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洁白的哈达 ‖ 窦小四
一 条 洁 白 的 哈 达
作者:
窦小四
金泽院长选派了四个学生去西藏大学调研,指明给已婚的王真和小李说,可以带上江英和我,江英高兴地跳起来,小肚腩上那一点点多余的肉肉一抖一抖显得特别可爱,我没有十分雀跃。
提前一周,我开始服用高山红景天,并逐渐着手准备一应进藏物品——衣服,遮阳帽,防晒霜,正柴胡颗粒,日夜百服宁,奥默携氧片,高原安等等一些细琐的东西。
(大花红景天)
一周之后,按照日程,我们一行六个人便从西安出发,坐上了走向拉萨的快车。
才上车坐安稳,江英就也不怕车身摇晃,几乎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我面前,大屁股一怼,就挤在我身边,说:“喂,豆豆,昨晚,昨晚有没有听到,听到楼顶上有弹珠跳?或者,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呀?”说着,她故意朝我翻了个白眼,并用她右手的指头指了指车厢顶部,好像那就是楼顶似的。
看我并不理会,她就两只手做蛙跳状,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铛……,铛铛……,铛铛铛……”,还一边说一边又站起来走步,她的高跟鞋踩在车厢里发出的“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很清楚,这个家伙还故意调准了节奏。
坐在江英对面的王真急了,急了的王真把江英的两只手从空中抓住,往下使劲一拉,就把淘气的江英拉回到了座位上。
倒了开水的小李走了过来,说:“当然听到了呀,每天晚上都是那样,很清脆的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还是和以往一样,就是那种我们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球掉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或者就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瞪了小李一眼,他知道我又开始害怕了,就也不再说话。
西藏民族学院时候,他和王真都好几次借住在单身教师宿舍里,晚上时候,我就听到了楼顶上响起了弹珠落地的声音:“铛……,铛铛……,铛铛铛……,”而每次中间的间隔时间,恰好够一个人弯腰从地上把弹珠捡起来再一次丢在水泥地上那么长。
好几个晚上,小李都在写文章,我就坐在床沿上,听那个声音,听得肌肉发直,心底瑟瑟。
其实,在民大的房间里听到这种声音,于我,也不是第一次。
(西大崇德湖 杏园在右侧 左侧为李园)
07年在西大读书的时候,我住在崇德湖旁边的杏园A栋,A栋的学生住宿待遇是西大学生这个层面里除了博士最好的了,两人一间,水电费全免,舍友娜娜每隔几个月便去和后来成了他老公的男朋友在成都相聚,于是,可苦了我。
每到了晚上,我都不敢关灯,没有男朋友的我,也不知道该和谁打电话说说话驱逐恐惧,于是每每便一个人抱着一本书坐在床铺最靠着墙角的那里,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地等待天亮。
我曾和小李探讨过,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小李说,他之前住的那个老师也经常听到,就找学校后勤处去他们所住宿的这层楼的靠上几层查看过,也并未有什么异常。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我不知道问过几次,小李都说,真的没有。
车厢里人不是很多,比较安静,于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循着这个方向,大家就都又讨论起关于神仙鬼怪的事来。
最出彩的还是江英,一同出行的央金玛问:“江英,你真的能看到你奶奶吗?”
江英说:“我哄你干嘛,别的时候少,可是,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和我坐一堆儿。”坐一堆儿是重庆话,意思是坐一块儿。
“那别的人看不见吗?”
江英摇摇头,又叹口气:“我老汉『重庆话,“父亲”的意思』倒是想看到啊,可是他就是看不到。”
“切!”沈科撇撇嘴,朝江英瞪瞪眼睛努努嘴:“我才不信呢,我看你就是瞎胡闹逗大家玩,故意吓豆豆的。”
“豆豆,你是吓大的吗?”江英说着,哈哈大笑着来捏我的脸。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车过兰州,上车的人越来越多。
兰州,自从大学毕业,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去过这个我曾经度过了四年时光的城市了,而此时,我却依旧只能隔着窗户望望这个全中国黄河唯一穿成而过的金城,思绪万千,黄河……
可就在这个时候,车厢里一片嘈杂,又是江英,她跑过来给我说抓到了一个逃票的小姑娘,“咦,脸蛋可红可红,像两个红苹果。”
“说,叫什么名字?到哪儿去?为什么要逃票?”走近了小姑娘逃票时候躲藏的厕所的我们,听到了手里拿个笔和本子的乘警一连一声地这样问,而他对面的就是江英所说的那个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却不说话,两只瘦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只是哭,她的花辫子好长,看得出来,她是个藏族姑娘,黧黑脸庞中偷着年轻朝气的绯红色,十八九岁的样子。
人群嘈杂,小姑娘细小的哭声逐渐被淹没,我给小李说:“要不,咱俩给这个小姑娘补张车票吧,看样子是个学生,样子也朴实诚恳,这样小姑娘,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逃票的。”
我们就走过去,说我们是西藏民族学院的学生,看能不能帮帮这个小姑娘,谁知小姑娘听到我们这样说,居然开口说话了,说她也是民院的学生,是因为身上没钱了,才趁着人多混乱时候,也是在西安上车的,一路上都躲在厕所里的。
就在这这个时候,恩泽院长打电话过来,说让大家一会在餐车集合吃饭,听到电话里嘈杂,就问什么事,小李就说了小姑娘的事。
恩泽院长就嘱咐小李说:“既然是咱们的学生,你们几个看着给把票补上,罚金也一并交了,回去了再说。”
好一阵混乱之后,气氛终于平息了,我们就带着惊魂甫定的小姑娘一起到餐车用餐。餐车人少,比较安静,大家就一边吃一边聊天,过程中知道姑娘名叫“普姆卓玛”,是教育学院一年级新生,家里阿妈生了重病,要回去照顾。
“阿爸呢?在做什么,要你请假这么远回去照顾阿妈?”恩泽院长问。
“本来丹增阿爸在家里,可是,因为阿妈看病太需要钱,丹增阿爸就到四川找扎西阿爸去了,两个人挣钱多些。”
“哦。怎么至于逃票呢?学校给咱们藏族同学的补助很高的呀,身上连那点钱也没有了吗?”
卓玛低下了头,半天才说:“嗯,确实很高,可是,阿妈生病,我都拿给阿妈治病了……”。
(洁白的哈达)
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偶尔会有高处楼上闪射过来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到了大家的脸上,只一瞬间耀眼,便不见了踪影,卓玛的脸蛋,在这灯光扫射的瞬间,显得尤其美丽,在不谈论关于她的家庭和她逃票的事之后,这个美丽的藏族姑娘,显示出了她活泼健谈的本性,用她说惯了藏语的嘴唇,给我们大家讲了很多关于西藏的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她的两个阿爸在她小时候陪她玩耍的事情,以及到了采挖虫草的时候,学校会放假让他们专门去采挖虫草的快乐。
车还没到西宁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不适了,嘴唇好干,脑袋木木的,有点不想吃东西,大家都给我说,让我多喝水,不然便秘起来,会很难受。我闭着眼睛不说话,我要节约体力。
服用了一次又一次红景天,可是,还是不行,我的指甲发紧,并且随着方向越来越北,我的指甲根部已经不是白色了,淡青,吸氧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终于我不得不决定在西宁下车原路返回了,大家也都没有阻止,因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翻过唐古拉的。
收拾好东西之后,大家就等车到站停靠,好送我下去。
就在安静沉默的间隙,普姆卓玛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立定,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用她修长的手指打开了那黑色的小布包,里面是一条雪色洁白的长巾,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是我判断,那应该是一条哈达。
没想到她在用两只手捋直了那条白色长巾之后,却弯下腰来,把它搭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很诧异,立刻站了起来。
卓玛却笑起来,用她带着藏腔的普通话说:“小姐姐,这个是我丹增阿爸给我的,你身体不好,一个人要半夜下车,我把它送给你,它会保佑你健康、平安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向前一步,把这个瘦小可爱的藏族姑娘紧紧了抱在了怀里,说了声谢谢。
“是的,和姐姐抱一抱,抱一抱就再见了。”卓玛的小嘴里呼出的气息热热地吹在了我的脖颈处,湿漉漉的。
……
后来,从西藏回来重庆的小李,看我再也不用在在他借住的那个教师公寓住宿了,就给我说了一件事,就是有关我们都听到的那个楼顶上弹珠的声音的事。他说,其实,他怕吓到我,没有告诉我,他早就知道那栋楼上曾经有个姑娘因为失恋而自杀了的,她生前喜欢穿高跟鞋,而之前入住过的一个回族男教师,说他经常会梦见一个年轻姑娘穿着裙子和高跟鞋走进了他的房间,并会很自然地睡在房间中央的床上……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西大的呢?那西大杏园A栋,有否曾经也有过一个类似的女郎和一个类似的悲情往事呢?一切都已经不得而知了。
最终未能成行的西藏之旅,只留遗憾,可是,而这一切之于我,在我在药店购买红景天的时候早就料到了的。而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竟也没能到达德令哈,我是多么想在德令哈,用我的温热的脸蛋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在心里默念一遍海子和他笔下的德令哈: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铁轨冰冷,海子,德令哈,冰冷,铁轨
……
王真和江英后来留在了西安,进了新东方,而关于偶遇的可爱的卓玛,这一生,我必定是从此再也不可能见到了,可是,那条哈达,那条洁白的、代表着爱和祝福的哈达,连同装着它的那个黑色的小布袋子一起,不管我搬多少次家,我都很细心地一直带着,因为那上面寓意着卓玛给我的祝福,是的,它会保我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