荡然无存。一切像是一场恶梦。
送父亲的是我和母亲。城外,在通往乡下的那条小路上,父亲伸手摸摸我的头就迈着沉重的脚步告别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站在那里,望着父亲的背影沿着那条曲曲弯弯的路越走越远。
那个叫郭湾的学校 是一座破烂的河神庙改建的,总共只有三个班。让当时稀少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有着七年教龄的原大区学校校长,去管理一个只有三个班的初级小学。这在当时,实际上还是受没有肃清的极左思想的影响,对摘帽右派的歧视。
父亲对工作的分派没有怨言。在父亲的感觉里,他像一个在荒芜的沙漠里历尽艰辛,长途跋涉的人,一下子到达了绿洲。他觉得总算是又回到了他久别的课堂上,又可以教书了,又可以拿起课本和孩子们在一起了,这比什么都好。
父亲曾带我去过那所叫郭湾的小学校。我记得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走累了父亲就背着我。离老远就看到了学校院中的一棵古老柏树那黑森森的影子,孤零零的耸立在荒野上。学校离周围最近的村庄还有几里地远,学校东边是一道堤,堤外是一条河,对岸就是外县。
父亲去那所学校之前,学校里有两名从当地农民中选出来的老师,他们基本上没啥文化,就是哄哄孩子。很多课程都没开展,更说不上什么正规教育。孩子们上二年级了,汉语拼音也不会。
父亲去后,就干脆来了个大包揽,让那两个民办老师跟着学。一个人开设了语文,算术、历史、地理,连音乐、美术父亲也全包了。小学校里有史以来正规的上起了课,荒凉的旷野上第一次响起了孩子们响亮的歌声,吸引家长们纷纷从村里来到学校看父亲上课。看他教孩子们唱歌;看他怎样在黑板上教孩子们画小白兔;听他给孩子们讲那些连他们听起来也觉得新鲜的知识。人们传说着,从城里来了一位大学问的老师。
白天,父亲就守在课堂上,和孩子们在一起。到晚上,孩子们放学回家了,两名村里的老师也回家了,学校里就剩下父亲一个人。父亲钻进那狭小的厨房里,烟熏火撩弄点吃的,然后就在煤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尽管条件艰苦,但那时父亲的心情还不错,毕竟自由了,总算又可以教书了。课余时间,他常常带领孩子们来到堤外河边的沙滩上,面对着南流的河水放开喉咙来一段京戏,孩子们就使劲的给他鼓掌。在孩子们的掌声和笑声里,父亲忘记了一切烦恼。
那年夏天,暴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堤外那条河发了大水。中午,父亲正在做饭,突然听到大堤上有人在大喊,老师们快跑啊!堤决口了!父亲慌忙冲出房门,那洪水已经涌进了校院。情急之中,父亲在另外两位同事的帮助下,爬上了校园的那棵古柏。几位老师在滔滔洪水之中围困了一夜,第二天才被村里群众用木排救出去。幸亏有了那棵救命的柏树。
父亲在郭湾小学教了八年书,除假期回城在家住几天外,从没到过别的地方。他没有朋友,没有交往,也没啥爱好。无所谓理想,更谈不上抱负,他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认真的履行着一个小学教师的职责,在那个几乎被外界遗忘的偏僻角落里,用他的青春,用他的知识,用他的心血和良知默默无闻的一心一意的润育着那些乡村的孩子们。
教学空闲的时候,父亲就到村里学生家去作家访,有时也到地里去帮助群众干农活。村民们意外发现,这个城里来的老师不仅会教书,还会干农活,他们哪里知道,父亲有着四年被劳动改造的工龄。大家都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他们很尊敬父亲,称他为校长,还不时的给父亲送来才掰的嫩玉米,才刨的鲜红薯。在那吃不饱饭的饥饿年代,这些都是最珍贵的情意啊!
母亲回忆起那时的父亲,说父亲回到城里,谁也看不出他是当教师的。师范毕业生的倜傥潇洒已荡然无存,从外表到生活习惯都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然而,父亲那清苦、平静的教书生活没有几年,“文革”风暴席卷全国,他身不由己的被卷入了政治的漩涡。
中心学校“文革”领导小组,从档案中发现了父亲的历史。他们认为,一个“摘帽”右派,一个阶级立场不坚定的人,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不会不有所表现的。于是,他们开始在群众中对父亲进行调查,但结果却一无所获,乡亲们几乎众口一词的说父亲的好话。他们不甘心,就更进一步的发动和父亲在一起的另两位教师,要他们擦亮眼睛,不要被父亲老实的外表所迷惑,要认真想一想父亲平时有那些反动言行。
第一条,父亲实在是记不清楚了。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书本中都有领袖象,和袜子一同放入抽屉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怎么会是臭袜子呢?也可能是洗过的净袜子,也可能是新袜子,难道那位同事当时还专门嗅过吗?
关于第二条,父亲终于想起来了,他在教学生们念生字的时候,的确是把毛和猫写在一起,而且教学生们念:毛,毛主席的毛。猫,小猫的猫。但那是按照课本后边的生字表抄写的啊,而且现有课本为证,自己怎么敢把主席比作小猫呢?
第三条也想起来了,那次大家扎“活靶子”刘少奇的时候,父亲从学校的废纸堆里胡乱抓了一大把纸团来充填。后来“活靶子”的头被革命群众斗烂了,没想到里边会有一本“老三篇”掉了出来。但他怎么是故意的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任父亲怎样解释,其结果都是不老实。“文革”小组的领导在会上说: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交给这样政治不可靠的人我们不放心!
那年冬天,父亲再次被停职,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经受过多次打击的父亲,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知道一切抗争都是无用的。他背起他那简单的行李卷,站在校园里那棵曾经于洪水中救他脱难的古柏下,恋恋不舍的告别了他的讲台,告别了他曾付出无数心血的小学校,回到了我随母亲插队落户的乡下,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扛起铁锨,拉起架子车,干起了农活。这一干就又是两年,才又恢复了工作。
是年,父亲已年过四十。
之后,党经过“拨乱反正”,国家逐渐步入了平稳,人生过半的父亲,历经风雨坎坷,早已楞角全无,他拒绝了一切评定提升的机会,一心教着他的书,在教育岗位上一直干到离休。
父亲告诉过我,当年他离开郭湾学校的时候,很多学生都哭了。村上的人们听说了也来送行。孩子们拉着大人的手,沿着那条村路把父亲送了好远。以致父亲离休以后,当年的孩子有的做了官,有的当了老板。他们见了父亲依旧尊敬地喊老师。提起当年的情景,大家都很动情。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很激动,脸上洋溢着红润,眼里闪烁着泪花,连声地告诉旁边的人,这都是我的学生啊!这多年了还记得我,还来看我。
我理解父亲,作为一个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的普通老师,有什么还能比看到自己当年的学生出息了更让他高兴的事呢? 有什么还能比自己的学生,在多年以后还记得自己 更让他欣慰呢?父亲啊,我的父亲啊!这高兴和欣慰里包含着多少辛酸苦辣!
现在每逢年来节到的日子,县里组织部门都会派人来看望父亲。送来一壶香油、一箱鸡蛋,或者毛毯、小电器什么的,说父亲是老干部,老革命。父亲就会激动,就会不住地对来人说着感谢领导关怀的话。看望他的年轻人完成了自己的公事,说完了例行的几句话很快就走了,但父亲会兴奋好长时间,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着父亲感恩戴德的样子,我心里却酸酸的。
经历过人生风雨坎坷的父亲,老年后,苦尽甜来。当年倔强的性格早已被岁月打磨得棱角全无,离休以后,心态更是趋于平和,每天都沉浸在他的京戏里,父亲好像真的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他被整得不像个人样的那些个日子,忘记了他所受到的屈辱和折磨。
父亲怎么能忘掉呢?父亲只是不愿提起罢了。父亲说过去就过去了,老是说没意思。不是承认错了吗,这不纠正了吗。再说了,多少大人物都被整死了,咱这算个啥。 活着就好。
父亲从事教育事业的道路充满着辛酸坎坷,这是当年精明的爷爷为独生子选择就业时没料到的。爷爷没料到,无论何时都受人尊敬的神圣职业,竟会遭到如此残踏。爷爷没料到,父亲也没料到,谁又能料得到呢?
荒唐的历史已成了过去。父亲从苦难的道路上步履艰难地一路走来。父亲挨过整,受过无数屈辱,逆来顺受,从无听到他有任何抱怨。父亲在小学教员的工作岗位上,与世无争,默默无闻的用手中的粉笔,年复一年的辛勤耕耘着一个教育者的良知,把他的青春年华以及大半辈子的岁月掺和着甘甜与辛酸写进了他所面对的黑板。
父亲没有辉煌的业绩,也没有值得炫耀的经历,只有在他的学生们向他喊老师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一种自豪和欣慰。我望着父亲的满头白发,从心里说:父亲,我平凡的父亲,我伟大的父亲,你是儿子的骄傲!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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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河南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识途的老马。爱好旅游、摄影。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没读过多少书,却爱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自得其乐。才疏学浅,无甚建树,文学爱好者而已。文章多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