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 第15章 竟非完璧
“他浪迹江湖,击剑任侠,很快成为武林中风流卓著的后起之秀。
“由于中原人视闪族为洪水猛兽,他一直隐瞒着出身,但因为他的经历实在过于顺利,使他产生了非常乐观的思想,甚至雄心勃勃,一心为闪族谋个正式的地位。
“他解救了一个落单遇难的族人,把他安插到了江南,这就是江家的来由了。经他刻意安排的,还有这么好几户人家。
“师弟有一个好朋友,来头大,家世好,两人推心置腹相交十来年,他认为是可以对知己倾心相告的时候了,希望朋友鼎力相助。
“不料那朋友心中一向对他又嫉又恨,只是武功才略不如,假装相好而已。一旦获知机密,当即大白于天下。
“一夜之间,我师弟成了人人可打、可杀的不齿败类,妻子儿女尽皆被杀,甚至把他们死后赤裸的尸身曝在城头,师弟前去偷取尸身,中计受伤。幸好我一直在关心他的行踪,率领族中高手奇兵突出,将他救了下来。
“我原指望他就此灰心失望,留下来好好的整顿闪族。我们有十万族人,只要能善加利用,有何大事不成。但他历此惨祸,心性大变,杀光仇家以后,从此假死隐姓,暗地里做了无数坏事,这我都是知道的。”
面具后锐目森然,直视着沈亦媚,“师弟把你带到雪域,关起来练了三年功。在你破除天地人九关出关以前,我便暗中来看过你几次,你大概不知道吧?”
沈亦媚摇头,依然不作声。
“你初来时气息奄奄,就和现在一样,和大半个死人差不多。我从没看见过一个人,生机恢复得这样快,而且学我族中最高深的秘术,连我和师弟百思不得其解的,你也一看就会。我劝告师弟,这丫头天分太高,你如真心爱惜,便索性待她好些;如只想利用,必成后患。怎奈他全不肯听,始终是又传你武艺绝学,又百般虐待羞辱于你。哼,五六年前师弟宣告失踪,我便知定是你暗中杀了他!好丫头,果然干出这等逆诛师祖,欺世盗名的事来!”
沈亦媚咬住了下唇,目中泪光一闪而逝,那温和柔顺的态度之中,忽现出倔强之色,忽道:“纵受天下弃,不可为天下弃之事。师祖前半生运骞,后半世行事乖张,人神共愤,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她语声起初微带哽咽,到最后几个字,渐复平静。
六指魔笑道:“你嘴里说得冠冕堂皇,我可不相信。他侮辱了你,毁你一生,令你背负一生一世不得解脱的耻辱,难道你还会有这么好心,在闪族出事时跑过来,施以善意。”
杨独翎身躯一震,他早就听得呆了,越听越是不祥,终于经由六指魔说出“侮辱了你,毁你一生”这八个再确定无疑的字眼,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茫然地退出一步,心头灼灼燃烧起来。
六指魔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就是等待这一刻,电闪掠出,把无力抵抗的沈亦媚轻松擒了过来,交回到身后,冷声道:“前面那个人胆敢稍有异动,立时给我杀了圣女,以奠族人!”
六指魔身份虽露,但她已经做了一甲子以上的圣尊,族人目为神圣,这一夜拚命抵敌,在这危难关头,谁也不由此而减弱了半分尊崇之意,轰然应道:“是!”
杨独翎生生刹住脚步,一霎时悔之无极,叫道:“不可伤她!”
六指魔冷笑道:“丫头,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和师弟是同样的人,既为天下弃,便不惜逆天行事。”
袖中取出一枚短约四寸的漆黑铁笛,就到唇边,一记尖利呼啸自笛内发出。
笛音有若狼嚎,有若鬼嚣,断断续续,粗糙难听之极,配以深厚无比的内力,远远送入沉沉山谷之内。
吹了约有一盏茶时分,杨独翎好似觉得这笛声突然无比响亮起来,阵阵狼嚎,愈加毛骨悚然。
对面山谷骇然大呼:“狼群!狼群!”
天边曙色一跃击破迷蒙,雪地晓色,亮极耀眼,但见滚滚狼尘,不知有多少只野狼,疯狂涌来。
对面篝火犹未全熄,众狼闻得召唤魔音,心神俱丧,哪里还顾得畏光畏火的天性,不计生死的纷涌扑上。
霎那间惨声厉叫,回映深山,连绵不绝。
杨独翎方知六指魔何以要讲那个故事以分他心神,抢走沈亦媚迫他不敢轻举妄动,皆因中原群豪做事太过狠决,终激得她邪性大发,以闪族秘术召唤狼群,以最后一击来使对方付出相应代价。
群狼密密麻麻,不知有数十万以计,如不能及时制止,上千英雄豪杰,能生还的只怕不足一二。
他空负卓绝武艺,只能在断崖这一边袖手旁观,全然无能为力。杨独翎颤抖起来,恨不得掩起双耳,以不闻对面那人狼厮杀的连声惨呼。
然光天化日,碧血如缕,浸透大地;他自知无数生命悲歌,从此铭刻心底,化作一道道永不褪却光芒的利剑,时时切肤。
六指魔收回短笛,指使手下放回沈亦媚。
沈亦媚避开了急欲相扶的杨独翎,奔至崖边,怔怔地看着对面,秀目中晶莹闪亮,一直将落而未落的泪水顺颊滚落了下来。
晨风袭来,她孤伶伶地临崖而站,摇摇摆摆,衣襟微张,宛要乘风归去。
杨独翎眼眶一热,记起她在卡塔雪山上,天神般的凌虚凭风,进退自如。
沈亦媚目光移到西面高地,那边和正面山谷是完全不同的崇山峻岭,看上去连绵一处,实则相距甚远,就连景色也截然不同,这边是深积数尺的雪谷,那边则到处是灌木荆棘,往远处是莽莽丛林。
西边高地,和琉璃堡之间也隔着一道云雾缭绕的深渊,距离较正面略近,约有四五十丈宽。
沈亦媚忽的回头,说道:“祖师伯,请大发慈悲驱散群狼,我能相助族中各位弟兄尊长安然脱险。”
六指魔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连杨独翎亦半信半疑。
沈亦媚肃然道:“若我存心欺骗祖师伯,教我葬身狼腹,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这个誓言立得很有破绽,沈亦媚命将顷刻,况且身处琉璃堡这种与世隔绝之地,六指魔即使有心将其千刀万剐,也不会死于狼群口中。
但六指魔素知沈亦媚聪慧过人,见这少女目中切切,半分不似随口玩笑,她不多言,当即取出短笛,复吹一曲。
不过狼群召之容易,喝退却难,等到对方稍稍平静下来,检点人数,安抚战场,据万狼奔腾之际已相隔了三四个时辰。
六指魔沉声道:“你这可说了吧?”
沈亦媚站在西边崖侧,微笑道:“出路便在那里。”
六指魔怒不可遏,骂道:“贱人,竟敢骗我!”
一个人武功再高,一掠五六丈,已是极限,西边高地相距琉璃堡足有四五十丈之远,凭人力绝难逾越。六指魔气得浑身发抖,杨独翎急忙抢在两人中间。
沈亦媚忍不住泪光泫然,她只感全身肌肤灼痛不已,仿佛体内的血液,随时将要破体喷薄而出,临死之际,定力大减,只听得一言侮辱,已是难以自抑。
旋即平静下来,淡淡道:“两边相隔四五十丈,自是人难跃渡,但若尽全力投掷重物,是否也到达不了那边呢?”
六指魔双目中募地闪闪生辉:“说下去!”
“若是以绳索拴以大石,对准那边的树木投掷过去……”
这话不用说完,就连杨独翎也露出喜色,六指魔颤声高喝:“快!按照圣女所说的去做!”
这个办法其实并不甚难,但众人被琉璃堡那体嵌岩石的悬空意象先入为主,只把一线生机存于与外界相通的吊桥,后来忽逢绝境,心丧若死,以致再也想不到求生他途。一旦想通,可说是半点疑问也没有。
岩石上到处是青苔软藤,一根根割了下来,相连数十丈,尽头处用大幅布料裹住了一块石头,与藤尾打紧了结。
六指魔亲自持在手中,看准对面情形,奋力投掷,重石挟风呼啸飞出,直落对面,象是生具灵性一般,从一棵大树的左边擦过,软藤卡在儿臂粗的枝桠里,缠作一团。所系之石轰然落地,竟然深陷在对面的山坡之中。
堡中欢天喜地,人人喜笑颜开。
此法虽说简单,若无绝世神功,亦难办到,族人对圣尊的崇拜信服,不由得又加深了数分,把发现她性别的秘密,更加抛诸脑后。
六指魔一指杨独翎,命令:“你先过去!”
杨独翎去拉沈亦媚,冷峭之声从后传来:“圣女,你不准随他走。”
沈亦媚向右闪了一步,微笑道:“杨大哥,小心。”
这是她自解困以来,第一次对他正眼相看,杨独翎心情激荡,气血翻涌,颤声道:“亦媚,你原谅我了吗?”
沈亦媚咬了咬唇,以目相视,催促着他。
当杨独翎走过那道软绵绵、晃悠悠的软桥之时,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对面的绳索毕竟没有牢固的缘力之处,杨独翎足下力重一分,甚又或不慎踏错一步,都有可能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杨独翎也走得万分小心,四五十丈距离,若在往常只需跃纵数次,此时极为小心的一步步踏索而过,竟然走得笨拙不已,平时讲究的那些甚么好看的身法步态,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容易走到对面,琉璃堡众人再次欢呼,杨独翎将软藤绕了几个圈,牢牢系定在树干上。
接下来容易得多了,对面相继又有人过来,按轻功高低,走法各异,有些人象杨独翎那样,象走钢丝似的凭空而过,有些人则老老实实抓住软藤,两手交替前行。
剩下十余人,轻功较弱,六指魔一手提起一人,飞上软桥。
她人在半空,宽大的白衫随风飘拂,姿势优雅,极尽美妙。
六指魔往来送了几回,最后只得沈亦媚一人。
两人默默相对,六指魔低声道:“我真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良善之辈。你若非至善,便是极恶,世人难识真伪。”
沈亦媚微露苦笑,并不答她,却道:“到了对面,请祖师伯驱走杨大哥。”
六指魔领导十万族人数十年,在她这数十年内,闪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壮大与片时安宁,才略武功,均是骇世惊俗,及至遇见这小女子,一言一行,自始至终束手缚脚,更摸不透她的半点心意,问道:“为什么?”
沈亦媚低声道:“我全身沸裂,爆血身亡,捱不过一个时辰了。而且你要赶去相会闪族大队,也许又和中原群雄正面冲突,杨大哥夹在中间,实是左右为难。”
六指魔拉过她手搭脉,轻笑道:“你一言救了我们八十多人,亦间接保住我全族留存希望,却怎不趁机问我索要解药?”
沈亦媚道:“弟子蒙闪族传授之恩,纵无感激之心,但,祖师伯要拿去之时,我亦决不乞讨强留。”
她语气涩然,说这话时更不看六指魔一眼,神情微现倔强。
六指魔注视她半晌,叹息说:“你心中实是恨他无极,想到自己所受的羞辱,存于世间,实是苦多于乐,所以连这个身体也不珍惜了。”
沈亦媚重重咬住下唇,执意不答。
六指魔看着她那又是孤傲,又是倔强的神情,数十年来自她师弟叛出闪族后冰封僵死的情怀,极其微弱、却又极其明显的破冰一动。
她再次叹了口气,携这女子飞渡绝崖。
闪族众人采声大动,人人拜伏叩谢圣女智计相救之恩。
六指魔知道,她再不能罔顾沈亦媚的这番恩德了。
三言两语,即令杨独翎自行下山,杨独翎起初不肯,六指魔一句话就令他心悦诚服:“我没有现成解药,但唯有她在我身边,才不至于立即毒发身亡。”
杨独翎向沈亦媚告别,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末了只道:“我等你。”
走入那浩浩茫茫的灌木丛林,似是一滴水落入大海,人在里面,无迹可循。杨独翎走了几步,回头相看,沈亦媚那清丽绝俗的面容隐约模糊了。
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空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