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下了好大一场雪
记得是一九七几年的农历年底吧,一场大雪下了好多天。几乎是从小学放寒假的第一天或者放寒假之前就开始下雪了。
雪下了很久。刚开始两天还是懒洋洋地下着,大约到第三天晚上忽然狠狠地下了一个通宵,次日天就亮得很早:满世界雪白雪白的!竹子几乎全压弯了,那些没有修剪的冬青树枝、樟树杈子也接二连三地压趴下了,有的甚至就脆生生地断了,掉在厚厚的雪地里。 早起的人们纷纷敲打竹园里的老竹子,震落竹枝上一球一球的雪堆,让竹子稍稍挺直一些;也有人开始清理路上的冬青树和樟树的断枝;那些屋瓦盖得稀薄了的人家则呼儿唤女起来,拿了竹耙子将屋顶上厚被子似的雪盖层层削薄,以免压坍房顶。
这时候最兴奋的要数那些还没上过学的小萝卜头孩子和那些闲散乡间的草狗,因为他们和它们都是头一回见到下大雪。孩子们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草狗们漫山遍野的撒欢。大人们和大孩子们则没有这么悠闲,因为日子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到来了,过年的事情就要操办起来了。
搁在以往没下雪的天气,腊月二十三是磨米浆搨豆糕的好日子,顺便舂点米粉子,蒸熟了做成花米馃儿。但是那一年的天气不争气,搨豆糕、做花米馃儿没法晒干,于是家家户户就把踹糍粑、蒸年粑放到这一天了。在我记忆深处,根深蒂固地觉得,踹糍粑、蒸年粑是很有年味儿的两件事情。
糍粑是以糯米为原料的,淘洗干净的糯米经过一个晚上的沥干之后,上木甑里蒸熟,放石碓里舂。跟别处用木棒糌糯米不一样,我们刘塆人们是舂碓(浠水话念“钟帝”)踹糍粑——碓嘴是以杠杆形式装在原木板的一端,在碓凼里上下起落;另一端则供四五个汉子一起有节奏地反复踏下抬起,石碓的边上则跪着一个手脚麻利的师傅,不时地给石舌上抹温开水以避免糯米沾上,同时给石碓里的糯米团翻身让它均匀受力。
那一年踹糍粑,在刘塆三处碓凼一刻不闲,可是热闹啊:大塆里集中在胡个嘴我舅舅胡新国家里踹糍粑,细塆里集中在自雄二哥家里踹糍粑,离这两家远一点的大塆细塆的其他人家,则在刘塆正中央的生产队保管屋南边的大碓凼排着队踹糍粑。屋外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屋内家家户户锅里甑上爷蒸着白花花的糯米,碓凼里翻滚着白乎乎软绵绵的糍粑,空气中热气流荡,是蒸汽,也混合着汗流浃背的人们的汗汽。
用木棒糌糯米做糍粑的过程叫打糍粑,用石碓舂糍粑的过程叫踹糍粑。当然,最后的工序一样,当糯米团已不再呈现糯米粒而是黏性十足一团和气的时候,手法娴熟的师傅就会把它装盆,在一块撒有生粉的竹匾或者木板上反扣下来,稍稍按平呈圆形,点缀几颗泡红的熟糯米,让它慢慢冷却定型,过夜即可切片食用了。
年粑有两种原料:粘米和流粟(高粱)。粘米做的年粑,俗称生气粑、个子粑;流粟(高粱)做的年粑,俗称流粟粑。虽然原料有别,但是做法一样。先将粘米或流粟(高粱)洗净,然后清水浸泡一宿,再用石磨磨成浆,流状浆汁自然滴落在石磨下已铺好的粗面纱罩布上(罩布下垫的是厚厚的草木灰),水分自动下渗,罩布上的浆汁自动凝成膏状,巧妇们就把这些白色的或褐色的膏状物团揉成比巴掌稍大的粑粑,上大蒸屉或大木甑去蒸熟,再冷却,即可食用。色味跟江浙一带的年糕一样,只是形状不同,江浙的年糕是条状的,鄂东的年粑是圆形的。
踹糍粑的时候,还会吃到只有中秋节才能吃到的扯坨粑,蒸年粑的时候,备些红糖,蘸着刚出笼的生气粑或者流粟粑吃,也是平时吃不到的美味。
因为那一年的大雪,得人们那里也去不了,男人们轮番上阵,从二十三早上到二十四黄昏,就把整个塆里的糍粑都踹完了,女人们全部出动,两天时间也把家家户户的年粑都蒸齐了。
到了腊月二十五,家家户户就着二十三、二十四的热火灶,又开始忙着打豆腐了。二十六那一天,塆里两户人家把大肉猪宰了,于是家家户户也分到了一些年肉了。虽然下雪天,没法捞大鱼,好在取塘泥的时候,抽干过几块水塘,也分到了一些小鱼杂鱼,还有几节柴藕。所以,二十七这天,从鸡窝里抓出一只线鸡来,宰杀了,被大雪拦在家里的人们纷纷烧灶做菜,备起了二十八的还福大餐。二十八还完福,还有一天就要过大年了。足不出户的人们还有活儿干,炒花生蚕豆红苕馃儿直到上灯贴上对子,放完炮仗,就是辞旧迎新了!
大年初一,雪停了。拜年的人们又热闹起来了。那时候,谁家也没有电视机,收音机里除了小说连播也没有什么节目好听;那时候,也不兴打麻将,最大的娱乐也只是甩扑克打升级;那时候,还是工分粮加口粮养活一家人,还没有谁家的孩子敢外出打工。
虽然一场大雪让人将近十多天出不了门,人们居然还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地过起了年!今天想起来都觉得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