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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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小赵端坐在23度的空调房里,一边看似专心致志地整理垒起来能有四个她那么高的报纸,一边思考两分钟前夺门而出的站长对她的质问:

你是猪吗?

这怎么听也不像是一句夸奖的话,首先猪肯定不能长成自己这样,更何况站长刚刚的门摔得那是一个吭哧响亮,小赵就算是再不明事理、再迟钝,也应该琢磨出她现在是遭了别人的嫌弃。况且小赵说到底也绝不是个学不懂人情世故的瓜怂,以往还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就早已学会了处处看人脸色做事这一套本领功夫,虽然也说不上敏感,但说来说去也总有点所谓的讨好型人格。

而当讨好型人格面对他人质疑的时候,第一反应更不可能是生气,而是颇具感时伤怀的悲怆——果然自己是遭到讨厌了啊。

这时候倒有点像是日本小说里那些女人的小家子气了。

小赵想着,虽然觉得委屈,但也没打算哭哭唧唧地扮成林黛玉,毕竟这世界上只有曹雪芹的林黛玉才惹人怜爱,而其他咿咿呀呀的哭泣就只能像是沾满了过期报纸油墨的手抹到了脸上,倒让人觉得性格懦弱又扛不住骂。

要不回家再说吧,回家可以哭,家里没人笑你。

忍着情绪整理好手里的报纸,小赵又开始琢磨要不要给站长发条微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准备走了,今天新送过来的办公室材料和明天两人要带去采访的记者证都已经归置在她的桌上。

但转念一想,这信息要是发出去,万一又激起她对自己的厌烦,免不了再挨上一顿数落。小赵心里没底,思来想去还是把手机揣回了裤兜:

算了,猪不配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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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小赵只想两件事,一件是刚吵了架的男朋友,还有一件就是报上去的高考志愿到底要写新闻还是文学,结果证明一人总不能分二心。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小赵上了文学系,每天倒也没有之乎者也忧国忧民,但确实是得了可能属于文人那股懒起画蛾眉的舒散劲。同时,小赵也不用继续操心和男朋友吵架的问题,因为对方分手分得很果决,纵使小赵在他家楼下蹲到个凌晨四点也不带探头吱个声。

所以这么一来二去,小赵觉得自己十七岁那年就是由于想得太多,所以犯了人生犹豫不决的大忌,导致现在想要想些事都没法想了。

既然已经知道犯了忌讳,那就更不能继续一条路走到黑。二十一岁的小赵决定狠狠地翻身农奴把歌唱,选回自己本来就应该坚持的道路——当一名坦坦荡荡、风风光光的记者。

小赵没想到的是,老祖宗说的计划赶不上变化总有它的道理,还没等她真的当上记者,就先变成了一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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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站长的电话打来之前,小赵觉得自己今天已经糟透了。

出门采访的时候忘记把前一天晚上做好的关于采访对象的笔记带着,直接导致了在现场把采访对象给问得翻白眼;采访结束坐在马路墩子边吸尾气写稿子,抓耳挠腮又汗流浃背的样子搞得隔壁的巡警都过来问一句要不到岗亭里坐着写;好不容易交上稿准备赶最后一班公交,临了临了又被要求追加几个采访对象,只能是硬着头皮挨个「您好,打扰您了」。

三个月前还坐在图书馆门前准备考研复试的小赵怎么也不会想到,明明自己在回答「你为什么选择新传」问题的时候,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我希望看遍世界百态后仍然热爱生活」这种话,却在真的要去经历人生百态、遍历世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和事的时候变得唯唯诺诺横七竖八焦头烂额横眉冷对。

最后竟然变得连一通微信语音都不敢接。

万恶的即时通讯。

“今天稿子里的那个人是你家亲戚吗?”

还没等小赵开口,性子急的站长就开了话:“不是你家亲戚你给他那么多的空间干嘛?其他的那些市长、副市长都去哪里了?”

“你马上重写,一小时之后我要。”

一句话没来得及解释,小赵就又被撂了电话。

和摔门一样,这是小赵的站长最喜欢的发脾气方式——根本不给你开口解释的时间和机会,因为在她的眼里,不管过程错没错,结果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解释就变成了虚妄的存在,几乎没有必要性。

四人间的大学宿舍里,其他三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转向小赵问她怎么了。

就一瞬间,小赵「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去你x的写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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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熬不住了,她打算去和站长说离职的事情。在跑新闻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不开心,无聊的时政、采不完的录音和每天挨骂遭罚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不仅是身体,精神也有点扛不住了。

做新闻根本不是像小赵最开始憧憬和渴望的那样有滋有味,每天除了要和采访对象斗智斗勇,回到办公室,还要接受站长的审稿、改稿,有时候连一个标点符号和用词,小赵都得来回折腾四五次,最后还是用了最开始的那一版稿子。

小赵一度甚至怀疑过这个天天踩着高跟鞋披着一头黑发的女人是不是指着欺负她,毕竟这个新闻站里,就只有她和小赵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而同性相斥不无道理。

而且为什么在新闻里,市长一定要排在区长前面,即使他说的话都是废话?为什么每个单位都会给通稿,即使事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为什么跑新闻还有红包可以拿,即使他们说是车马费?

为什么明明每天在写的东西都一样,站长还让她写出花来,美名其曰还是不同人、不同事的不同视角和生活?

无聊透顶的新闻。

无聊透顶的新闻人。

就这样反复斟酌着,小赵心一横,

“站长,我…”

谁知坐在会议桌另一个的女人头也没抬,好像预想到了一切一样,扔过来一份报纸,第三版,赫然写着小赵的名字。

“前天的新闻登报了,你写的。”

“中间加的几个采访对象都不错,上次我们说的那个词,还是你最开始写的好。”

小赵咽了咽口水,拿着报纸在白炽灯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圈。

没错,就是她蹲在马路边写的那一篇。

“这一份报纸可以给你带回家保存起来,从今天开始,你真的就是记者了。”

油墨的味道还能够闻到,小赵凑近了看,自己的名字印刷得真漂亮。

女人终于舍得从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对面走过来,拿起椅背上的饭卡:

“走吧,还看呢,不吃饭了?”

小赵又把心一横:

“吃,必须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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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尾,小赵留下来了。

其实小赵也不是小赵,她原本的名字是阿班,但是因为站长姓赵,她又总是想让阿班做她在这个城市的妹妹,所以干脆就每次出去采访,都和别人说,这是我妹妹,多关照一下。

而小赵最开始的那一条微信最终也没有发出去,因为老赵抢先了一步发来了语音:

抱歉,刚刚说话语气重了。

所以小赵最后还是没有成为一只真正的笨猪,但却成了一名确确实实的新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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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没有实践过的人不知新闻业的酸甜苦辣咸,而没有挨过骂的记者也不会成为好记者。

把这段经历写下来的初衷是在暑假班上课的时候,和大家聊起自己之前坐在马路边、酒店大堂保安室还有坐着公交车和地铁赶稿子时候的事情。我和大家说,之前跑新闻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去市ZF(因为我们的记者站在里面)的食堂吃饭,两块钱可以吃两荤一素。

而我饭卡一挥,报上自己是xx记者站的人,还可以再拿两颗苹果回去和老赵一人一个。

没有人最开始当记者的时候是不幻灭的,就像是你谈了两年的对象突然告诉你其实他给你的网恋照片都是假的一样,搞新闻也很容易出现你觉得你被新闻搞了的错觉。

老赵有一天语重心长地问题,你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

那一瞬间我才是真的有点羞愧难当。

当时的我明白那么多的新闻理论,但凡谁叫我背个新闻专业主义和新闻价值要素,我必然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不得是给他把所有看过的论文和观点捣鼓一通。

但你要喊那时候的我去写稿子,那真的就是要了我的命。

所以实务和理论的鸿沟再明显不过了。

而两天后,我就会把所有我靠着挨骂、受训得来的各种写作经验和技巧,全部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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