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洲云水 3.梦醒
少女裹着名贵狐裘,明亮的火花映她失去血色的面庞一抹嫣然。钟碧泽看着她,重伤之后她少了几分顽皮多了几分温婉,眉宇间的温柔悲悯少有的令他心跳。
阅尽世间花……但象她这样,就象湛然明亮的天上一抹云,投入心湖那明亮而深刻的影子,一眼之后就难以忘怀。更何况,这美丽的少女兼具聪慧,世间所谓两难并具,叆叇的女孩子们却轻易做到了。钟碧泽又想到她的师妹,仿佛一只雪白的鹤,孤独而悠远,不会有什么事令她低头一顾,如此骄傲却有一颗充满温情的心。——这两个女孩性情天差地别,却只有这点是共有的。
一旁,川照满脸严肃地盘膝而坐,苛刻严厉的眼光不时扫在少女身上。
“一万个黄龚亭的性命,也抵不上一个沈慧薇呢。”
虽然没有亲耳听见这句话,但照样准确无误地传入川照耳中,让他说不出的恼火。
然而现在,却强忍这恼火,向她开口:“听说姑娘有一样奇特的东西,可以象云雾升起迷人眼目,能否借给在下一用?”
沈慧薇犹疑了一下:“那不是可以大范围使用的东西。”
“不须大范围。还有一部分未清余孽,如果可以借它的力量就会省很多力气。”
另一名将领立刻反对:“那些人已经投降了,没有必要这样做!”
川照怒道:“理当斩草除根!”
他转过头来,逼视沈慧薇,“请给我。”
沈慧薇微笑:“很抱歉,我只有一次的用量呢,全部用完了。”
川照阴沉着脸看她。沈慧薇不自觉有些怕他,笑道:“我受了重伤不能移动身子,这边侍女应该是最清楚的了,你可以问她,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瓶瓶罐罐吧。”
川照哼了声,大力拂开身上襟袍,仿佛坐在这个地方使他浑身难受。钟碧泽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忽道:“川照,你出去罢。”
川照大喜,霍然起立:“是!”
“主上!”另外那个将领抗议出声,同时站了起来。
钟碧泽看了看满脸关切的少女,甚至不予理会那个将领,温言道:“让他去办。有些人不应该宽容,一次改变心意,以后也可以。”
听那个人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杀戮流血的事,沈慧薇禁不住剧烈一颤,脸色慢慢苍白起来。
“行了,没事的话,你们都可以出去了。”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他们兴冲冲赶来向此次战争的真实最高统领者汇报情况,然而他显然早就心不在此了。无言对视一番,只得一一退出。他正向火旁那个重伤痊愈的少女低声安慰:“战争就是这样。”——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温柔了?他可以随心所欲拥有天下任一女子,可是还从未见过这个人会如此对待哪一个女子。看起来,那个少女的前程是无可疑的了,川照在这么明显的情况下敢摆脸色给她看,显然是失策了吧。
每个人都在这么想。
将领出去以后,沈慧薇也感到松弛几分,太多叱咤风云的将领,带来沉重的压力,即使没人说话,也沉沉压着她的心。
她百转千思,末了只是低叹一口气,在摇曳跳跃的火焰里,清清楚楚映见了那个人的面庞,犀利的眼睛,英挺的鼻梁,线条强硬的嘴唇,时刻流露出不容违逆的铁一般的意志。从别后,盼相见,虽然料定他决非寻常人物,但在这种情况下重会,仍是始料未及。
“你好可怕,你倒底是谁呢?”
钟碧泽不由笑了,想了想说:“是皇帝。”
“什么……”
“皇帝的堂兄!”帐门伴着一股巨大的风推了开来,川照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尚未远去的他听见这句话,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两眼闪着怒火盯住钟碧泽,“主上!您也不能随便开玩笑!皇上怎么可能不声不响跑到战场来!战火未休,您随随便便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是自找麻烦!”
钟碧泽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我就喜欢开玩笑。川照,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可得小心了,说不定我随时把玩笑变成事实。”
川照吃了一惊,瞬间恢复了些微冷静,默默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地走开。这次是真的彻底迅速离开了。
“算了,一介武夫,他的话不必在意。”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沈慧薇脸色煞白,怔怔看着他。钟碧泽笑道:“傻丫头,吓到了么?天高皇帝远,我说说而已。他是我堂弟,不是我亲弟弟,我想抢来做,血统上也认不过。”
大离朝对于血统苛刻非常,血统决定等级,他一提起这个,沈慧薇便不疑有他,只道:“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身为江湖中人,随时在风口浪尖上生活,也怕这种事?”钟碧泽探身过来,伸手揉揉她的发,温言以对。
“小女子只望平安就好。”钟碧泽的眼睛不再含有笑谑讥嘲,她才慢慢定下神来,俏皮地微笑。
“平安。这容易。”钟碧泽爽快应承,“我应允你永远握有它。你持平乱印,为我除掉徐夫人、黄龚亭,功劳极大。我赐予你永世平安。”
“其实我没有做任何事。”沈慧薇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这一切,你都已经运筹帷幄,为何还要将平乱印下赐给我这样一个民间女子呢?”
“你不是民间女子,你是江湖女子。徐夫人既死,黄龚亭这个朝廷的后患也根除,江湖上需要另一个神话,铸造这段神话的人将会是你。”
“神话?”
钟碧泽耐心解释:“大离朝积弱百年,各藩拥兵自重,绿林肆无忌惮,这是决对不允许出现的状况。然而,却没有办法立刻改变过来。为此,皇帝在接任大位后,授权我采取一系列措施。前代江湖首盟九天魔帝嚣张至极,根本不可能听我摆布,我便找了一个傀儡徐夫人取而代之,同时,扶植黄龚亭作为监视她的人。可惜,我第一次操作,只看到了这两人的聪明机变,却未及时发现他们暗藏的野心,所以才造成麻烦。如今这两人都顺利除去,但江湖终需有一股能平衡其间的力量才行,这一次,我选择了你,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了。”
“你认为我会胜任吗?”
钟碧泽大笑:“这是最糟糕的了,好象我又看走眼。你心地过于慈悲,你师妹也是一般,应该不是最佳人选。”
沈慧薇悻悻然道:“啊……明知道这么样,何必还是要这么做?”
“我不愿意再结一次这么麻烦这么大的网了,这一次,我要放手给一个、或者几个完全信得过的人,来维护这张好容易结成的网。更何况,你和你的师妹虽然心地善良得简直有些邪门,却还是冰雪聪明的人哪!”
沈慧薇低头不语。对于钟碧泽每提及她一次便要带到吴怡瑾,她心内隐隐有些异样。
钟碧泽只作不察,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说起来,我和你们师姊妹有缘。她抱着你在山里乱跑一气,若非遇上我,你小命不保。但我不遇上她,要找那条秘道还真不容易,若非如此,这场仗打得还有点吃力了。”
“所以瑾郎才是有功的人,我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瑾郎?这个叫法有趣!”钟碧泽笑起来,“老实说,第一次遇见她,我还以为她是个冰做的人呢。不会笑,不会哭,只知板着脸骂人,浑身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寒气。”
沈慧薇微微笑了:“也不对,她怎么会骂人?”
“呵呵……第一次看见她嘛,是在京都。”侍女以琉璃盏奉上琥珀色酒液,钟碧泽转斟给蓝衣少女,望着她的眼波在其间荡漾,“我无聊,去逛奴隶市场,在那里面做游戏呢,不料她进来,立刻就大大的生气,把那个小奴隶抢下来不说,还不停骂我。”
“小奴隶?”
“呃,这个……”钟碧泽略有些不自在,避开沈慧薇询诘的眼神,似乎那的确是个很过份的游戏,“我说过了在做游戏嘛。那个贱奴也不一定会死,我出钱,也没人把那个奴隶当回事,她就特别爱生气。”
他看沈慧薇低垂双眸,脸上有极端不以为然的神气,笑道:“又来了。我忘了你和她一样滥好心。不提了不提了,我们不提如此扫兴之事。”
“对了,瑾郎她到哪里去了?”
“黄龚亭乱中逃脱,她只身追下去了罢。”
沈慧薇一惊:“那人武功很高。”
他笑道:“剑神门下,不会败的。你和她日日相处,应该很清楚,不用担心罢?”
“倒不是担心,只是黄龚亭狡计多端……”
她微微蹙眉,不时躲闪着钟碧泽烫人的眼神,惶然不安,几乎连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确定了。钟碧泽只觉她如此可爱,情热如火,满身血液都似火烧起来,忽然把她一把抱住,耳语:“现在也别提到她。任何人都别提。现在只有你和我。”
沈慧薇猛然一惊,琉璃盏脱手滑落,摔得粉碎,琥珀色汁液泼上貂裘,宛如鲜血:“不要!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
钟碧泽握住她试图用武功来挣扎的手,慢慢俯下身去,滚烫的嘴唇吻住她惊惶冰冷的泪,感受着她全身无处不在颤抖。
“别怕。我必不负你。”
然而她的泪流得更多,钟碧泽不曾抬头,没有看见她惶惑恐惧的神色,恍如末日。
他不容她有机会说。但她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一刻以后的万劫不复。
她有瑕疵。是那个足以致命的瑕疵,是她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噩梦。何况,她明知那个噩梦远远没有结束……地底下那个可怕的、阴暗的老人,他还在。他无所不知!
他的手臂如此强硬,他的身体如此炽热,然而那样的真切却如一梦,从九天降下的雷火将她卷入,彻彻底底地燃成灰烬。她以为此生此世再无欢乐再无希翼,然而人生却带给她一点点明光。虽然她知道那只是琉璃易碎只是一触击溃的幻象,在这以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狰狞鬼域,这一世永难出脱。
跳动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天色一分分亮起。
帐篷里还是那两个人,只是,情热如火过后,就象牛油巨烛燃到尽头,剩下的,是冰冷的灰烬。
钟碧泽震怒。
“民间女子!你这样的民间女子!”他咬牙切齿,受到彻底的羞辱,目中狂怒凌厉的刀锋似要将面前的小女子粉身碎骨!无上尊严!他以无上尊严之身俯就、亲近一个低贱卑微的平民女子,果真如禁军统领川照事前一再警告的结果,再怎么特殊也不能混淆在朝在野,身份是越不过的一道坎。
“江湖女子,谁也不知她来路。”川照轻飘飘的断语他曾以为是刻毒诅咒,然而一切都不幸成真。这个小女子成为他毕生之羞辱。
沈慧薇不能抬头。从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便不能抬头,不可抬头。她只埋着脸,任凭钟碧泽的怒火似九天之上的雷霆,隆隆而下。钟碧泽、钟碧泽……为什么命中的魔星会是他呢?
他不会原谅她。他那样的霸气,君临天下一般的睥睨众生。他是无法忍受那样的瑕疵所带给他的刻骨耻辱,和前所未有的打击。所以,她注定了只是在双重的噩梦中毁灭。
“看着我,你看着我!”他暴怒地扯住她的发,逼使她抬头,眼色沉沉,“是谁派你过来的?竟敢这么……下贱地引诱我,倒底有何用心?”
用心?——痛哭着的少女忽然呆住,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那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人。
“如果不说,我会把你丢进刑部大牢。“他冷笑,“反正,你这种贱人,百死有余。”
她被重重摔到地下,募然,那痛彻心肺的悲凉也冷下来。她猜到他不可能会原谅她,但是仍然没能猜到的是他会如此来看待这件事。——没有恩,便是仇?
眼角的泪珠仿佛在霎时凝住,一阵阵如水悲凉浸骨寒肌的把她淹没。钟碧泽无端也是一惊。恨恨盯了这个让他最终狠不下心肠的少女一眼,募然甩开脚步,从她身畔跨过,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