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味
冯圭璋
暖风暖日,孟夏清和。
伙伴十来人,几对旧时同事伉俪,数位退休后结识的新朋,均厌烟嗜茶,建个茶群,尊80岁谢老为头。每逢周六茶会,或去园林,或访古镇,或隐近郊山野,偶有聚餐,遵AA制,自在适意。
忽一日聚会,谢头拍案长吁:“长远朆吃到三件子哉!”众人齐诺。老赵小我一岁,他大女儿能干,是乐桥南堍苏帮菜馆的老板之一,那里有苏州名店的老人马把关,苏帮菜拾掇得十分地道,菜馆就在轻轨出口处,来去方便。谢头关照菜忌油腻,三件子要去预订。老赵夫妇倾心操劳,他人无须费神。
是日十点,众人来到菜馆,老赵夫妇早已等候。包厢内水沸待客,落座嘘几声暖寒,聊几句闲话,冲一杯谢头捧出的上好碧螺春。79岁的邓老师携一篮东山枇杷,数场夏雨催得枇杷熟黄,汁甜肉细腻,端的是姑苏珍味。赵夫人点开手机,让一众阿爹好婆围观她曾孙的视频,十个月的苏州萌娃面如满月、目如朗星、肤如凝脂、笑胜春风,齐贺老赵家福气,四代同堂群内领先。
圆桌上摆开筷碗杯碟、荤素冷盆,每盘菜肴置白色公筷,各人用黑筷进餐,黑白分明。或倒杯薄酒,或以茶代酒,各自称心。须臾间,热炒上桌。
头道菜照例是清炒河虾仁,白瓷盘内虾仁粒粒新鲜饱满,宛若一捧玉珠,衬一支翠蔬,温润玲珑婉约。可怜我吃虾过敏,已五十多年未沾此物。87岁的介老坐我左侧,他曾与我一起教书十数载,知我虚实,那年误食他施我的四粒油炸蚕蛹,折腾半月方愈。介老举起公匙连舀两勺,笑对我道:“我代劳了。”右侧我老伴轻声说:“冷盆的油爆虾也好,壳脆肉嫩,家里烧不像格。”她在琢磨厨艺。诱惑难挡,我试嚼虾仁一粒,只觉滑嫩有弹性,唯味隔遥远,不敢细品咽下,赶紧吐出太平。
糟熏鱼是菜馆的招牌菜,码在盆里貌似平常,待入口一刹那,渗出一丝淡淡糟香,其皮乌脆,其肉白嫩,香脆嫩少一分嫌不足,多一分则过头。谢头正好去趟洗手间,回来遗憾已光盘。
红烧千岛湖鱼头亮相,酱色锃亮,勾人食欲。赵夫人说食材来自千岛湖,新鲜且无土腥味,83岁的稼老曾向我推荐过此店此菜,我和老伴专程来尝过。三年前我与介老闲聊起南朝吴均《与宋元思书》,羡其中一句“自富阳至桐庐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遂起意张罗自富阳至桐庐、再经建德到梅城的旅游,席间诸位大多参与这趟游程。想当年,泛舟富春江,饮茶山水间,新安江畔共尝红烧千岛湖大鱼头,余味似尚留。醪糟般往事加持这道菜,仿佛好滋味里添了催化剂。如今,恐怕无能耐再如此游荡了,权且望峰息心,暗生几分伤感。
老赵夫妇点的菜按部就班陆续上桌,各菜各味众人喜欢。忽听得门外一声吆喝:“三件子来哉!”只见一名壮汉推餐车进来,车上放着三件子砂锅,后面跟着当家的沈老板和赵家女儿。沈老板特地说,三件子里蹄髈是苏太猪的,因有人忌鸡而用了大皇鸽,再加草鸭。看那壮汉凝神屏气,嘴角微微颤动,双手端起砂锅,砂锅口径几与其肩同宽,小心翼翼置于桌上。赵老板说:三件子笃了近四个小时,你们先喝汤,“等歇再将件子切开。”我兴起诌两句打油诗:九沸九变炼仙味,半副銮驾送红尘。
定神望去,砂锅古朴,一锅清汤不宽不紧,上浮几颗红枣,蹄髈鸽鸭分明,外加一片火腿,诸物在汤汁里融汇升华,犹如混沌初开,人间烟火豪放。赵夫人说:“烧三件子说说只是笃,实际从选材开始,收拾加工,十分繁复,耗时费神。”那“笃”也扑朔迷离,包罗炖焖煨焐,将寸寸光阴化作笃实滋味。每人先舀碗清汤品尝,啧啧称赞鲜美恰到好处。又端来一碟虾子酱油,将件子捞出切开蘸食,件子肉酥皮烂,其味绵绵,其香悠悠。再上碗清面,各人按需挑取加汤食用。
酒酿芝麻小圆子上桌已是尾声。谢头有规矩,亲自去买单,回来报账,各人微信转他,了事波澜不惊。正是:
说不尽姑苏好味道,看不够桑榆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