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保护区深处的小山村

第一次到小山村,是在二十八年前的一个阴雨的晚秋,那时茂兰保护区刚成立不久。我们听荔波的同志讲,在保护区的核心区还有一个自然村寨,名字叫“洞多”。在我们原有的知识和思想中,保护区的核心区应该是没有人活动的,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寨子在核心区,保护区的核心区究竟是啥样?生活在核心区的人们又是靠什么维持生计?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决定到洞多去考察考察。

从板寨到洞多要翻过几道山梁,在向导的带带领下,我们一大早从板寨出发,沿着森林中依稀可见的小路前进。由于森林非常茂密,即使是大中午日头当顶,在林中地面上也很少可以见到有几个光斑,何况是阴雨天,林中的光线就更暗了,加上石板路面湿漉漉的,有些滑,前进的速度就更慢了。我们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滑倒跌伤,因为除了小路是用石板简单铺平了以外,林中的石头呲牙啮嘴的,有一种“上刀山”的感觉。如果跌倒,很少有不受伤的。再则路旁还时不时有一些陡坎断崖,或是两、三米深的溶裂坑。如果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林中总是有那些闲不住的小鸟和昆虫在鸣叫,拟啄木还老是跟在我们身后“笃笃笃……”地叫个不停。枯叶蝶也不失时机地在我们眼前展示自己的风采,阿娜的身姿一闪一闪的,不紧不慢地在林中游荡。高大的树木将阳光阻隔在了冠层,以至于林下的草本和灌木稀稀疏疏,但不会影响喜阴的兰花在石面上、树干上及石缝中少有的一丁点土上茁壮成长。万带兰那飘逸在空中的肥大气根就象奇形怪状的虫子,小叶兜兰则用它那怪异的花兜吸引着叶蜂为之授粉。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猕猴的报警声和白鹇被惊飞的声音。脚下也偶尔有蜥蜴或小蛇溜走。

我们时而悄悄地走着,时而听到同伴发出的惊叫声,紧接着是大家调侃玩笑声。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大山之中,感受这里茂密的森林,观赏这里的奇花异草,怜听这里的猴吼鸟鸣,不能不让我们兴奋不已。这崎岖的山路,时而窜出的毒蛇,又不免让人以存几分恐惧。总之一路上是恐惧与兴奋、艰难与快乐同时控制着我们的心情。

中午时分,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被茂密森林紧紧环绕的洞多寨,寨子不大,也就二十几户人家,几条用竹子或木头做的水槽把山上的清泉引入寨中,在寨中自由自在地淅淅沥沥地流淌着。村庄的房屋很集中,清一色的木结构吊脚楼,青黑色的瓦与砖红色的瓦交替覆盖在屋顶上,几缕炊烟从房顶升起,房与房之间的小巷道正好勾画得体地镶嵌在其间,就象一幅巨大的画卷,晾晒在绿野之中。有的人家用木板将房子封闭得较完好,有的人家则显得很简陋,胡乱用一些木板或竹席围一下,上部却是空空的,从外部就可以洞察到内部设施。

寨子的前面是一片农田,已收割的田地里几头黄牛在悠闲地吃草,一群小鸡跟在老母鸡后面在田里寻食,高高的稻草垛像一排排站岗哨兵。几个放学的儿童,从远处跑来,他们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们完全无法听懂的布依话,背着土布缝缝制的书包,穿着很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其中有两个还光着脚丫子,也许是见到我们这一群陌生人很好奇,就跑过来看热闹了。当我们用普通话问他们一些问题时,他们又嬉笑着跑开了,只在一定距离内好奇地看着我们,眼里透出几分新奇和迷茫。我想他们大概是很少见到外来人,特别是象我们这样打扮的外来人。路从田埂上穿过,田埂边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粉红色的小花,叶子很细,隐蔽在杂草丛中,这便是上好的治蛇伤的草药——半边莲了,看似不起眼的小草,据说在当地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呢。孩子们见我们停下来看这种小花,就又呼呼拉拉地凑了过来。

寨子中的狗成了最敏感的动物,我们距寨子还有两百多米,就引来了一群狗朝着我们不停地狂吠,那样子大有如临大敌之势。村民们听到狗叫都会出门来看个究竟,看到我们没有恶意,就去招呼狗群不要伤人,多数狗听到招呼后都摇着尾巴离去了,也有几只狗老是跟在我们身后叫,总让人提心吊胆。狗成了这个小山村最好的通讯员,只要有外来人,全村都会知道。

向导告诉我们,这个寨子全部姓韦,全都是布依族。组长是保护区的护林员,我们将在组长家过夜,组长四十多岁,叫他老韦就行了。

村寨没有电,看不到在其它地方的村寨上空布满了蜘蛛网似的电线和各家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几乎所有现代化的工具都与这里无缘,人们大多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全然不知外面世界的变化,甚至连一些国家大事如谁是主席、谁是总书记等都不知道,也不去关心。在他们看来,那些大事自然有人去关心,离他们太遥远了,知道也没有太多意义。劳作一天回到家里,总是女人们忙着准备晚饭,男人们则息下来卷上一支老棉烟慢慢地抽,对着门前的青山静静地坐着,在烟雾缭绕中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因为我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生活常规,男主人与女主人都忙乎着为我们准备晚饭。饭是用鼎锅焖出来的香喷喷的白米饭,菜就是布依人家待客最好的黄豆焖鸡了,再配上一盘酸肉,一碟油炸蚂蚱,一碗辣椒水。蚂蚱是第一次吃,不过我是学动物的,知道那东西用油一炸,也就成了高蛋白质。关键那那盘酸肉,据说是用生的猪头肉放在壇子里淹上几天,就直接拿出来吃,还真让我心里有几分犯憷。饭菜谈不上丰盛,但却香气扑鼻,撩人味口,每一道都是我们未曾吃过的山珍美味。

村上的几个年轻人也来到老韦家与我们共进晚餐,还从自家屋里拿来了几壶米酒,就这样,一边吹,一边吃喝,时不时还猜两拳(行酒令)。那酒是山里人自己酿的,闻起来香味扑鼻,喝起来略带甜味,却有些淡。谈天说地间,已有几杯酒下肚了,正应了“淡酒多杯也醉人”,我们已有些酒力不胜,但主人却兴致很高,手提酒壶,还要给我们倒酒,经不住主人的热情,又满上了一杯。吃完晚饭,女人们有的做一些针线活,有的则坐在织布机前织开了土花布。在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织布和做针线活,也几乎每家都有一架老织布机,“咣噹、咣噹”的织布声在山村的夜晚此起彼伏,尤如一曲古老而悠远的赞歌。那古老的纺车随着转动的手柄发出“呜呜”的鸣声,好像在向世人畅谈生活的快乐和悠闲。

当地人自己种植棉花,自己将一团团洁白的棉花纺成一条条细长的棉线,再用自己种植的蓝靛做成的蓝靛膏将白线染成各种颜色,再用各色棉线来织土花布,可谓真正的纯天然了。据说每家屋里都有许多土花布,但很少有人拿出去卖,要么留着自用,或做床单,或做衣服,经水漂洗后,软软的,既吸汗又保暖,冬暖夏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作为走亲访友的礼物。男人们则仍旧抽他们的烟,喝他们的酒,扯他们的闲谈。不管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都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地在大山深处进行生命的延续,自得其乐地过着他们无忧的生活,少有了太多的奢望。从他们的言谈中我们明显地感觉出当地人为他们拥有吃穿不愁的生活感到骄傲。

我们的到来对村寨的夜晚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本该早早上床休息的人们来与我们说话了,本该在唱山歌或情歌的小青年们也聚集到了老韦家,坐的坐,站的站,围了一大圈人,男人们能听懂一些汉语,可以与我们搭上话,女人们则只有听的份,而且是男人们小声翻译给她们听。人们都很乐意听我们谈论外面的世界,我们也就毫不保留地大谈特谈外面的发展,海阔天空地吹城市的新奇等,他们总是聚精汇神地听,听到精彩处啧啧称奇,或是轻轻的摇摇头表示不可置信。

其后我又去过几次洞多小山寨,但都是来去匆匆,没有注意过村寨的些许改变,也没有进到村寨中与村民交谈。2002年的9月,又是一个收获的秋天,我与穿越喀斯特活动的队员们又一次来到洞多。一路上人多了,天气也很好,有说有笑的沿着山路向洞多进伐,一点儿都不觉得累。由于自然保护区成立后植被得到了保护,原本细小的山路草更深了,林更茂了。洞多边上那片原本树木稀疏的草坡也已被小树所覆盖。寨子却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依旧是木瓦房,青石路。

我们来到洞多后发现,这里已少有了当年我们到来时的那份热情,除了几位老人和孩子外,村寨里的人很少。虽然孩子们看我们的眼光还是那样的惊奇,大人们却少了那份激动。连村子里的狗都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只是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注视着我们的举动。孩子们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当年清一色的土布小衫,而取代它的是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童装。我们还是到老韦家,还是那幢老房子,还是那排高门梯,只是老韦已明显苍老了不少。老韦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兴高采烈地谈起了当年洞多的那个夜晚,我们如何喝酒,如何猜拳。当我问到为什么寨子里的人好像没有以前多了时,老韦感慨地告诉我,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村子里只有老人、孩子和几个尚在哺乳的妇女。老韦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也都去打工去了,女儿也已经出嫁,家里就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小孙子。

老韦说:前些年来,通过村里集资、保护区管理局和县里扶持,村子里终于用上了电,后来还有人买了电视,从电视上更多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虽然收看效果不是很好,但声音还是很清楚的,寨子里的人慢慢都能听懂普通话了,村子里的年青人读过点书,汉话也说得顺畅了,就想出去见世面,每当农忙过后,都到外地去打工去了,一方面出去看看,不象以前打完米就闲在家里吃闲饭,还可以挣点钱回家用。

在成立保护区以前,当地群众的主要经济来源都是从山上来,采药材、编凉席、卖动物、烧炭卖等,现在这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再说成立保护区,除了每年还可以砍一些竹子来编凉席外,其它的都不让搞了,虽然说吃穿不愁,但用钱就难了,现在的钱不好挣还不抵用,什么都贵贵的。前两年有人偷偷地打动物卖,被抓了,其他人也不敢再搞了,只好出去打工找点钱用,外面工资高,怎么都比在本地好找钱。这两年,在乡政府和保护局的帮助下,进寨子的简易公路也通了,拉点化肥什么的也方便了,不象以前完全凭劳力,所以年轻人想出去也就让他们去吧。修通了路太好了,种的经济作物、养出来的猪、鸡等都方便拿出去卖了,生活还是过得去的。特别是现在,当地村民出去见多了,发现山里养的鸡不容易患病,味道又好,卖出去的价格较高,还很好卖,有许多家都养鸡,那活动不需要出多大力,赚头又大,大家都喜欢。村子里还经常有人来收猪呀、鸡呀什么的。再说山里的空气好,有茂密的森林作天然屏障,田地都能旱涝保收,加上种植技术提高了,粮食也比以前打得多了,吃不完就拿来喂牲口……

老韦总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叙述着,但我清楚地记得,曾有一段时间当地群众与保护区之间的关系很僵,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原本他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山林,划为保护区后他们不能烧炭、打猎了,甚至连建房盖屋要砍几根木料也要受到干涉。寨子里能有人起来与保护区对抗,甚至被他们尊为英雄。直到后来,保护区帮助他们修了路,拉了电,解决了他们几辈人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问题,又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动员,让他们去看生态恶化区的生活环境,帮助他们提高生产技术,使他们的粮食产量有了提高。还从政策上作了一些调整,允许他们在一定的区域内砍柴,可以砍少量木材修整房屋等等,基本上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还从保护区得到了回报,才渐渐地不在抵触。

我们问老韦为什么村里没有人建沼气池,老韦忧心重重地说,现在政府正在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说是这个寨子在保护区的核心区,影响了自然生态环境,要把整个寨子都搬出去,搬到乡政府附近的集镇上去住,所以没有给这里建沼气池的指标,建一口沼气池得花费近两千元,山里虽然不愁吃穿,但孩子上学、购生产生活必须品都要花不少钱,群众拿不出那么多钱,也没有技术员来帮忙,再说山里自然枯朽的干柴很多,也不破坏森林。老韦还说多数群众都不愿搬迁,虽说到集镇上去居住,有国家投资建设的移民搬迁房,房屋建筑比寨子要好些,也热闹些,交通也方便些,但那里没有更多的土地,生产活动无法开展,如果大家都靠做小买卖赚钱,谁又来买呢?国家的扶持是有一定时限的,虽然能够勉强生存,但却很少有发展的空间。现在家里有土地,可以满足吃喝,年轻人出去打工,可以挣钱改善条件,加上山里有很好的环境和自然生态,养鸡养猪不生病,还可以利用潮湿的气候环境种植经济价值极高的中药材,如金丝草、水草等,既不破坏环境,又能发展经济。如果国家能扶持把沼气池搞起来,不仅减少了许多劳动量,也减少了对柴火的需求,要想沼气池产气就必须要养猪,又可以促使经济发展。坐在山里的群众还可以参与到护林队伍中,制止外来者到保护区偷挖盗采野生植物和乱捕滥猎野生动物,帮助保护区共同管理好这片林子。

听了老韦的一席话,我们从山里汉子那平缓的语气中是乎也可以感觉出他们对处境的无奈,保护区的成立对他们来说具有明显的两面性,一方面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不再象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另一方面他们又认识到了生态环境的重要性,没有了生态环境,他们将失去家园。从他朴素的言语中听到了如何解决发展与保护的矛盾,看到了保护区可持续发展的希望。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现在的一些生态建设政策还具有较多的片面性,过分强调了生态问题而忽略了人的问题,过多地看到了人类活动的破坏性而忽略了当地人在生态建设中的参与性。我们在保护生态环境的同时也应该多考虑一些当地人的生存权利和他们的传统文化的保护。如果我们能够让他们自己选择,让有能力闯世界的年轻人逐渐外迁,减少人口自然增长带来的资源压力,将用于搬迁的资金用在对山里人的生产技术扶持上,用在诸如建沼气池等减缓燃料压力上,用在提高现有土地单位产出杜绝毁林开荒上,用在对孩子们的教育上,也许比让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深处,与大山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人们离开他们的故土,放弃他们的现有生活经验,服从一种新的文化要好一些。

如今已经离开茂兰五年,没有再去过那个小山村,不知道是否已经搬迁,也不知道那里的人们过得是否依然贫困。按照自然保护区的相关法律规定,在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和缓冲区都不得开展生产性活动。那个小山村处于保护区的核心区,搬迁的命运已经成为必然。在掩饰不住对大山的想念的同时,我也祝福这个小村,不管是在那里,都能像环绕在它周围的大山一样生机盎然,人们能保持他们的宁静和安详,过他们富足而悠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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