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兰秀的女人生涯【1---3】
许多年前,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关系极其恶劣:父亲时常殴打母亲;母亲笃信基督,对于父亲总是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有嚎啕大哭的份儿,只有东躲西藏的份儿。这时候,苦的就是我自个儿了,我找不到母亲,吃不上食饭,只好绕着我们的村庄,饥肠辘辘而又可怜巴巴的四处流浪。
那个秋天的午后,父亲又把母亲打得一瘸一拐,不知藏躲到了哪里。我一个人穿着长过膝盖的衫衣,光着伤痕累累的脚丫,踏上了寻找母亲的征途。我涉过一条小溪,翻过两座土坡,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来到一个村庄的边缘,疲惫不堪的歪倒在了一棵参天的古树下面。
我又饿又冷,可是我不敢进村:村里有狗,看见生人就汪汪嚣叫,况且村里的孩子们也总是喜欢从虐待同龄的伙伴中寻求快乐。我躺在树下,听着自己咕噜咕噜的饥肠,吞着自己不断泛起的口水,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我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了温暖而又舒适的被窝里。一团昏黄的亮光慢慢照近,我看到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婆婆。婆婆苍黯的脑门仿佛朽腐的陶罐,婆婆衰悴的面颊仿佛枯皱的荷叶;婆婆的两只眼睛闪着慈祥的浊光,久久的凝望着我。
娃儿呀,你咋会一个人睡着在了村外的树下?要知道这地方是有着狼的呀!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婆婆也似乎并不需要我回答的样子,放下油灯,慢慢扭身坐到紧靠床铺的灶前,开始呼隆呼隆的拉动风箱。火焰钻出灶膛,映红了婆婆枯皱的老脸。不大时候,婆婆给我端来了一小碗油香的面条。
我狼吞虎咽的吃完面条,又意犹未尽的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没有了!
婆婆有些歉意的说道,伸手抚过我的眼皮。我于是象被施了魔法一般,困意袭来,眼睛便再也睁不开了。
睡吧,睡吧。睡着了,你就不会感到饿啦!
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听到了婆婆这样的话。
……
1
兰秀从那座废弃已久的破屋内爬钻出来,趔趔趄趄的站直身体。这正是早饭稍后一些的时刻,在背后艳红艳红的阳光映衬下,村里不少人家的烟囱似乎还在冒着稀薄的青烟,袅袅娜娜的样子。兰秀使劲的抽了一下鼻子,一缕幽幽的稀粥香味顽强的钻进了她的鼻孔。兰秀循着稀粥香味飘来的方向,攒足力气,摇摇晃晃的朝着最近的一座院落走去。
此刻的根生,正独自蹲在院墙豁口处的向阳地里,两手紧紧的抱着一口粗瓷大碗,碗里是照得见人影的碎米稀粥。根生的嘴巴埋进碗里,忍着烫热,把稀粥喝得吸溜吸溜山响。
饥饿使兰秀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感觉。现在,她的眼里没有了村落,没有了房舍,也没有了根生;现在,她的耳内没有了虫鸣,没有了鸟啼,也没有了风声。她只是看到了那口在太阳底下闪着豆绿色光泽的粗瓷大碗,只是听见了那嘴巴和碗沿触接时发出的吸溜吸溜的巨响。她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步一步的朝向那粗瓷大碗走去,朝向那吸溜吸溜的巨响走去。
哈,根生,有人要抢你的饭啦!
说话的是火生。火生的后边走着木生,木生的后边又走着土生。火生、木生、土生都是根生的远房兄弟;此时,三人各自手里提着剜铲,肘上挎着篾篮,沿着村前小道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火生的话,使得正在全神贯注对付稀粥的根生抬起头来。于是,顺着碗沿,迎着艳红的太阳光芒,根生看到了兰秀,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女子。这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饭碗,两脚抖抖索索的朝向自己迈来。乍然之间,根生有了些慌乱!
哈,一个外地逃荒的,只要给口饭吃,她就能做你的老婆!
打发打发,给口吃的吧!
……
火生、木生、土生开着玩笑,脚步不停的沿着村道朝前走去。他们要赶早去到野外寻挖野菜,否则,他们的肚子,还有他们老婆、儿子们的肚子都是不会愿意的。
根生迟疑的望着兰秀。兰秀在根生面前两三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眼睛开始望向了根生的脸。两人就那样目光虚弱的对视着。
时间在两人的身畔悄悄流逝。
良久,良久,根生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双手捧着那口在太阳底下闪着豆绿色光泽的粗瓷大碗,慢慢的递向了兰秀。
兰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迟没有伸手。当她终于看懂根生的眼神后,这才慌乱的一把抢过粗瓷大碗,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说出,便跨开两步,把嘴巴扎进碗里,吸溜吸溜的猛吞着稀粥。兰秀吞咽稀粥发出的声音,比根生刚才的声音大出许多。
啪——
粗瓷大碗摔碎在地的声音。
妈妈的,饥荒年月,老子都没有填饱肚子,你倒把饭去舍给外人!
爹,根生他……
滚,水生,你他妈妈的也不是好东西!
……
兰秀站在一棵古树下面,回过头去,一动不动的望着那座飘出声音的破旧院落。
2
晌午时分,老扁头终于走回到了村头的废弃破屋。
跟随老扁头走进屋里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女人有些肥胖,穿红挂绿,脸上沁着津津的油汗,手里捏着一方辨不出颜色的巾帕。女人扭腰撒胯的走到兰秀跟前,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兰秀的脸蛋、胸部。
这是花三娘子!
老扁头这样向兰秀介绍;一边介绍,一边偷偷伸手,从背后摸捏了一把花三娘子大如磨盘的屁股。看得出,两人之间关系极其熟稔。兰秀背靠墙根坐起身来,有气无力的冲着花三娘子点了点头。
整整三天没有回来,我还以为这小妮子早就饿死了呢!……
花三娘子不接老扁头的话茬,却蛮横的冲着兰秀发布命令:
站起来,转过身去,给我看看屁股!
兰秀手扶土坯墙壁,摇摇晃晃的立起身来;不等站稳,花三娘子便伸手把兰秀拨拉了个过儿。兰秀一个趔趄转过身去,差点摔倒在地。她感到有些愤怒,又感到有些耻辱,不过那愤怒和耻辱很快就被饥饿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嗯,腰细,奶大,屁股翘,身子骨儿还行!
听到花三娘子的赞许,老扁头赶紧满脸堆笑:
当然,当然,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呢!只要三顿饱饭过去,保证催生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姑娘!
三顿饱饭?哼,这年月,能不饿死就算命大啦!
要不,你给出个价钱?
价钱嘛,我看三个就足够啦!
三个?——三娘,你不是在说笑话吧?我带她过来容易吗?二百四十里路程,先坐牛车,再搭驴车,还要步行,……我看你起码得出五个!
三个,爱卖不卖!
五个,爱买不买!
……
好,三个就三个。娘那个腿,我看这趟生意我是要折了老本啦!
在老扁头和花三娘子的讨价还价声中,浑身瘫软无力的兰秀重又躺倒在了墙根的麦秸堆上。这堆麦秸,要是都是麦子,不,哪怕都是红薯、苞谷或者高粱那些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该多好啊!在兰秀因饥饿而变得逐渐浑浊的意识里,忽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没容她多想,老扁头便走了过来。
老扁头一脚踢在兰秀的小腿踝骨上,嘴里抱怨似的骂道:
你个饿不死的混帐东西,眼见主顾过来,就不能好好的表现一下吗?你要再这副阴不死阳不活的模样,看老子不送你回家做你的小儿媳妇去!
兰秀呻唤一声,无力的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花三娘子早已离开破屋。她望了老扁头一眼,蠕动着嘴唇,却始终没有说话,——她连开口辩解的力气都不能攒够。
老扁头从怀里摸出两个糠菜菜团,放在手里比较半天,这才把大的留给自己,把小的扔给兰秀,然后便一面狼吞虎咽的啃着菜团,一面迈步朝向门外走去:
记住,明天见面,一定要好好的表现;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
走出门外的老扁头很快又返身回来,干硬的菜团噎得他脖颈长伸,眼冒金星,但还是呜噜不清的说道:
对了,明天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得叫我叔,亲叔……
3
一大早起来,花三娘子便叫开了秃头成三家的院门。微带暖意的春风里,花三娘子左腿压着右腿,坐得有些居高临下,秃头成三有些猥琐的蹲在她的对面。
秃子,你的好事来啦……
花三娘子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述说了事情的原委。不想,秃头成三却有些迟疑:
我可真不愿意这事,——饿得命都顾不上了,谁还有心思去娶儿媳妇啊?
嗐,秃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没闹饥荒的时候,你两个儿子,还不是一对光棍,谁家姑娘愿意登你的家门?所以说啊,这饥荒千不好万不好,于你来说却好:一闹年成,大姑娘小媳妇遍地都是,只要手里有点吃食,那就随你挑拣啊!
再说了,那姑娘,别看现在瘦得没了正形,可那是饿的,只要三顿饱饭吃下去,保证该鼓的地方都鼓,该圆的地方都圆!
五个银元,外加十个菜团。——咋,你还嫌多?好,嫌多,你就去做那死了没人哭没人埋的绝户头流浪鬼吧!
……
水生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挂了树梢。啃了半个菜团,喝下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水生便肘挎篾篮,肩上扛着一把铁锹,默不作声的朝向院门外面走去。
秃头成三从茅厕出来,一面系着裤带一面从后边叫住了水生:
做啥去?
挖野菜,顺便把地头的堰畔修修,夏天来了,别再让水冲了庄稼!
唔,根生呢?
我没看见!
那你早点回家来吧,——中午还有事情呢!
……
水生挎着篾篮扛着铁锹走近村头废弃破屋的时候,迎面碰上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老男人的身后,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两人各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正慢慢吞吞的朝向村里走去,一看就是逃荒过来的外地饥民。水生想:看来还是得把堰畔修好,要不然,也要落下个逃荒的结局!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过头去,打量了那年轻女子的背影几眼。
五十来岁的老男人便是老扁头,年轻女子则是兰秀。此刻,两人正按照花三娘子方才的交待,出了破屋,朝向村里走去。老扁头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走得拖泥带水的兰秀,不觉发了怒:
你个饿不死的混帐东西,不是刚才吃过一个菜团吗,咋还这样软乎?
见兰秀低着头没有答话,老扁头索性破口大骂:
饿不死的混账东西,老子这是为你寻条活路,不是送你去往杀场。娘那个腿,你再敢拖拖拉拉,看老子不一砖头拍死了你!
兰秀依旧没有说话,脚下加快了碎步,然而很快便虚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只好再次放慢脚步,恨得老扁头骂声连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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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