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底色
加拿大历史学家卜正民擅长从一些细节处观察历史,具有惊人的洞察力。比如他曾著有《维梅尔的帽子:从一幅画看全球化贸易的兴起》。在以《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为人们熟知的荷兰画家维梅尔的另一幅画中,一名荷兰军官倾身向前,正对着一名面带笑容的女子。与一般的鉴赏家不同,卜正民注意到军官戴的时髦帽子是用海狸毛皮制成的,他从这个细节出发,追溯了迅速成长的全球贸易网络:当时的欧洲探险家从土著美洲人那里用武器换取海狸毛皮;贩卖海狸毛皮的收益则为水手寻找前往中国的新航线之旅提供了资金支持;在中国,欧洲人用秘鲁银矿出产的银子,购买了数以千计的瓷器,于是瓷器成了这段时期荷兰画作中的常客。维梅尔的另外一些画作中,就出现了中国的瓷碗,还有土耳其的地毯。卜正民如此概括:正是全球化经济的发展,让美洲的海狸毛皮、土耳其的地毯和中国的瓷碗同时出现在荷兰代尔夫特这座小城的客厅里。
卜正民用这样的眼光审视中国的古画,也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视角与惊喜。比如他看中国的古画《明人射猎图》,注意到这支狩猎队伍最前面的那位骑手,详细描述了他极其华贵的衣着,并注意到他在画面中的尺寸比其他人高大,也让他和他的马有点比例失调。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个提示马上使我们意识到这个人物的中心地位和高贵身份。卜正民在揭晓答案(明宣宗)之后,又向我们介绍了欧洲马背肖像的传统:让皇帝骑在马背上来显示其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地位,是一种聪明的夸张方法。与中国不同,显示尊贵地位的重点不是尺寸,而是高度。马于是成了尊贵地位的某种象征,据说在1663年,荷兰画家伦勃朗在拿了丰厚的佣金之后,开始将商人而非国王画到了马背上。这让我联想到网上所谓的运动鄙视链:“高贵”的马术处在鄙视链的顶端,而我们熟悉的游泳、跑步等运动,则位于这条鄙视链的末尾。
卜正民说如果现在给他一匹马,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在猎猎疾风中翻身上马、弯弓射大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幽默地说他会给马一根胡萝卜,指望它别咬自己,而骑在马背上让人拍照,在他则不可能,因为那实在有点傻。这位具有远见卓识的史学家,可否一语惊醒诸多骑马摆拍的梦中人?
作为普罗大众中的一员,我还是更喜欢契诃夫在《苦恼》中描述的人与马的关系。那个年老而不幸的车夫,刚刚失去了他的儿子,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他和他那匹瘦弱的小马,在大雪里等待着客人,可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拉到一趟生意。车夫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小马:“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漩涡当中来,那就不会不想心事……”
这样的描述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专注凝视而又带着同情与哀伤的目光,这目光是老车夫的,更是契诃夫的。这位伟大的作家,哪怕只有这一篇短短的小说传世,也值得我们奉上最崇高的敬意。《苦恼》里有对所有卑微生命、对普通人的同情与爱,那样的善良,是一切优秀艺术的底色。马不再是秀富贵的道具,而是与我们一起劳作的伙伴,甚至是抚慰我们创伤的亲人和朋友。
在小说的结尾,老车夫没有钱买燕麦,只好喂他的小马吃些草料。瘦瘦的小马嚼着草料,车夫则絮絮叨叨地向它讲述着:“我的儿子不在了……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作者:周春梅
来源: 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