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欣|浅论傅占魁先生传统诗词创作的艺术成就(下)
三、新旧对接抒写传统诗词的活力篇章
傅占魁先生因为写过新诗,所以对新诗的理念、对新诗的表达方式、对新诗的写作手法有过深层次的认识,这对于他如何吸收新诗的营养来滋润传统诗词这课大树有极为重要的帮助。新诗的优势,是可以挣脱一切有碍于激发诗思的枷锁,把全部的情感融入形象思维的构筑之中。在推崇新诗的创作者看来,只要你酿出的是好酒,装在哪里都无所谓,大伙儿围上来一喝而光,酒香已到了所有人的肚子里,谁会计较那盛酒的是泥碗还是瓷瓶?而在坚守传统诗词的创作者看来,好酒也得有合适的瓶子装,尽管瓶子是旧的,有瓶子装的酒会继续醇化,喝起来更香。傅占魁先生就认为好酒在新的瓶子还没造出来时,不妨先装在旧的瓶子里。他说,“旧瓶装新酒,沿用几千年已有的旧形式,而内容是时代的、今天的、新的。这也是应该肯定的一条新路。如汉魏时,五言诗是当时的新诗,但曹操仍用《诗经》四言诗的形式写出了那个时代的强音。”(注7)
有了这样的认识,傅占魁先生便在自己的诗词创作中尝试了由新诗的发散思维和创新意识导引的创作灵感通过传统诗词的固有形式表达出来,这就是他的新旧对接。这种新旧对接的一个显著成果,就是让他创作了大量不同凡响的中长调词。这其中最有名的是《沁园春·致东海》、《满江红·咏马》、《念奴娇·观庐山秀峰瀑布》、《沁园春·雨日瞻仰白鹿洞书院》、《贺新郎·中秋对月》、《沁园春·长江》、《沁园春·登邙山远眺黄河》、《沁园春·登赤壁山怀古》、《水调歌头·咏时间》、《水调歌头·翻越九宫山》、《金缕曲·对月》等。
可以说,《满江红·咏马》是傅占魁先生传统诗词创作中的一个高峰。看一下海内外诗人及诗评家对这首词作的评论,便可知笔者绝非虚言。先读其词:
《满江红·咏马》
何处奔来,狂飙起,潮翻浪激。阊阖下,鬃扬赤焰,蹄生霹雳。啸海嘶云昂骥首,旋天挟地伸鹏翼。向苍茫,万里踏崎岖,无羁枥!
跃壕堑、驰峭壁、腾雨淖、追霜夕。思神行八骏,横空无极。伯乐情逢知己泪,沙场血伴英雄滴。谒昆仑,莽莽骋高怀,披云立!
丁芒说这诗从头到尾写马,先写马之形,奔纵之姿;后写马之神,横空之概;泪答知己,血滴沙场,如谒昆仑,披云而立,一气贯底,形神兼备,顺流直抒,一泻千里,真可谓气贯神流了。何君则说这首《满江红·咏马》词气象豪迈奔放,大笔振起,感慨激昂,似得李白、杜甫笔法,既是对兴国人才的歌颂,又是对压抑摧残人才的悲愤。起句不凡,未见马之形而马之形神兼备。接着第二句状马之貌,'鬃扬赤焰,蹄生霹雳’八字下语镇纸,尽得马之神。以下开合变化,神行无方。先叙马之气势,继写俊物志向,似用画笔,神情皆可目见。至'沙场血伴英雄滴’后,益见高怀,将英雄为国的精神借写马道出,马即民族魂之写照,结句不落一般咏马蹊径,别出气象,堪称妙笔!
寥举数言,已见誉声之高。此词乃作者于1990年马年咏马之感怀寓志之作。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此前作者刚刚在《长江文艺》诗歌专号上发表新诗《江心一片叶》,如果读一读这首新诗,你可发现这蕴含于新诗中的一股强烈的抑郁情感正好借咏烈马之奔驰倾泻而出,请读这首《江心一片叶》:
江心一片叶/素魂坦荡着一朵碧莲/未曾枯黄的生命/飘泊在这波谷浪尖/是枝的疏远/还是花的泣别/是弃自纤纤之手/还是受笞于风的长鞭...
江心一片叶/素魂坦荡着一朵碧莲/多少次淹没/多少次站起/身底压着波涛万叠/欲到岸边/难到岸边/绿色的梦/总在浪里颠...
这诗中“一片叶”的意象,是历经劫难而不屈不挠的民族的象征,还是饱受坎坷而顽强拼搏的诗人的借喻?二者均说得通,但笔者认为主要是指诗人自己(这有诗人自己的话可证。诗人在其新诗《梦泽集》后记中这样写道:“凝视滴水,时仰星河,体认人生,犹如莽莽江心之一叶,浩浩烟空之一羽;许多五彩的希翼,达与不达,总是翔向诱人的彼岸)。你想,如此强烈而激愤地对这片不幸的叶子,发出无穷无尽的追问,倘非出自真情实感,较难想象。而身底压着万叠波涛的碧叶,多少次淹没,又多少次站起,都因为心中有一个“绿色的梦”。这个梦,指的便是他心中的文学理想和追求。诗人在敢于袒露现实的不幸时,又在扑朔迷离之中怀着坚定的希望。这诗“哀而不伤”、悲愤振作的情感,其实正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有关。查过作者的大事记,知作者从86年暑假开始,便奔走于湘鄂赣三省多处地方,为文革中其父的冤死、为解放前夕其父在国军中率部起义未得相关待遇而求助于有关部门和个人。显然正是历史的悲剧和时代的错误给“青春如海我如龙”的诗人一生蒙上抹不去的阴影。《江心一片叶》中的哀怨与激愤,乃历史与现实、理想与遭遇、追求与挫折多种因素汇合所致。
不过,就在笔者这篇文字写成之后,诗人在给笔者的一封信中强调自己在“咏马”及“江心一片叶”中更侧重的是叙写祖国、民族的兴衰存亡。诗人说,“诗词境界是一个混融状态,其意境的典型意义正在于个性和共性的统一。咏马更多的体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英雄人才前赴后继万里踏崎岖,无坚不摧的精神,昆仑指祖国。马的意象中当然也包含了我父亲出生入死,抗日救亡的英雄气概!江心一叶,形象小,在社会的大江里,更多指个人,但写时也自然有着整个民族的生存体验在内,又超越个人命运,多少次淹没多少次站起,这里,我想到的是民族兴衰存亡,尤其是近代史。正如你首先强调的坚守民族魂是我诗词的强音,故我在诗中不戚戚于个人悲欢,并在诗中淡化,而更多表现一种位卑忧国系民之情!”
可见,正直、善良、宽容和奋发的性格使得诗人总是对民族、对国家、对人生、对自己的文学梦想充满激情与希望,因此,哀而不伤、悲愤而振作的情感显然不是一首《江心一片叶》的新诗所能承载得了的,诗人正在寻求一种可以酣畅淋漓而又富有韵味的宣泄方式,中长调词《满江红·咏马》就这样应势而生。杰出的作品问世,看似偶然,而偶然之中便深藏着必然。
《满江红·咏马》发表后让作者声名鹊起,诗人一发不可收拾,更把新旧对接的创新,较多地运用到中长调词的创作上,之后便陆续有《沁园春·雨日瞻仰白鹿洞书院》、《沁园春·登邙山远眺黄河》、《沁园春·长江》、《永遇乐·致诗神》等脍炙人口的作品相继创作出来。
在这些大气磅礴的词作中,一个特出的特点是较多的运用了新诗的象征手法。让意象承载理想,让意象深化主题,让意象增添诗词的魅力。
《沁园春·雨日瞻仰白鹿洞书院》是诗人91年应邀出席全国诗人现场出题创作大奖赛时即兴所作,其时乃荣获该项大赛的优秀奖。在这首中长调词的创作中,他把深厚的传统诗词的功底与娴熟的新诗创作手法融合一炉而成为得天独厚的优势,技惊四座,赢得一片喝彩声。试读其词:
一洞天开,碧落群峰,玉散月台。仰虬松龙爪,摩空攫地;枕流涧带,漱石缨崖。蕉卷清心,竹擎高节。桂影莲姿远俗埃。思贤处:问呦呦白鹿,何日归来?
几番梦醉蓬莱,漫赢得神同万物谐。驾天涯大气,风驰雷搏;鄱阳白雨,烟绕云裁。写意峰巅,潜情谷底。“五老”飘然掬寸怀。追先哲,觅源头活水,化作潮堆……
白鹿洞书院是我国历史上唯一的由中央政府于京城之外设立的国学,享有“海内第一书院”之美誉。该书院位于庐山五老峰南麓(今属江西九江市),始建于南唐升元年间(940年),是中国首间完备的书院;南唐时建成“庐山国学”(又称“白鹿国学”)。到了南宋时,一代大学问家朱熹出任知南康军(今星子县),乃重建书院,亲自讲学,确定了书院的办学规条和宗旨,并奏请赐额及御书,于是名声大振,成为宋末至清初数百年中国一个重要文化摇篮。因为有这样的殊荣,瞻仰白鹿洞书院就等于缅怀先哲而追溯文化源流、见贤思齐而激发传承之志,这是这一首诗词作品必须紧紧把握的主题。只见作者先状其景再抒己情,奇峰俊洞、老松险崖、清泉素瀑、青蕉翠竹、桂影莲姿尽入画卷,思贤觅源、既沉醉于景更追思于天、让心涛畅行于宏大的景幻之间。显然是那出尘绝俗的清秀景象,触发了当代学子“追先哲”、“觅源头活水”、复兴传统文化的激情。该词把见贤思齐的抽象理念通过错落有致、动静并存、气魄宏大的具体景象和化实入虚、境界高远的多组意象较好地表达出来,成为虚实相生、神采焕然的一首佳作。
下面再读读诗人前后写过的三首中秋赏月中长调词,进一步窥探诗人如何运用新旧对接的手法增强词作的表现力。
《贺新郎·中秋对月》是作者于84年中秋所写一首以赏月为题而独抒怀抱的作品,其词曰:
一曲知音唤,伫高楼,舒怀独眺。渺茫星汉,几缕云丝飘又住,撩起轻柔纱幔。娥女现,明眸顾盼。万里长天波浸透,洗炎凉,丽影生来灿。魂已醉,梦犹幻。
腾空我欲飞来见,叹环球,无情引力,几多羁绊!凭问地平遥目处,可有凌霄云岸?风乍起,襟张如扇,直上广寒宫外去,掬红豆,一掩银河满。联袂舞,倚天侃。
咏月诗词,古今极多,常见者多以欢圆恨缺为抒情着眼点,此词却独将视角置于嫦娥身上。而历来语涉嫦娥者亦多为悲凉之笔,如李商隐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及“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李白的“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寂与谁邻”;苏东坡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晏殊的“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边贡的“月宫秋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等等。大抵古代诗人都好借嫦娥酒杯浇自己块垒,抒发孤苦情怀。此词却一扫悲凉孤寂的旧调和孤苦寥落的愁绪,乃以嫦娥作为美好的偶像和理想的化身,别出心裁,构思了诗人飞天赴约、与嫦娥联袂共舞的新奇意境,这词便具有不同于古人愁吟的时代特征。
此词妙处,尽在“风乍起”之后的想象情节。该想象情节的构思,就有新诗的思维特色。风乍起而助诗人“襟张如扇,直上广寒宫外去”。去做什么呢?要见嫦娥。见嫦娥怎么跑“广寒宫外去”?原来,诗人要将象征无穷爱意的红豆,投向宇宙,填满银河。显然正是这广播爱意的举动让嫦娥深受感动,于是便脱尽愁怀而与诗人联袂共舞,倚天欢侃,希翼的是中华民族的美好未来。词作因了嫦娥新形象的诞生而充满浪漫欢情的温馨情调。诗人在这里借助新诗的活力思维以丰富的想象力构思出这个美妙动人的情节,将传统的赏月诗推进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水龙吟·中秋对月》写于1993年中秋夜,其词一承此前乐观而浪漫的情调,如此咏道:
盈眸向我飘来,推开树岸无缠绕。如流似玉,若离若近,含羞欲笑。银汉波平,星辰失色,天澄云渺。更朦胧大地,温馨抚,携幽梦,归青鸟。
漫道风神独占,惹几多诗痴倾倒。青莲邀饮,东坡把酒,鄙人吟啸。世事难圆,情须潇洒,当舒怀抱!念尘寰百载,几番邂逅,爱心同皎。
首句似有承前词之意,虽突兀然却是展开下文一系列景象描写的神来之笔。上阕通过美妙景象的描写,让一轮皓月的美形美貌美情美韵浮现在读者眼前。下阕便转而议论和抒情。但由于“青莲邀饮,东坡把酒,鄙人吟啸”的铺陈人事和“世事难圆,情须潇洒,当舒怀抱”的直接说理,使得此词缺少富有活力的想象色彩而显得呆板逊色,与《贺新郎·中秋对月》便有较大距离。
写于去年中秋节的《金缕曲·对月》,作者重新运用新旧对接的功力,词作又再现佳境。请读其词:
魂醉天涯久,渐风凉、暮垂云隐,海融天口。漾漾波横千斛水,直浴双眸溶否?犹眨眼、逗人神守!但见夜蓝深邃里,莽星河,酿满桂花酒,同醉了,相磁走。
千年一会几知友?独澄明,时经空纬,缺圆携手。雾罩漫言容瘦了,玉质冰怀依旧。正梦绕,天清地秀。欲驾神舟朝夕见,再无须、日日长翘首!风追去,云牵袖。
奇特而妙趣横生的景象又在诗人那无穷无尽的想象中重现了:“但见夜蓝深邃里,莽星河,酿满桂花酒,同醉了,相磁走”。是月引人,还是人牵月,或是人被月引而后人又牵月,总之,都醉了,为美色,为真情,象磁石一般紧紧吸附在一起,一起移动,一起行走。尽管“相磁走”也是一种情感交流的境界,但毕竟月在九天,人在丘地,“翘首”难得靠近。于是,诗人又再度运用美妙的想象,借助中国神舟飞船的登月之旅,想象自己就坐在飞船里,这样就可以挨近月宫而无须再“日日长翘首”了。有趣的是作者用“风追去,云牵袖”、以景结情的方式,给读者留下寻味不尽的空间。这比《贺新郎·中秋对月》的“联袂舞,倚天侃”,更具虚幻而遥逸的情调。
实际上,象征与借喻,想象与虚拟,也并非只是新诗才有的创作手段。中国传统诗词的赋比兴中就包含有这些艺术手法,只不过是因为许多意象被人一再用过,一味重复这些意象就给人以味同嚼蜡之感。而傅占魁先生因为有了创作新诗的体验,便让自己的想象力搭上了新诗的翅膀。诸如上举咏月词中的“风乍起,襟张如扇”、“同醉了,相磁走”、“风追去,云牵袖”等,均见新诗思维的痕迹。正是吸收了新诗创作的非凡表现力,新旧对接的合理运用给傅占魁先生的传统诗词增添了时代的烙印和新鲜的活力。
高逸群先生在《我国传统诗词与现代新诗的成功对接----评傅占魁先生的传统诗词与新诗创作》一文中说,在傅占魁先生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他是上承《诗经》、《楚辞》等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中吸唐诗宋词的艺术营养和表现手法,而自成一格的诗人。他…是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将我国传统诗、词和现代新诗作出了成功对接的诗人。”这个评价,笔者认为是恰如其分的,应该是对傅占魁先生在传统诗词创作方面的毕生努力给予充分的肯定与褒誉。
四、飘逸灵动拓宽传统诗词的语言风格
诗是一种语言艺术。中国传统诗词,是用汉字作载体的语言艺术。汉字,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具表现力、最富情感传递效力的文字。中国历代的伟大诗人,是精确、纯熟、灵活运用汉字的这种优点创造各种语言艺术风格的高手。因此,凡是在诗词创作领域里卓有成就的诗人,其诗词作品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语言风格。
就传统诗词的语言特色来说,大致说来,已被历代的艺术家们发挥到了极致,其中,许多伟大诗人的语言风格在历代诗评家和读者的印象中均已形成共识,比如,陶渊明的朴素自然,陈子昂的古朴雄浑,王维的幽静谐和,孟浩然的闲静淡远,李白的豪迈飘逸,杜甫的沉郁顿挫,白居易的通俗易懂,李商隐的幽婉典丽,李贺的奇诡璀灿,杜牧的俊爽明丽,王安石的遒劲峭拔,苏轼的豪放旷达,等等。
一个优秀的诗人,总会在自己的语言艺术上深下功夫,能够纯熟准确地运用不同的特色语言来构架作品的结构体系和思想体系,达到结构、语言、思想的高度融汇,使之呈现独特的艺术风格。傅占魁先生的诗词作品,也不例外。
熟悉傅占魁先生诗词作品的诗友,或许已经了解,在他的诗词作品中,他所追求和营造的是一种清雅自然、形象灵动、气象雄浑、外豪内婉、飘逸凝重、深沉精警的语言风格。这种语言风格,融合了屈、陶、李、杜、摩诘、香山、义山、东坡及乐府民歌的语言特色,并结合时代语言熔铸而成,最终形成了他自己的语言磁场。
清雅自然的语言特色,在陶渊明、王维的诗作中最为突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信口而出,朴素自然。“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清幽恬淡,安静和谐。在傅占魁先生诗词作品中,也多有这种信口吟出、清新淡雅、自然朴实的诗句。比如,“阵阵晚风凉欲醉,轻轻落叶逐人归”(《归途》),写回家路上的景致和心情,轻松闲逸;“一江碧浪追相恋,两岸青山送又迎”(《朝辞益阳》),写文革前的生活画面,心态清新;“波摇春色丽,袅袅白云生”(《春牧即景》),清幽淡雅,即使放入王维诗集里也无不可;“独倚暮云深,窗含月半沉”(《无题》),触目所见,信口吟出,自有几分空寂幽静的气氛;“似有推门心鹿跳,抬头每觉故人来”(《望》),描自然景易,吟心里境难,此一“跳”一“觉”,直把心态捧出;“薄暮牵衣别,归来鸟息吟”(《夕别归途》),与“采菊”句可相类,均见朴实自然之韵。
形象灵动的语言特色,在李白、杜甫的诗作中最为突出。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孤帆远影碧空尽”、“两岸青山相对出”,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癫狂柳絮随风舞”、“山虚风落石,楼静月侵门”,都具形象灵动的特色。傅占魁诗词作品中,也多见此类诗句,举如,“雪浪推开风影白”(《雨前抢摘新棉》),用“雪浪”形容成片棉花在风中动荡摇摆,并赋予“风”以“影白”的色彩,既形象又灵动。又如,“古藤牵出三春绿,峭壁蟠萦百代根”(《四登南崖》),“牵”出三春绿,古藤的坚韧倔强形象,既突出又鲜活。再如,“魂擎五岳浮清气,血涌山河化脊梁”(《壬申岁首书怀》),物景可见,有形可摹,心境无形,如何准确将其描述出来?办法是将其形象化,以魂能“擎五岳”而“浮清气”,以血可“涌山河”而“化脊梁”,气魄之大,骨气之高,赫然可见,形象鲜明而突出。象这类诗句,在傅占魁诗词作品中,俯拾皆是,正形成独特的风格。
气象雄浑的语言特色,在王之涣、王昌龄的诗作及辛弃疾的词作中最为突出。王之涣的《凉州词》、王昌龄的《出塞》及辛弃疾的大量词作都是这种特具气象雄浑风格的著名诗篇。这种语言风格,最适于写作边塞以及古战场之类的诗词。但到傅占魁先生的笔下,气象雄浑的语言特色在更多的题材中显露出来,尤其是在其中长调词作中,更有突出的表现。比如《湘月·题庐山石龙照》有“俯视眼底瀛寰,烟腾云涌,万里心潮溢”之句;《满江红·登荆州北门城楼》有“八百里、浩茫荆楚,绿偎云抹”之句;《满江红·咏马》有“向苍茫,万里踏崎岖,无羁枥!”之句;《念奴娇·观庐山秀峰瀑布》有“九霄冲出,望长龙,百丈玉鳞飞雪”之句;《沁园春·登邙山远眺黄河》上半阕“跃马邙山,倚阁浮天,万里苍黄。瞰河横大野,金熔赤蟒;桥携沃岸,影织危樯。沙积秦唐,涛吞腐浊,咆哮无羁马脱缰。云深处,览百川灵气,一洒沧沧”;《沁园春·长江》上半阕“梦醒昆仑,远古流来,鲸跃亚东。系狂澜万里,天峰骨裂;夔门一线,地窟飙冲。三楚腾烟,五湖撒野,莽荡随心走玉龙。风鹏起,卷茫茫泽国,浪簸苍穹”;等等。
外豪内婉、飘逸凝重、深沉精警的语言特色,则可以说是各种艺术风格的综合。外豪如苏轼、辛弃疾,内婉如柳永、李清照,飘逸如李白,凝重如杜甫,深沉如屈原,精警如半山。这几种语言特色在傅占魁先生的诗词作品中,各有所见,各见其长。比如,绝句《春日晨读》、律诗《雪夜书怀》《海鸥》、词作《浪淘沙·宿九宫山与薛镇华夜话》《水调歌头·翻越九宫山》《沁园春·致东海》《满江红·登荆州北门城楼》《水龙吟·中秋对月》等,均为豪放之作;绝句《怀远》、律诗《夕别归途》、词作《倦寻芳·踏雪寻梅》《临江仙·独步遇鸟》《鹧鸪天·读友人词》等,皆见婉约之情;绝句《归途》《冬夜》《夜行》、律诗《春牧即景》、词作《临江仙·踏青》《鹧鸪天·游湖》等,多有飘逸清风;绝句《中夜街行》、律诗《梦汪诚》《无题·晨痴夕待思鸿雁》、词作《永遇乐·致诗神》《忆秦娥·师魂》、古风《郴州永兴行》等,则见凝重之韵;至若深沉精警之语言特色,可举下列二首以资一说。
先看其一,作者写于1973年的律诗《回乡探亲》:
一叩娘亲泪不干,春秋五载未能还!
慈萱梦系头飞白,瘦骨霜凝剑削寒。
先父九泉怀屈恨,冰河六月锁奔澜。
提心直向苍天问:何使忠良路不宽?
这首诗写于文革后期、拨乱反正之前,那场浩劫给予文化人士及无辜平民所造成的伤害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澄清和纠正,而作者一家便是文革的直接受害者,其父因了一段解放前的“国军”生涯而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批斗致死,全家也因之受累而罹难。当作者漂泊在外几年后方得以回家看望苍老的母亲及凄凉的家境时,那种悲愤的心情便再也按奈不住了,“提心直向苍天问”,语气深沉而激愤,问什麽呢?问天道何在!问苍天为何不睁眼!问好人为何要遭受不白之冤!“何使忠良路不宽?”这悲愤的“提心”一问,在当时可是要冒着“入狱”的风险的,所以这“提心”一问也就是“提着脑袋”和时局对着干,那问题严重着呢。估计作者当时这诗写下后也没敢拿出来,但字里行间蕴藏着一股深深的愤慨,全诗特具深沉而激愤的语言风格。
再看其二,作者写于1994年的词作《满江红·吊屈原》:
长剑高冠,憔悴尽,飘然无泊。行吟处,众芳幽浊,美人零落。鸾凤离枝巢燕雀,腥风得意吹蓬阁。挽狂澜,何处可陈辞?空寥廓!
叩帝女,阊阖寞;瑶台恋,宓妃恶。驾飞龙蜿蜿,电驰云搏。正道直行情不渝,春华易逝谁能托?纵而今,万古唤诗魂,亦求索。
吊屈原,悲愤之情易写,警策之句不易得。此词,借凭吊屈原寄托诗人自己的理想与胸怀,全词在沉郁顿挫的声调中突出了精警、睿智、雄浑的语言风格。落笔先勾勒屈原的高大形象,继而慨述其凄凉遭遇,再而赞颂其高风傲骨,最后抒发自己勇继先贤之志。“长剑高冠”,见形象之高大;“飘然无泊”,知一生之坎坷;“憔悴尽”,以形态之疲惫喻其忧世之深;“行吟处”几句,刻画其博大胸怀,叹息其空有“挽狂澜”之抱负。在画出屈原的形象、述说屈原的遭遇、赞颂屈原的精神之后,作者抒发了自己的感慨,“正道直行情不渝,春华易逝谁能托?”情感真切而语句精警。结尾更是表达了诗人自己继承屈原“求索”精神的志向。何君先生在点评此诗时有“词风、词骨,直可与宋代爱国词人稼轩千载神交”(注8)之语,深沉精警,就是其词风之一特色。
就语言风格来说,最能体现傅占魁先生自己个人特色乃至一眼就可辨认其作品来的是动词的用法。他的诗,尤其是中长调词,喜欢多用动词、连用动词、活用动词,连动的结果是强化了动感,使作品更具灵逸之气。比如,那首脍炙人口的《满江红·咏马》,在总共93个汉字中就用了“奔”、“起”、“翻”、“激”、“扬”、“生”、“啸”、“嘶”、“昂”、“旋”、“挟”、“伸”、“踏”、“跃”、“驰”、“腾”、“追”、“思”、“行”、“逢”、“伴”、“谒”、“聘”、“披”、“立”等25个动词,这种用法是前无古人的。多用动词的效果是动感强烈,形象突出,即以“披云立”这三个字为例,与“云中立”、“云头立”、“云前立”等相比,观感和读感就有很大的不同。这也正是充分挖掘了汉字的丰富的信息含量,一个字涵盖了一个动态即完成某一动作的全过程,这是其他国家的语言文字所无法相比的。
中国的传统诗词,之所以有很强的生命力,与它所使用的汉语言文字这一优点有关。汉字,不但每个字的信息含量丰富,而且表意能力强,往往寥寥几字,便具有极其丰富的“哲理性、形象性、情感性”的综合效应。一首十几二十几个字的小诗,之所以能让人传诵千古,
回味终生,而且能够老少咸宜,古今同赏,中外皆叹,完全得益于汉字的蕴含能力和表现能力。汉文字的神奇魅力,是远远还未被我们所充分认识的。五四以后人们习用西方人的表达方式写成的新诗,一个重要的缺陷就是割断了传统,忽视了汉字本身的优点。这也是导致新诗最终走入末路的一个重要原因。
诗是语言的艺术。诗人是语言艺术家。而语言是通过文字来表达的,所以,诗人的最大本领就在于对自己本国语言文字的熟练运用。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傅占魁先生充分挖掘汉语言文字的创作尝试是极有价值的,这不单是丰富了自己诗词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也给当今的传统诗词创作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和新的活力。相信会有更多的诗词爱好者,或多或少会为傅占魁先生在语言艺术的全新探索上所吸引,并为其所取得的成就所鼓舞,因为他的实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证明:艺术天地有着无限的空间,只要你肯努力,只要你有足够的文学修养,只要你有睿智的头脑和敏锐的触角,你一定可以开拓出自己的一方艺术小天地。
或许,傅占魁先生这种尝试,将打开一个传统诗词创新发展的新空间,假如有更多的喜爱中国传统文化、喜爱中国传统诗词的诗人、诗词习作者加入到这一尝试的行列中来,中国传统诗词迎接再度繁荣的春天就不远了。
(注1)傅占魁《试论诗歌的继承与发展》
(注2)傅占魁《衔石集》后记
(注3)袁宏道《叙小修诗》
(注4)袁枚《答蕺园论诗书》
(注5)、(注7)傅占魁《立足民族融合发展---把握诗的宏观历程》
(注6)赵国泰《花光照眼撷傅园——雄楚诗话之<衔石集>点评》
(注8)转引之傅占魁《衔石集》注评
(全文完)
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