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92——94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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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92——94下部)

文|张书勇

92

邬辛旻驱车赶至禾襄宾馆六六六房间,已是晚上七点过一刻,刚刚坐下不到十分钟,一名女服务员便引领着阿慧阿美走了进门。邬辛旻急忙起身相迎,热情让座;一番客套谦虚后,两名女服务员奉上酒菜,屏声退出。邬辛旻给阿慧阿美斟满了酒,端杯言道:“往常穷忙,虽和两位妹妹时有相逢,但却不曾深交多谈。实不相瞒,今日邀请两位妹妹小酌,为因大姐我有一事相求!”

阿慧阿美对望一眼,阿慧保持沉默,阿美开言说道:“大姐抬举了。别说在这偌大的禾襄市区,就是在'宏发’公司,我们也只是小跟班的,不起眼的角色,除了洒水拖地抹桌子,接打电话收发文件,能给大姐办什么事呢?”

邬辛旻嫣然一笑,言语娓娓动听犹若春风拂面:“两位妹妹太谦虚了。在姐姐看来,你们在'宏发’老总李震宇身边工作,这位置呢若在人脑,那便是中枢系统,若在战场,那便是司令人员;通过你们口中发出的指示,公司上下谁敢不听?所以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自己把自己给看扁了,只要用好手中权力,恐怕就连那些副总也得求着你们办事哩!”

阿慧想了想,说道:“大姐,你先说说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效劳?”

“事情倒不大,估计两位妹妹出面手到便可擒来。我有个远房亲戚现在张家口,专门往咱禾襄市贩卖酒黍。”邬辛旻端量着阿慧阿美的脸色,以商量的语气说道,“姐姐的意思,想请两位妹妹牵针引线,帮忙往'宏发’公司销售一些!”

“大姐,我们……”

阿慧阿美面带难色,但刚刚开口便被邬辛旻摆手止住了:“两位妹妹先别急着推辞。我知道你们是有些为难,可这年头没有思路哪有出路,没有胆量哪有产量?姐姐就不相信你们甘愿守着那点死工资,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奔波到老连个万字头的存折也落不住?姐姐就不相信你们不愿出人头地,大把大把的挣着票子把小日子过得幸幸福福红红火火?——世上无难事,单怕有心人;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相信你们开动脑筋后,一定办得到的!”

说完放下酒杯,走进里面套间取出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分别塞在了阿慧阿美随身携带的包里。

阿慧阿美对望一眼,阿慧伸手要把信封拿出,阿美却冲她使个眼色,摆了摆手;两人互相咬着耳朵嘀咕许久,这才转过头来,不好意思的说道:“大姐,无功不受禄。我们这还没帮上忙呢……”

邬辛旻看在眼中,心里暗笑阿慧阿美对于人情世事的浅薄无知,口中的话语却更加亲热更加体贴了:“生意不成仁义在,这个嘛只算小小的一点心意,两位妹妹帮上帮不上忙,都不要再退还了。咱们的合作关系就算从此拉开帷幕:我和亲戚已商量过了,每售出一吨酒黍,给你们提成两百元。两位妹妹想想,'宏发’公司每年需用酒黍量达五千吨,这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阿慧阿美再次对望一眼,阿美迟疑着说道:“那……我们就试试吧!”

“对了,这才是商场上的好伙伴,生活中的好姐妹嘛。”邬辛旻面露得意之色,重新端起酒杯和阿慧阿美相碰;邬辛旻一饮而尽,阿慧阿美不过小抿一口,便放下了酒杯。

三人停酒吃菜,桌上气氛便陷于冷落。邬辛旻自觉阿慧阿美太过拘谨,生恐达不到预期目的,眼珠一转说道:“我们三个姐妹凑在一处吃酒,总有些不像那么回事。这样吧,我有两个男性朋友就在附近,打车五分钟的路程,我打电话叫他们过来陪酒。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女搭配,喝酒不醉嘛!”说完也不待阿慧阿美表态,径自摸出手机拨了电话。

邬辛旻拨完电话不过五七分钟,果然便有两名二十多岁的俊俏青年敲门入来,一左一右的坐在阿慧阿美身旁劝酒。阿慧阿美开始时候尚且有些扭捏,然耐不过两位俊俏青年甜言蜜语死缠硬磨,少不得皱眉开口喝了三杯五杯。不想这酒劲头异常的大,半小时后,两人就有些把持不住放浪形骸了:阿慧双臂俯桌不省人事,阿美奓着臂膀拍桌叫道:“来来来,再喝三杯,我们一醉方休……”

“送两个小婊子去房间里吧!”邬辛旻嘴角挂着冷酷的笑意,围绕阿慧阿美踱了几步,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两名俊俏青年道。两名青年分别搀起阿慧阿美跌跌撞撞的走了出门,不多一时便又返身回来,关上房门后,恭恭敬敬的并排立于邬辛旻面前。

“御姐,事情进展顺利,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个头稍高的青年说道。

邬辛旻双目盯视着两名青年,一字一顿的说道:“一切按照计划行进。记住,千万不能见色起意,坏了我们的大事;另外凡事都要把握个度,既要把两个小婊子牢牢控制在手里,又不能过分逼迫使她们愤而抗争,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嘿嘿,这酒的效力也太神奇了。”个头稍矮的青年凑过脸来,“御姐,你不会真的要通过她们两个……贩卖酒黍吧?”

邬辛旻打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反问说道:“你脑子没被驴踢过吧?”

“没,没,我脑子好好的哪里会被驴踢呢?”矮个青年嘿嘿笑着,再次说道,“御姐,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呀?那个,我们不会……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邬辛旻双目一睖:“什么意思?”

矮个青年抓着后脑勺:“就是,那个……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意思!”

邬辛旻恼怒的抓起墙角壁柜上的一本杂志甩在矮个青年头上:“你个臭乌鸦嘴,整日瞎胡咧咧些什么?记住,前怕狼后怕虎,这不是做成大事的气象;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使出绣花工夫静下心来慢慢的打磨。好了,我要走了。干完这一票,我们就离开禾襄直飞堪培拉,美丽多情的袋鼠姑娘正坐在桉树下面等着你们哪!”

离开禾襄宾馆,邬辛旻驱车直驶市区东郊。十五分钟后,邬辛旻在那座人迹稀少的独家小院门前停车开门,缓步上楼,刚刚进入三楼房内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同时一个喘喘吁吁的声音说道:“心肝宝贝,几天不见想死我了……”

“去去去,又不是十七大八、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你毛手毛脚的装清纯给谁看呢?”邬辛旻推开黄克敬,颇不耐烦的踢去两脚的高跟凉鞋,一屁股坐到靠墙床上,哂笑说道,“怎么样我的黄大主管,事情又有进展了吗?”

黄克敬满面喜色,伸出右手“叭”的打了个榧子:“有我黄大主管出面,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这不前天刚刚又转出了六百万。照这个速度下去,我看我们差不多要提前完成年度规划了。不过老家伙已可能有所怀疑,专门安排公司财务部拟定了加强财务管理的规定……”

邬辛旻登时警觉起来,紧张说道:“老家伙最近没有异常表现吧?如果真要有所怀疑,我看你还是暂歇下手,咱们温水煮青蛙,慢慢的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弄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地步!”

黄克敬嘿嘿色笑着,伸手捏了捏邬辛旻红里透白的脸蛋:“瞧把你吓的。放心,我敢肯定没有,阿慧阿美在给我透着信呢;——就是有,他现在已被我牢牢的控制在手心里,政令出不了办公室的门啦!”

“那就好。可敬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男人,以前我跟钱兴胤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别看我平日言语尖刻,态度冷淡,那都是被社会逼的,其实我心底可软可软的呢。我现在每天都在担心着你,生怕……”邬辛旻从包内摸出一叠餐巾纸,一面小心翼翼的擦去黄克敬脸上的汗迹,一面呢呢喃喃的说着令黄克敬骨酥体软的话。

邬辛旻突然惊叫起来:“呀,可敬你的下巴,还有前额怎么紫青紫青的呢?”

黄克敬嘿嘿一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编谎说道:“我这个人相当卑鄙,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改变了这一看法,我发现自己很有些侠义情肠呢:方才路过街角,看见两个小青年正在趁着夜色欺侮一位漂亮姑娘,我大吼一声,上前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跑了。不过他们逃跑之前,也给我的下巴和前额留下了纪念……”

邬辛旻脉脉含情的望着黄克敬,话语温柔甜美得简直宛若三月春风:“可敬,我就知道你是个英雄,我最最爱你的也正是这点。不过答应我,下次不要这样冒险了,好嘛?哎呀你答应我,你快答应我嘛!”一面说话一面撒娇的摇着黄克敬的胳臂。

“好好好,我答应你!”黄克敬说着一把抱住邬辛旻,两人同时滚倒在了床上。

93

张天远说得没错:在李进前的上衣口袋里面,确实装着小小的一瓶“鹤顶红”。此刻他正双手扶膝,呆呆坐于“锦绣花园”小区晴儿卧房内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晴儿打来一盆开水,将毛巾在水里蘸湿拧干,把他脸膛、肩背、胳臂间的汗粒尘灰擦洗得干干净净。李进前就那样如痴如傻的僵坐如偶,半句话也不说,任由晴儿在身上擦来洗去,仿佛陷入到了久久的深远的沉思中一般。

“哥,哥,……”晴儿擦洗完毕,蹲下身去轻轻的叫道。

不知叫了多久,李进前终于缓缓的抬起了脑袋;他的眼神呆滞,表情僵硬,好半天方才认出晴儿似的,龇着白惨惨的牙齿咧嘴一笑,笑容森然可怖:“晴儿,哥遇上麻烦啦……”

“哥,哥,什么麻烦啊,……非常大吗?”晴儿瞪圆眼珠,惊恐的问道。

李进前背过身去,翻着眼白死死的盯着墙壁一角;半晌,嗓子里才又吐出空空洞洞的几个字音:“非常……非常的大。商路险恶,人心不古,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一个陷阱连着一个陷阱,大得你几乎都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啊!……”

晴儿的身子慢慢软了,软得坐在了地上;然而她很快就又一跃而起,扑到李进前跟前,双臂环抱着他的小腿:“哥,哥,你要想想办法啊。你这么聪明,又这么能干,一定会想出好办法的。你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啊!……”

李进前的脸上又是一个龇牙咧嘴的森然可怖的怪笑:

“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说完站起身来,慢慢的踱到了直通卧房的阳台上,晴儿赶紧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李进前背靠阳台转过身来,双臂抱胸平静的望着晴儿。他的身后,是沉睡的静寂如深山老林的半座城市。良久,李进前慢慢悠悠的从上衣口袋内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碧净瓶,放在鼻子下面,视线越过净瓶顶端,凝视着晴儿那美丽的惊慌的瓜子小脸:

“那年我去省城办事,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我遇到了一位测字卜卦的游方道人。我不信命,自然也不前往叨扰啰嗦,但那游方道人却从后面叫住了我,说我禀赋异常,显非平庸之辈,定要送我两件宝贝不可……”

“他就送了你这么一个宝贝瓶子?”晴儿问道。

李进前仿佛没有听到晴儿的问话,只管哑着嗓音娓娓说着:“道人送我的第一件宝贝,名叫'千杯破’,也是这么一个净瓶,不过颜色却为粉红;说,每次赶赴酒场,只需服用内装的一粒药丸,便可千杯不醉。怀揣着'千杯破’,我从此纵横酒场所向披靡,外人不明真相,纷纷谓我酒量高深莫测。有一次'宏发’公司的黄克敬想试我酒量,结果数箱黄酒下肚,我依然心地清明……”

晴儿不再打断李进前了,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着他的讲述:“道人送我的第二件宝贝,名叫'鹤顶红’,便是我手中擎着的这个净瓶了;说,千古艰难惟一死,人要是不想活了,只需服用内装的一粒药丸,便可无痛无苦安然离去。从此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它牢牢的带在身上;虽然没有试过,但因有了'千杯破’的先例,我始终坚信着它的效用。哈哈,人死了,可就一了百了啊!……”

晴儿恐怖的张大嘴巴,瞪圆眼珠,突然就猛跳起身,伸臂想把净瓶从李进前的手里抢夺过来。李进前怪笑着,高高的举起胳膊转了个圈,躲过晴儿,把瓶子重又小心翼翼的装回上衣口袋里面,然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转身回头面向窗外,双目死死的盯视着满城美丽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月光。

渐渐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月光幻化成一幅幅图画,依次展现在了李进前的眼前:

两排白杨夹峙的简易乡道尽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身背草绿色挂包,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简陋得几乎有些寒酸的柳林镇黄酒作坊;……

禾襄市区东部,人声机声喧天动地的“香雪”公司总部大楼建设工地,一个三十来岁的成年男子在十余名技术人员的簇拥下,手持图纸,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老家仲景村,阡陌纵横花树掩映的大方田间,一望无际尽是郁郁葱葱的酒黍秧苗;那秧苗仿佛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起身、绽叶、拔节、抽穗各个环节,很快便穗粒饱满坠压枝头,在九月的金风中火红似霞,荡漾如海;……

敞亮气派的“香雪”公司黄酒酿造车间,伴随着“九月九,酿新酒”的粗犷乐音,二百名红衣红裤的年轻工人一面吆着号子,一面挥汗如雨的劳作着;芳香扑鼻的“香雪”公司踩麯车间,六十名婷婷如荷的妙龄少女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精灵一般的跳跃而来,又精灵一般的跳跃而去;……

来自全国,不,是来自全球的订单,雪片一般的铺天盖地的飞向“香雪”公司总部;与此同时,一箱箱印着“香雪”字样的黄酒被装上汽车,装上火车,装上飞机轮船,源源不断的销往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人们左手捧着“香雪”酒瓶,右手则高高的翘起了大拇指;……

“香雪”公司总部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豪阔的老板台后,坐着一个目光坚毅、神态沉稳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后的墙壁上张挂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城市分布图,图中的各个城市都绘着红旗,——那是已被“香雪”黄酒进军占领的标识;中年男子身侧的地板上摆放着一个巨型的木质地球仪,中年男子伸手一拨,看地球仪飞快的旋转起来,然后高声吟道“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原本规划得好好的一盘棋,怎么就走到今天这地步了呢?”李进前嘴里喃喃语道,两滴泪水几乎就要溢出了眼眶。

接着,李进前眼前又依次闪过了李震宇和黄克敬的形象:李震宇逢面时的居高临下和阴鸷生冷,黄克敬逢面时的阴阳怪气和皮里阳秋,尤其是那次的“水秀江南”之约和这次在自己办公室里的不请自来,都令他在顿然间生出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面对夜幕下或灯火璀璨或星光闪烁的城市,李进前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几个字:“李震宇,黄克敬;黄克敬,李震宇;……”

房间里静寂得令人身上阵阵起栗。站在李进前身后的晴儿见李进前只管泥塑木雕般的对着窗台,久久不见动静,哽噎着抹了一把眼泪,忽然转身走进客厅,拉闭了所有的窗帘,打开了所有的灯管,又摁下了CD机的开关。顿时,一阵轻柔舒缓宛若清风细雨的歌吟悠悠荡荡拂面而来:

君似陌上柳,

妾似堤边絮。

……

当李进前听到歌吟慢慢转身回来走进客厅的时候,但见满室朦胧洁白的光影里,晴儿身披一袭淡黄色的曳地长裙,曼甩水袖轻移莲步,满目含笑长发飘飘,正深情款款的踩着音乐节拍飘然走来。李进前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膝而坐,深深的叹一口气,垂下了脑袋;然而,当他再次随着歌吟抬起目光的时候,晴儿已经改变了装束。这次,她换上了一袭青碧深绿宛如夏天池塘菏叶一般的短裙,赤臂光脚长发披肩,头戴竹笠手捧鲜花,依旧是踩着音乐节拍风情万种的飘逸而来。李进前再次沉重的叹息一声,慢慢的垂下了脑袋。

晴儿委屈的不知所措的傻站在客厅中央,慢慢的,一颗晶莹圆润的泪珠滑下了脸庞;她忽然一咬牙,一甩头,毅然决然的解开纽扣,褪去衣服,裸露出了雪白如玉的肩背和滑润若脂的肌肤……

“哥……”晴儿低哑着嗓音叫了一声。

李进前吃惊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珠瞪圆了,他的牙齿打抖了:在他的面前,满室似真似幻的光影里,满室若歌若吟的旋律中,正端庄清丽的凝立着一尊美仑美奂如雪如脂的少女玉体啊!

李进前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哗哗的淌流下来了。他站起身,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怜爱的给晴儿披上了衣服:“傻妹子,别这样。哥已经很感谢你了,哥真的很感谢你了啊!……”

晴儿一头扑在李进前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进前手足僵硬的站在那里,伴着晴儿低沉压抑的哭声,脸上也是泪水横流。晴儿一面委屈的抽抽搭搭的哭泣着,一面温柔的呢呢喃喃的絮语着:

“哥,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势,都不要轻言放弃生命。哥,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啊。哥,世上只有憋死的牛,没有愚死的汉啊。……在我们那个古老的山村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尊崇生命,非常尊崇那些活得年岁很大的老人。记得姥姥告诉我说,大饥馑那年,全家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后来发现房顶檩条上生了一小团木耳,就小心翼翼的把木耳采摘下来,连洗都没洗就放进锅里添水煮熟,五口人连汤带水整整吃了三天。哥,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你对我的好,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呢!……”

李进前静静的倾听着晴儿那如梦如幻的诉说。过了很久,他终于昂起头来,用手掌狠狠抹去顺着眼角滑落下来的一颗大大的泪珠。

94

正所谓人在事中迷:张天远和若桐、小王三人心急若焚的驱车赶到水源镇上后,这才想起其实根本不用取款,——就是取款,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一次性也取不出那么多,——只需把银行卡和相关证件带上就成。若桐便下了车,回到他在镇上购买的房里去住,而张天远则和小王一起,连夜驱车驰往禾襄市。

由于途中遇上堵车,张天远和小王直到深夜两点左右才赶进禾襄市区。车子驶出水源镇区张天远便拨通了赵夏莲的手机,说有急事需连夜碰头;因恐赵夏莲担心,他始终没有提到李进前。赵夏莲自昏至晚一直和李颉陪同尹昭河调研商讨仲景村的救灾工作,虽然也心心念念的牵挂着李进前,但却始终脱不开身。调研商讨活动结束,已是夜里十点多钟,赵夏莲又搭乘李颉的车回了禾襄市区,打算明日参加市里举办的一个招商会议,途中接到张天远的急报电话,便回到她和钱兴胤离婚后分得的单元房里,煮了碗快餐面,一边吃面一边等待着张天远的到来。

尽管车进市区已是更深人静时分,小王建议说时间太晚,不如找家宾馆随意歇息一会,天明后再找赵夏莲不迟,张天远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不管不顾的拨打了赵夏莲的电话,简洁简练的讲述了李进前的情况。赵夏莲等待时间太长,耐不得困,已经双臂伏案进入了黑甜梦乡。迷迷糊糊听完张天远的叙述,赵夏莲立刻全然惊醒过来,胸口嗵嗵跳着一跃而起,从抽屉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揣在怀里,然后就急急忙忙的开门下楼而去。

赵夏莲坐进张天远的车里,两人开始不停的一遍一遍的拨打着李进前的手机,然而得到的提示却永远都是“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两人越发心慌起来,一面连忙驱车赶往“香雪”公司总部,一面又拨通了李进前家里的固定电话。

接电话的是碧桃的二姨。碧桃的二姨因住家不远,经常过来串门,李进前不在家的时候便夜里住下陪伴碧桃母女。碧桃的二姨告诉张天远和赵夏莲道:

“碧桃带着洋洋睡觉了。李进前从昨天早上出门后,到现在一直没有回过家里。——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要不要我叫碧桃起来接电话啊?”

张天远和赵夏莲生恐再惊扰到碧桃母女,连累她们跟着一起熬夜忧煎,两人对望一眼后赶紧答道:“我们是公司总部的夜班人员,也没啥大事,只是问下李总在没在家,如果没在那就算了!”说完赶紧压了电话。

接下来,两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在沙沙的车轮声中暗暗的祈求着祷告着。车子很快就驶到了“香雪”公司总部门口;面对他们的提问,公司值班保安人员隔着门卫室的窗玻璃回答道:

“李总昨天午后下乡了,之后便一直没有回过公司!”

两人重新坐进车里,眼巴巴的凝望着窗外沉寂的街道和昏暗的路灯,凝望着天上疏落的晨星和黯淡的晓月。一阵不安的沉默之后,两人开始说话了。仿佛是为了安慰对方,又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一个说:“以进前的秉性脾气来看,肯定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一个说:“小心没大错,还是等等吧。但愿苍天开眼,保佑进前平安度过这一难关!……”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再拨打李进前的手机时,依然关机。赵夏莲首先耐不住气了,说道:“天远,我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老等下去,万一天明后他仍不回来呢?”

张天远把头靠着车座椅背,两手压着两个鬓角瞑目沉思片刻,道:“也是。我觉得,进前不在家里,不在公司,……肯定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说完向小王指明方向和地点,小王调转车头,径直朝着城东方向驶去。

不过三四分钟,两人便站在了城东街道旁边的那座公共厕所门前。赵夏莲一拍脑门:“天远,还是你猜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进前他会来到这里呢?”

然而两人绕着厕所转了几周,哪里见得李进前的踪影?张天远皱眉说道:“不会吧,难道我猜错了?进前明明说过,这么多年来,不管公司遇到困难坎坷,还是个人遇到烦恼苦愁,他都会一个人来到这里静静坐下,默默思考,因为这里记载过他苦难的时光,给予过他奋斗的勇气……”

赵夏莲语气坚定的说:“等等,再等等!”

终于捱到天色微明时分,两人身旁先是有了环卫工人打扫街道,再是有了行人车辆往来穿梭,一切都渐渐的喧嚣热闹起来了;忽然一直守坐车内的小王隔着车窗叫道:“天远哥,夏莲姐,你们看——”

张天远和赵夏莲睁着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头望去,两人几乎同时看到行人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对面,一座半人多高的草绿色配电箱下,李进前打着哈欠站起身来,把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摇摇晃晃悠悠荡荡,梦游一般的朝向城西方向走去。

“进前——”

张天远和赵夏莲同时大喊一声,不顾来来往往快速疾驰的车辆,只管翻越马路护栏,跌跌撞撞的朝向马路对面扑去。

仅仅一夜工夫,李进前就苍老憔悴了许多:头发蓬乱如草,眼珠血红,胡子拉里拉碴,衣衫不整,再也没了往日的潇洒豪放,沉稳干练,乍眼看去就仿佛一名刚刚从监狱内窜逃出来的囚犯。听到喊声,李进前怔了一下,停住脚步侧身过来,慢吞吞的抬起目光,好半天才认出张天远和赵夏莲来,疑疑惑惑的问道:

“天远,夏莲,你们……你们怎么过来了?”

“进前……”

张天远眼中几乎就要迸出泪来,他按捺着欢欣鼓舞的心情,语无伦次的向李进前叙述了事情的原委经过,以及他和若凤若桐的全部决定。赵夏莲也双眶潮润,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摸出那张薄薄的银行卡:“进前,我没想到,你的公司数天之内竟出现了如此惊人的变故。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不多,只有六十万,你接住吧!”

李进前伸开双臂,一左一右的拥住两位朋友的肩膀,扭过脸去,眼睛凝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望着望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止不住的涌流而下。好久,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轻轻的拍了拍两位好友的胳臂,说道:

“我在这里已经坐有小半夜了。走吧,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三人上车,小王轻踩油门,来到位于市区北部刚刚建成开业的湍韵宾馆,又乘观光电梯登上了宾馆的最顶层。在这里,有一个名为“时光倒流”的自动旋转咖啡厅,整个咖啡厅分为二十四个封闭式的包间,全都装修得气派豪华,设施齐全,尤为重要的是,客人坐在包间内,只需随着咖啡厅的自动旋转,便可隔窗俯瞰浏览整个禾襄市区的全景,因此极受青睐,每日里客流不息。

李进前在“时光倒流”咖啡厅订了一个包间,又点了三杯咖啡;然而坐在茶几前,手里拿着调羹在咖啡杯内搅来搅去,却只是不肯低头去喝;搅着搅着,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淌落下来:

“天远,我不念三十多年的朋友情谊,只顾一己私利出手抢占了你的地盘,可谓不义;我说过我备下了一千万元的资金作为对'天凤’公司失去土地的补偿,诺言至今没有兑现,可谓不信。像我这样不义不信的人,你不但不肯记恨,反倒一再出手相帮。你……对我李进前真是太好了!”

张天远瞟了一眼窗外的城市风景,回过头来时,嘴角洋溢着淡淡的笑意:“进前,我们是朋友,更是打光屁股时代就玩起来的兄弟。我们之间无论谁为谁做什么,谁为谁付出什么,都永远是应该的!”

赵夏莲从茶几上的纸盒内抽出一张纸巾,默不作声的递在李进前的手中。李进前拿纸巾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夏莲,我知道你是上班族,靠工资吃饭,这点儿钱完全是从牙缝里俭省下来的。六十万元已经不少了,真的不少了……”

赵夏莲也是淡淡的一笑:“进前,我们之间,还有必要说这些客气的话吗?我只恨我手中的钱太少,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不过我还有房子车子,只要今天挂到中介的销售栏里,三天内便可拿到一百万元!”

伴随着包间玻璃窗外的清风,远处忽然飘来阵阵歌声: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

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

朋友别哭,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

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

人海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人海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

三个人屏声息气,表情肃穆的听完歌声。许久,李进前忽然擦干眼泪,多日来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那种自信骄傲、倔强不屈的微笑。他猛的一拍茶几,大声说道:

“好,天远,夏莲,有了你们这样的朋友,我李进前还愁什么样的大事不可做成呢?”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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