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死在了断桥上

窗外,雪下的正紧!

我用白纸新糊的窗户,不知道又被谁家的浪荡子戳了几个指头大小的洞,无疑是为了偷窥。

一阵又一阵的北风吹过来的时候,那破洞的边沿处便密集了无数个颤动的寒凉,不规则的细碎随风小巧地妖舞,白瘆瘆的吓人。

黑夜把白雪压的很低,以至于藏身于正在紧密地落着的白雪的缝隙里的黑夜,就那样丝丝入扣地全部都随着我细微而较弱的呼吸,进入了我的肺里,进入了我的心里。

于是,我的心就是黑的了,我的肺也是黑的了,这大约就是人类常说的狼心狗肺了吧。

只是我还没有实地考察过,狼的心和狗的肺被解剖开,或者被猛虎烈豹撕开后,是不是真的就是和这被我吸进我的心肺里的夜色一样,是乌黑的颜色。

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东西,真的!

我背着我远在杭州开酒馆的男人张玉堂,和这附近所有穿布衣青衫的书生们鬼混。

他们都说,小青姑娘啊,你为什么这么妖娆,小青姑娘啊,你为什么这么美丽,我的小青姑娘啊,你洁白清甜如春雪初融,你丰腴鲜艳如桃花方绽,直把我等凡夫俗子的灵欲一同惊醒。

我的瓦屋简陋,空间狭小,可是,这来自人间的虚空而硕大的赞美,让我本来就寂寞的心,更加寂寞。

我也曾拿起一竿修长的青竹,企图丈量这寂寞的海的清愁,和这惆怅的墙的厚重,可是,也终究是这一杆青竹太短。

一个小男孩,淘气地往檐下的木桶里撒尿,因为过于愤怒,张玉堂的后母还没来得及呵斥,就突然倒在了那深红色的木桶上。

水桶被打翻了,吸溜着鼻涕的小男孩吓得一溜烟跑掉了。

于是,深红色的木桶边,四溢的寒凉的秋水里,就由淡到浓地混合了同样是深红色的流动的液体,一小股,一小股,在寒凉的泥土不平整的坚硬形成的小沟渠里,小蛇一样蜿蜒地分叉向前,再分叉向前……

当命运的黑暗四面合围,将你堵塞压制到窒息而亡的瞬间,你会突然明白,生命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不用再留在家里照顾什么人了,于是,在草草地掩埋了张玉堂的后母之后,我断绝了一切和那些书生的纠缠,打算很潇洒地朝一个在几百年后才流行的词语——“留守妇女”挥挥手,从此做个贤妻良母,帮张玉堂打点生意,相夫教子。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我素衣素颜地去向姐姐告别。

在这漫长的留守的六年岁月里,我和我的姐姐白素贞,对于彼此,就像一瓶小小的金疮药,总会被一双修长而怜爱的女子的手,适时适度地敷在我们各自在这世间巨大的苦难之上。

姐姐的皮肤好白啊,比我的还白。

姐姐的心肺好黑啊,比我的还黑。

后母的死惊醒了我,却没有一个什么人的死去惊醒和我一样,因为寂寞而和那些书生鬼混的我的姐姐白素贞。

当我停止一切虚幻的指望和慰藉,而打算重新做人的时候,她依旧缱绻在人间的红尘万丈里,巧笑嫣然,淫淫浪浪。

我说,姐姐,停下来吧,我南下去找张玉堂,你北上荒漠去找许仙,我们重新好好开始过人的日子。

“冬天带走了一切,却没有带走许再生,我走了,他可如何得活?”

我的姐姐白素贞,说完这句话,就格格地笑起来,直笑的花枝乱颤,清泪四溢。

她的笑声随着空气散开又落下,就像那漫天漫地的雪花,白白的厚了一地。

厚了一地的,还有她的白白的寂寞。

许再生是许仙的叔叔,是一个瞎了眼的孤寡老人。姐姐不跟着许仙去新疆,和他一同经营小酒馆,就是为了照顾他。

我只好叹气,叮嘱姐姐保重身体之后,就离开了她的瓦屋。

经过长达一月之久的艰难跋涉,我终于到了杭州。

这个人所共赏共羡的人间天堂,果然和北地不一样,什么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什么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什么卷地吹来忽不见,望湖楼下水如天,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弯去处的美丽与玄妙。

我真是醉了。

因为我的到来,张玉堂也真是醉了。

可是,我们的这种加法的总和一样的沉醉,很快就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我们看到了许仙,没错,就是我和张玉堂的姐夫,也就是我的姐姐白素贞的男人,许仙。

倦容如纸?灰脸成尘?生命的井?一片破瓦?碎了的旧梦?撕裂的渔网?颓圮的篱墙?还是死亡的皓月?

不,这一切都不足以形容我亲爱的许仙姐夫的憔悴和颓废。

我想起了我一个人在北地的日子里的,那个雪下的正紧的夜晚,一阵又一阵的北风吹过来的时候,那白纸糊就的窗户的破洞的边沿处,便密集了无数个颤动的寒凉,不规则的细碎随风小巧地妖舞,白瘆瘆的吓人。

此时此刻的我们的姐夫许仙的情形,就像是我那白纸糊就的窗户的边沿处,被撕裂的无数个在北地凛冽的寒风里颤抖的细碎的寒凉。

他的脸色整个白瘆瘆的吓人。

张玉堂和我赶紧停止我们的非常美味的沉醉,而立刻的进入对许仙姐夫的沉默的搀扶和照顾。

杭州的青草还在继续生长,北地的白雪依旧在飘,而天空的颜色终于沉淀到乌黑的时候,我们的姐夫许仙“呼”地吐出了一小口气,终于就醒过来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殃及池鱼啊。”布衫一抖一抖的灰白的沟壑里,是许仙姐夫呜呜哭泣时候滑落的泪水。

“巨匪乌斯曼一伙因过于嚣张,而被朝廷追捕,在巴里坤已无法容身,无处可躲的他们,就举寨向北塔山流窜,最后就来到了我开酒馆的小镇上,因为他们需要土地和钱财东山再起,所以,我们的物资和钱财被洗劫一空,并勒令我们一昼夜之内全都搬离小镇。呜呜……”

“那,朝廷不管吗?”

“谁管,朝廷哪儿知道他们来到了我们那儿啊。”呜呜……

“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都是铮亮的刀子那么长……”

“去告发他们。”

“不,我们每个人都是被事先查了祖籍的,要是谁告发,让你家破人亡,钱财不足惜,我不能让素贞有任何闪失……可怜我和素贞从刚成亲时候攒下的一应家私,都投到小酒馆里,原想着多挣点,谁知道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晴空之下,沟壑之上,荒漠之中,老树和土楼棋子般星布在疲惫的大地上,饥饿的乌鸦在天空中无望的盘旋。

瓦片,天井,汗水,酒幌,熔铜,乳羊,新柳,翅膀,彩虹,繁富,笑容……

战火,马镫,刺刀,突袭,灰烬,苍穹,蒿草,白雪,鲜血,荒凉,泪水……

我的思绪在天地之间飘忽,在古往今来里穿梭,我忘了我是谁,我忘了年代,岁月,人烟,灯火,还有锅灶里没有煮熟的鲤鱼……

沉睡了三天三夜之后,许仙终于起来了,也终于肯咽下一点薄粥。

勇气从四面八方赶来,来支撑这个皮肉天生柔软,骨子里却不折不弯的男人。

“最穷不过要饭,不死终会出头。”

“我还年轻,我一定可以再和素贞一起努力,白手起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场噩梦。”

在张玉堂和我又奉上一盏新茶之后,许仙脸上终于有了热气。

大风大雨时候的惊雷,往往不只有一声。

姐姐白素贞和一个书生酒醉缠绵时分,被书生妻雇凶捉奸在床,书生猝死……

“请原谅姐姐,她只是太寂寞了……”

“我有体会,她只是太寂寞了……”

“不得已,你在外面谋生活,艰辛非常,养活不了那许多人,有二叔需要照顾,也是不得已,姐姐走不了,请你原谅姐姐,她只是太寂寞了……”

如同废弃的铁石了,如同凝固的死寂了,如同聋哑的枯蝉了,如同断裂的黎明了,如同从坟墓里飘出的旧年代了,如同密密匝匝的黑色亡灵了,乌云密布,天空黑萋萋一片,直往下压,压的人间喘不过气来,许仙,这个本该衣袂飘飘的仙道一般的男子,走出了我们的小酒馆。

天空空空,大地空空,空镜头,空舞台,模糊的老树脱掉的旧壳,孤鸟的巢悬在半空,蝴蝶化为雨雪,湖水中溺死了许多画眉,橄榄树的根部爬满了潮虫,生命行走在危崖,喘息响起在黑夜……

许仙死在了断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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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人物和情节纯属虚构,感谢小青姑娘。

文中所配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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