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张庆凯|闲吟居诗话(31—40)
闲吟居诗话
三十一、差半个字
雍正进士尹继善论诗有“差半个字”之说。尹公举温庭筠《初秋寄友人》诗“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一联,以为“新秋”二字为现成语,“欲雨”二字非现成语,相差半字。按现代汉语语法,“新秋”二字为偏正结构之惯用合成词;而“欲雨”实乃“欲下雨”之略语,系二单字,不构成合成词。故上下不成对仗。
拙著《闲吟居诗稿》有《龙年开岁步四家联唱韵寄养根坛主》一律,下附沈鹏等四家漏夜联句元玉,从龙师在审书稿时于元玉颔联“万国轺车驰魏阙,百重佳气满幽燕”处批注道:词组不相对。“魏阙”,主谓结构;“幽燕”,并列结构。按:此亦着实差半字,以元玉系从坛主帖子复制而来,或恐有误亦未可知矣。
三十二、才学为诗
但凡诗人,皆以才学为诗。有以才胜,有以学长。以才胜者,在天不在人,必先有其性;以学长者,在人不在天,必先厚其学。
“抱枕人迟起,居家发懒梳。蓬头且作小妖巫,卜卜将来哪个是儿夫。已自心中有,如何命里无?刷新之后再重输,不信这台电脑总欺奴。”(孟依依《南歌子╱周末网上算命》)才人之诗也。
“妙句樊南手自裁,一年心事付低徊。池亭影记褰裳过,门巷声传响屐来。明日安排仍百拙,斯时慰藉只微哀。洛川辞赋终何用,枉费陈王侧艳才。”(顾青翎《无题》)学人之诗也。
三十三、诗格
诗庄词媚,各有其格。“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词家语耳;“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诗家语耳。词之各调皆有讲究,如念奴娇宜为慷慨激昂之词等,自不必说。就诗而论,诸体亦各有所宜。
乐府可谓押韵之古文,故尚古奥,“神龟虽寿”(曹操《龟虽寿》)是也。
五、七言古风,本就拟古,故宜古朴,五言如“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杜甫《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七言如“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杜甫《岁晏行》),或淡远沉着、或宏阔雄宕、或顿挫激越,因题材而别。
五言近体,以质胜文。绝尚质朴,“白日依山尽”(王之涣《登鹳雀楼》)是也;律宜典重,“海曙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次北固山下》)是也。
七言近体,以文胜质。律求沉厚,绝当飘逸。绝如“将船买酒白云边”(李白《游洞庭》)、律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或清空畅达、或悠扬婉转、或空灵蕴藉、或沉郁浑雄,因人而宜。
然“文章之体可辨别而不可执着”(钱钟书《管锥篇》),若拘于常格,则很难写出独创之上品佳构。
三十四、窥人一鸟落窗台
盖诗词之收煞结尾,因人而异。高、岑“篇终接混茫”,白傅“卒章显其志”,各擅胜场。
今首春偶感,付之小令《浣溪沙》,得句依序为:“漏指光阴捉不回,屐痕过处便尘埃。渐多心事黯莓苔。愁未攒成先掷去,春能约定复归来。……”至“篇终”一句,虽再三易之,仍难称意。冥想间,恰有一斑鸠飞落阳台,向窗内探望作窥视状,倏尔飞去,其“临去秋波那一转”,颇亦“勾魂摄魄”。噫!踏破铁鞋无觅,却原来就在目前,“窥人一鸟落窗台”,结句非彼莫属。以此难得之场面作结,不独合于“以景结情”,亦省却几许搜肠烦恼矣。
三十五、下第有诗为证
清道光二年(壬午)举人、署湖北按察使、赠布政使、谥愍肃公李卿谷者,敝邑人也。其举人身份,《清史稿·李孟群传》有载。然今《县志》(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赫然将其列入《明清进士名录》,并认定为道光二年三甲第六名,且注曰录自《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
余亦好事者也,便翻检朱保炯、谢沛霖著《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版)一探究竟,其“究竟”是:该名次进士为李式圃,安徽合肥人氏。世有张冠李戴不足奇,今“李冠李戴”闻所未闻矣。盖李式圃曾任嵊县知县,主修《嵊县志》,倘知其被盗号,不知会作何感想。
而愍肃公似有先觉,早备诗言其未第之实,以防日后被进士。其癸未《下第步龙溪韵》(道光戊申雕本《西园诗抄·卷第三(癸未至丁亥)》,下同)曰:“羞将小技炫雕虫,放眼千秋国士空。迹绝朱门安少贱,诗工白屋任长穷。南山豹隐三年雾,东海鲸回万里风。自笑功名同劫火,者番犹未断尘红”;又丙戌不第《归题內书室》曰:“出山两度笑空回,闭户甘教作弃才。妾自执炊妻抱瓮,书犹满架酒盈杯。半间矮屋当窗坐,一院秋花对水开。叶落庭阶童未扫,主人久不下堂来”。律之犹恐不济,又以五古三十六韵《余二十初度有诗,今年届三十,壮不如人,下第南归,仓皇道左,有感往昔,作此》详述之,中有联曰:“壬午春食饩,才华人共传”、“癸未赴公车,西行赵与燕”、“春明未畅游,落第复言旋”、“清贫历乙酉,养晦志弥坚”、“方冀今年(按:丙戌)科,可以解倒悬”、“依然歌眊燥,登瀛怅无缘”。约略至甲午年,复有《下第》一律,乙未年又《下第后谒荐师谌保初先生》一律,兹不赘录。
盖下第作诗非自愍肃公始,而如愍肃公者般绝无遮拦者,鲜矣。
三十六、见仁见智
盖文学乃无标准答案之学问,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唐徐凝咏瀑布诗云“万古长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东坡斥之为恶俗语,而袁枚以为佳语。袁氏以东坡海棠诗“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为证,斥苏诗比徐诗更恶。今人钱仲联或震苏公之名,未敢掉罄,反讥袁枚等后人“尚多为之辩护,一何可笑”,又别举清郑子尹《白水瀑布》诗“美人乳花玉胸滑”七字,奉为“生新隽妙”而推赏之(钱仲联《梦苕盦诗话》)
窃以为,恶俗与否,当以女诗人评判为是,女诗人羞于吟出口者即恶俗,反之非恶俗。以此观之,则东坡、子尹似更恶俗矣。
三十七、体物不细,造景必失
水陆草木、花鸟虫鱼、物候时序、人文地理向为诗家所咏。古之善咏者,无不体物至微,即景而落笔。
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于庐山,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于莲,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于梅,皆堪楷模也。
独有东坡“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之于雁,恃才而想当然耳。
方今之诗人复有东坡之失者,每见诸书刊或网络。有以“桃花空有汛,芳树漏蝉音”而怀远者,是不知彼时蝉尚未“出土”矣。又有以“三月山城已暮春”感叹春归之早者,盖三月本暮春,何早之有?乃以西历三月入诗而生歧义者也。复有以“银鹰昨日向西旋”、“倦眼直随红日走”(星汉《小女剑歌留学返美后作》)写赴美国航班者,此亦置飞机东向逆日而行之常识于不顾者也。
体物不细,造景必失,纵东坡亦莫能外。
三十八、诗中三味
诗有三味,曰情味、趣味、禅味。
情乃永恒主题,故首推情味。“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李煜《一斛珠》)是为娇稚之情;“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闺怨》)是为嗔怪之情;“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是为怨怼之情。
趣味其次,又分为诙谐之趣与闲适之趣。辛弃疾《西江月?遣兴》:“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乃诙谐之趣;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闲适之趣。
禅味最为高妙,又约略有道与理之分。道须参悟,不宜说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是也;理在揭示,以达普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东坡《题西林壁》)、“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是也。
三十九、题诗者不可“题人”
乙未菊秋,于微信诗词朋友圈中,偶见有以“题张爱玲”为题浣溪沙一阕,一时跟帖点赞者众,其中不乏诗坛实力派作手。
予亦好事者也,乍见此“题”扎眼,未假思索,随手跟帖以“题或不可如此”提示之。若干时辰过后,未见有附和者,仅一人度之曰“乃题小不足以容纳人生之谓也”。
无独有偶,恰此时,又一诗友复以“题张爱玲”为题之画堂春一阕跟帖于后,诗题竟然一字不差,何其相同乃尔!
所谓点到为止,此事体,原本不宜说破,奈何吾意无人会,不得已为之申论如次:
“题”字义项固多,然用于题诗之“题”,仅为“书写”之意,若再延伸,或可解作“标识”。故书、画、扇、叶之什可题,柱、壁、石、墙乃至器皿亦可题。唯独人可以咏、赞、评,而不可以题。若必欲题之,则舍人体彩绘抑或纹身而无它。彩绘、纹身之举乃新潮,而张爱玲未必允矣。
四十、人物诗宜作身份定位
余尝谓咏物诗不可贴万能标签,须突出个性。人物诗亦然,不可千人一面,须作身份定位。
“铁马金戈百战殊,苍凉晚节月同孤。冢上已深三宿草,人间始重万言书。”(杨启宇《挽彭德怀元帅》)纵使无题目,亦知为咏彭德怀元帅,“万言书”便是其身份证。
“别样明空曌,偶然租李唐。碑铭恐为累,无字嚼沧桑。”(拙稿《武则天》)曌乃武氏专利,“无字碑”亦其身份证明耳。
若推及某类人,则可突出其群体特点。“生已干支定位祥,漂蓬永念汉家邦。”基于“干支”乃汉文化独有元素,拙律便如此写海外游子。
“皓腕承存龙脉相,明眸传达凤心情。”(拙律《网读澳大利亚美女康有为曾孙女参加羽毛球世锦赛图片新闻,戏题》)乃尝试以“龙凤”特质,咏具华夏血统之混血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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