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死还凉
文: 窦小四
1
读唐诗，有一句让我很疼：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语出晚唐陈陶的《陇西行》其二，全文是：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诗文是什么意思呢？是说：
唐军将士誓死横扫匈奴奋不顾身；
五千身穿锦袍的精兵战死在胡尘。
真可怜呵那无定河边成堆的白骨，
还是少妇们梦中相依相伴的恋人。
一对热恋中的爱人，亦或新婚燕尔，夜夜呢喃的一对小夫妻，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可就在两个人还没讨论清楚的时候，突然接到征兵的消息，说胡虏侵扰边境，民不聊生，希望广大的帅哥美男舍小家顾大家，苟利国家生死以。
于是，高大帅气的男孩子说：“宝贝，等着我，等把敌人打跑了，国家鼓乐齐宣，四海升平的时候，我就回来，和你白头到老。”
虽也万般不舍，可是，深明大义的好妻子还是用她的白齿咬一咬她的红唇，说：“去吧，有国才有家！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于是，在家里吃了一顿最后由自己的美娇娘的红酥手亲手调制的羹汤之后，这男孩子就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妻子，上战场去了。
或者，也并没有这么浪漫，这男子是直接在一个天黑风高的月夜被抓了壮丁也说不定。
女子呢，今日才织素，明日就裁衣，三日弹箜篌，四日读诗书。一个指头掰着一个指头的等，等她心爱的郎君，能带着因立了军功而得的颜色鲜艳的彤管，早日回来，最好是立刻马上，分分钟就推门而入，与她，笑脸盈盈羞对视。
然而，这男子，再也没能回来。
那时候消息闭塞，男孩子战死的消息，无法传到他的家乡他的妻子那里去。亦或者，他根本就成了无名尸，被随便一丢了事。
战事吃紧的时候，草草处理战士尸体的事情，实在不新鲜。
一头却还是温热的想念，想念着他的怀抱他的吻，他的笑脸他的恩。却哪里知道，她的他，早已成了衰草夕阳，闲花落尽的小河边不知道被多少野外的凉风吹了多少个日夜的森森白骨……
读来，不仅使人泪眼迷蒙。
2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阕词。
瑛姑出场，不过四十左右，却已经两鬓斑白，神经兮兮，不通人情。一个身份尊贵的王妃，沦落成这样，而且还是为了一个心智不全的周伯通。
一段阴差阳错的相爱，深深地刻在周伯通、瑛姑和段皇爷的心中的，如灰色的浮云，浮浮冉冉，袅袅然然地缠绕了绕了他们一生，也沉淀在读者的记忆里。
人生在世，相见时难别也难。谁能说分手容易，谁人说相思不苦!即使如老顽童般空明，也一样逃不出一个情字。
想老顽童和瑛姑半生飘零，到老终于有情人成眷属，若是当初南帝不是一时糊涂，则两人也不至于姻缘颠倒半生到老方圆，南帝也会出家忏悔，可见情之误人也深。
若不是瑛姑性情刚烈，也不至于老顽童到老来才知道她的真情，她为他生下一男孩，可叹冥冥中不知道是谁在操纵着这世人的感情!
梁羽生也写过未老头先白的故事，白发魔女练霓裳和其弟子草原英雄飞红巾，师徒两代，都一夜白头，乌黑的秀发只在暮间就成了皑皑白雪，只为了一个男人。美貌、智慧、武功盖世，又能怎么样。
3
金、元之际著名文学家元好问有一首《摸鱼儿·雁丘辞》词。此词因在金庸武侠名著《神雕侠侣》中为情所困的李莫愁常常引用而被广为流传：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地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其实这首词还有个序言：“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这个序言是什么意思呢?是作者在说他写这首词的缘起。
太和五年，作者去并州参加科举考试，途中遇到一个猎人。这个猎人将一对在天空翱翔的大雁射下一只，另一只在空中盘旋哀鸣，确信伴侣已死，便也头朝地撞死。
大雁的情谊深深打动了作者，于是便有了这首词。
全词的意思是：问世间，“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大约就是，情到深处，直把生死相许了吧。这一对大雁，多少年双栖双飞，历经“天南地北”；多少年相依为命，共度“几回寒暑”，情深深意切切，从来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们分开。
在共同的生活中，有团聚的欢乐，也有离别的痛苦。可无论团聚还是离别，都会使情感进一步加深。就像人间的一对痴男怨女，团聚时柔情似水，离别时刻骨铭心。
而如今，爱侣已逝。望天空，云雾层层；看身下，白雪皑皑；想未来，形单影只，再无爱侣牵手共度。今后，谁能在凄苦的寒夜，一同相偎相依？谁能在寂寞的漫漫长路，一起呢喃低语？与其孤独苟活，不如一同离开这个冷漠的人世，西行路上也好一路相随。
大雁被射死的地方，是汉武帝曾经来过的横汾路，当时车水马龙，箫喧鼓闹；回望眼再看如今，“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荒烟平林，一派萧索，更加使人感到大雁殉情的凄烈。
唉，不管用多么悲惋的楚辞招魂，死去的大雁也不能复生，山鬼在风雨中枉自哀啼。枯藤老树旁荒烟弥漫，是谁唱起了招魂的楚歌?凄风冷雨中，依稀有山鬼相和。
大雁因殉情而死，情感真挚境界弥高，上天也会嫉妒，所以不能像莺、燕那样死葬黄土，不为人知。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为了能使大雁的美名流芳千秋万古，被后人在饮酒时歌咏传颂，作者从猎人手中把一双大雁买下，葬在这个当年箫鼓声声的横汾路，为其坟墓取名“雁丘”，供一切重感情的人前来凭吊。
元好问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这首词《摸鱼儿》紧紧围绕一个“情”字，婉约凄恻，表达了他对殉情者的哀思，对至情至爱的讴歌。所以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4
张爱玲，一代绝世才女，曾经对他说，为了你，我可以低到尘埃里。
虽与爱玲早有婚约，于武汉时候，胡兰成却和十七岁的护士周训德好的如胶似漆，并结了婚。
他对爱玲说：“我等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爱玲自有其理：“《美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午时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个我完全懂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
而且她第一次作了这样的质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何况与小周有无再见之日也无可知。
爱玲道：“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
她又叹了一口气，自伤自怜地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第二天，她走了。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不几日爱玲有钱寄来，亦有信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都说女人情多泪亦多，但张爱玲是很少流泪的。与父亲反目时，她大哭过，在香港求学时有次放假炎樱没等她先回了上海，她伤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这一次……
二十多天的温州寻夫行结束了，阵阵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雨水和泪水中满腔的哀怨包围了爱玲，把昔日的热焰浇泼殆尽，把欲仙欲死的爱境冲刷得人去楼空，把一代才女的爱之繁花打落得残红遍地……
1947年11月，胡兰成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涕涟涟，哽咽中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时间是6月10日：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小吉”，小劫，劫难之隐语。），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到底曾经爱过，而且是铭心刻骨的爱，哪怕虽有千般委屈，但委实难以放下，因而拖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有最后的决断。爱情的酸甜苦辣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毕竟还是情味，而无爱的苦涩却是无可奈何的。
5
金岳霖早年留学欧洲诸国，讲一口漂亮的西式英语。他一米八的个头，看起来十分魁伟。
回国后金岳霖在西南联大教书，也是出名的怪人。
抗战时期，警报拉响，金岳霖只顾在书房苦读，并不知日本飞机来袭。结果几枚炸弹丢在金岳霖住处前后，他才惊醒过来。待跑出时，发现前后房子已经不复存在。
就是这样一个热爱文学，喜欢读《江湖奇侠传》的文学博士，对待感情问题却相当理性。他钟爱的一个学生因爱情受挫，萌发轻生念头。他对学生说：恋爱是个过程，恋爱的结局是结婚或不结婚。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应该仅仅用恋爱的结局来衡量。
如果用此标准来衡量金先生对林徽因的爱，他对她的精神之恋远远超过了梁思成与徐志摩。
金岳霖评价徐志摩追林徽因是自不量力。事实上徐志摩是他的好友，他认识林徽因还是志摩牵的线。他说林徽因与梁思成自小是两小无猜，两家又是世交，徐志摩想钻进去怎么可以？
要说金岳霖也不是没有机会。
据梁思成的续弦林女士转述的回忆，说在三十年代，林徽因与梁思成住在总布胡同，金岳霖就住在后院，平时走动很勤。一次梁思成从外地回来，林徽因有些沮丧的对梁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同时爱上两个人，不知怎么办好。
梁思成告诉林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祝愿你们幸福。说毕，两个人都哭了。末了，林徽因又将此话转告给金岳霖，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的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正在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他退出了，但不代表他对她的感情很轻。
恰恰相反，他对林徽因的爱已经超越了肉体。
林徽因生前，徐志摩追不到她而改追陆小曼，成就一段姻缘；林徽因死后，梁思成也再娶。独独金岳霖用一生痴情守望着林徽因。徽因刚过50岁便因病去世，金岳霖异常悲伤，在挽联上题词：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梁思成也承认最爱林徽因的人，其实是金岳霖。
她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金岳霖依然无法忘记她。终身未娶。
在《林徽因的诗集》出版时，编辑曾去拜访过金岳霖，当他看到编辑手里一张32开的林徽因的照片时，竟然孩子气的问能不能给他，那时他已88岁高龄。当编辑说明来意并请他作序时，他好半天才一字一句的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说。
林徽因去世后，金岳霖依然独处，时常去给徽因扫墓。某年，他又在北京某饭店请朋友吃饭，众人赶至问请客原因，他说：“今天徽因生日。”
6
世间万般苦，“情”字当头。
月华如水，爱比死还凉。
清代才子纳兰性德有一首《蝶恋花》里面有一句话：“一夕成环 夕夕都成玦。”意思是说，最可怜的就是天上的月亮了，只有一夜月圆，每一夜都是缺的。
又是夜凉如水时分，抬头望，连千年万年之寿的明月也是这样孤孤单单，形单影只，只有一颗，而且还这么遗憾，那么我们如此这般渺小的人，又如何能不遗憾呢？
也，或者，只有遗憾，方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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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岸岸，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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