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黄侃论读古书
钱家世代书香,钱穆识字起就开始阅读的一本史书,就是祖父去世后留下的一部五色圈点的大字本《史记》,也许从那时起就埋下了他后来治史学的种子。但他小时最爱读的还是小说,傍晚屋里光线暗,干脆就爬上屋顶读。看得次数多了,一部洋洋百万言的《三国》竟背得烂熟。父亲的一位朋友听说他能背《三国》,便任指一段考他,钱穆居然一字不落地当众背了出来,而且还绘声绘色,十分传神,众人惊为神童。 钱穆主张现代中国人必读九本传统经典——《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老子》、《庄子》、《六祖坛经》、朱熹《静思录》,以及王阳明《传习录》——才能领略故人先贤的文化抱负。 黄氏论书 ▲应读之书 《十三经注疏》、《大戴礼记》、《荀子》、《庄子》、《史记》、《汉书》、 《资治通鉴》、《通典》(不读《通典》,不能治《仪礼》)、《文选》、《文心 雕龙》、《说文》、《广韵》,以上诸书,须趁三十岁以前读毕,收获如盗寇之将 至;然持之以恒,七八年间亦可卒业。 读经次第应先《诗》疏,次《礼记》疏。读《诗》疏,一可以得名物训诂,二可 通文法。《礼》疏而后,泛览《左传》、《尚书》、《周礼》、《仪礼》诸疏,而 《谷》、《公》二疏为最要,《易》疏则高头讲章而已。陆德明《经典释文》宜时 时翻阅,注疏之妙,在不放过经文一字。 (真是高手眼法,金针度人) ▲读书之法 语言文字之学,为各种学问之预备,舍此则 一无可通。(各种学问者,汉学之各 种学问也。) 由小学入经,出经入史,期以十年,必可成就。(此条非说成就期限,而是说治学顺序,先小学,再经,再史。) 小学之事在乎通,经学之事在乎专,故小学训诂自本文求之,而经文自注疏求之。 治经之法,先须专主一家之说,不宜旁骛诸家。(恐是季刚自家门法。同时研究诸名家高论,如听讼数端,不仅有趣,而且未必不是入经史门法。) 治经须先明家法,明家法自读唐人义疏始。(读唐人义疏可明各经汉唐家法,不知皮锡瑞之经学通论是否可补汉唐之後?) 治史之要, 以人、地、官、年为入门之基;四者亦即历史之小学也。(此说入门之基,而非治史全部。如果只注重事件的人地官年,而无现代HISTORIOGRAPHY理论指导,便仍在梁任公所说的旧史学里打圈子。) 读书贵专不贵博,未毕一书,不阅他书。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须有相当成就;否则,性懦者流为颓废,强梁者化为妄诞。用功之法,每人至少应圈点书籍五部。(读书贵专不贵博,是朴学的法宝,恐怕当代不适用。朴学时代知学方法比较统一。而当今文史研究理论繁复,不略知一二无法为学。文科学生还要学政治,想出国的还要学英文,二十以上三十以下之说也恐怕不适用于今日。此处说贵专,是为了能精通一二经典。精通之,才能在作学时有底气,避免颓废和妄诞两极端。圈书之法,先贤经验,有惠後学不浅。) 初学之病四:一曰急于求解,一曰急于著书,一曰不能阙疑,一曰不能服善。读古书当择其可解者而解之,以阙疑为贵,不以能疑为贵也。(宋明经学多能疑,汉清经学多阙疑。而清之经学如无确证必阙疑,如有确证必翻案。大哉乾嘉之为学也!先生真是其中妩媚者。) 凡阅近人书籍,须先调查其材料。 清人治学之病,知古而不知今;明人治学之病,知今而不知古。(先生一生,知今处唯有不与复辟一节而已,天不假其以年,天妒之太甚矣。) 治中国学问,当接收新材料,不接收新理论。佛经云,依法不依人,即此义。(不接受新理论恐怕今人无人敢守之。) 汉学之所以可畏者,在不放松一字。(!!!!) 读天下书,至死不能遍,择其要而已矣。刘申叔年三十五而学成,即得择要之法。(一,刘申叔如果把玩政治的时间用来作学问,嘿嘿!二,比一比陈寅恪读遍中国书之叹如何?) 不有根底之学,而徒事翻书,此非治学之道。然真有根底之学,而不能翻书,亦不免有鄙陋之讥。翻书者因所知以及所未知,其用有二:一、己所不知,翻之而得;二、己所不记,翻之而记。凡临时检查而得之者,必其平时能翻之者也。 ▲为学之道 读书人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 学术二字应解为“术由师授,学自己成”。戴东原先生学术提纲挈领之功为多,未遑精密;其弟子段懋堂、孔广森、王念孙,靡不过之。(能青出于蓝者,赖先贤筚路蓝屡之功也。) 治学第一当恪守师承,第二当博学多闻,第三当谨于言语。 凡古今名人学术之成,皆由辛苦,鲜由天才;其成就早者,不走错路而已。 天下人之所长,非己所能有;己之所长,为天下人所不能有,如是始能有自立。( 必道前人未道处。) 学问最高者,语言最简。(此语让当今百分之九十九的高级学者汗颜)。 通一经一史,文成一体,亦可以为成人矣。 黄侃曾言“八部书外皆狗屁”,意谓平生信奉推重的经典只有八部,即《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其余均不可论,更不用说白话文。黄与陈独秀同在北大任教时,二人旨趣截然不同,一为旧派中坚,一为新派领袖。有好事者作诗题咏校内名人,题陈独秀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题黄侃的一句便是“八部书外皆狗屁”。 黄侃之父教子甚严,规定《史记》、《汉书》必须从头背到尾。黄侃天资聪明颖慧,幼承庭训,耳濡目染。5岁之际,黄侃随父诣成都武侯祠,祠壁悬楹联甚多,他一一咸默记之。归后,乃父问其一二,他当即朗声背诵,其父惊诧不已。 学生都称黄侃是一个“特别教授”,在堂上对《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一不带原书,二不带讲稿,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学生对引用的经典论据,下课以后去查书,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引起了全班同学啧啧称羡。有一天,黄的学生为他拿皮包时发现内有许慎的《说文解字》,打开一看,那书上画得太特别了:书头蝇头小字,密密麻麻,有墨笔写的,有朱笔写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符号,全书9300字,每个字都有自己的讲法;别人的讲法,有的他肯定,有的他否定,也都记在了上面。据说,他对《说文解字》读了五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收获,新的体会。他去讲授的时候,也每一次有新的内容,同学们说:听黄先生的课,百听不厌,常听常新。一个学生看了黄侃所读的那本《说文解字》后,对他说:“黄先生,你这批在书头上、书边上的东西,颜色各异,字又那么小,谁还认得呢?”黄侃半开玩笑说:“我要人认得干什么呢?别人要知道了上面的内容,我就不是第一了。”大家都哄地笑了。 黄侃读书必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白天不管如何劳累,晚上照常坚持鸡鸣始就寝,从不因人事、贫困或疾病而改变。有时朋友来访,与之纵谈至深夜,客人走后,黄侃仍要坐在灯下校读,读毕才就寝。1913年,黄旅居上海时,异常贫困。除夕之夜,街上爆竹之声通宵达旦,而他却独坐室内,精心研读,不知困倦,直到临终,仍一面吐血,一面坚持将《唐文粹补遗》圈点批校完。 黄侃曾言,读书前“要如一字不识人”,方能读书。黄侃读书,喜欢随手圈点。他圈点时非常认真,许多书都不止圈点了一遍。如《文选》圈点数十遍,《汉书》、《新唐书》等书三遍。《清史稿》全书一百册,七百卷,他从头到尾,一卷一卷地详加圈点,绝不跳脱。因此,他把读书时只随便翻翻,点读数篇辄止者称作“杀书头”,很不以为然。关于黄侃读书之苦,许多学者津津乐道,但他并不以为苦事。有一次,黄侃与学生陆宗达闲聊,黄问陆:“一个人什么时候最高兴?”陆不知道老师此问何意,就乱猜一通,说这个最高兴,又说那个最高兴。黄侃听后,都只是摇摇头。最后,陆问老师答案是什么,黄侃笑着说:“是一本书圈点到最后一卷还剩末一篇儿的时候最高兴。”这次谈话让陆宗达终生铭记于心。 陆宗达曾拜黄侃为师。见过先生,黄侃一个字也没给陆宗达讲,只给他一本没有标点的《说文解字》,说:“点上标点,点完见我。”陆宗达依教而行。再见老师时,黄侃翻了翻那卷了边的书,说:“再买一本,重新点上。”就将书扔到了书堆上。又一次见老师时,陆宗达送上点点画画已经不成样子的《说文解字》。黄侃点点头,说:“再去买一本。”三个月后,陆宗达又将一本看得很破的《说文解字》拿来,说:“老师,是不是还要再点一本,我已经准备好了。”黄侃说:“已经标点了三次,《说文解字》,你已经烂熟在心,这文字之学你已得了大半,不用再点了。以后你做学问也用不着总翻这书了。”说完,黄侃又将那书扔上书堆,这才给陆宗达讲起了学问的事。后来,陆宗达终于成为我国现代训诂学界的泰斗。他回忆自己的学习历程时说:就是当年翻烂了三本《说文解字》,从此做起学问来,轻松得如庖丁解牛。 黄侃在北大几乎骂遍同列,连师弟钱玄同也不放过,惟有一人,他以礼相待,这人就是与章太炎齐名的国学大师刘师培。别人问黄侃何故对刘师培特殊优待?他回答道:“因为他与本师太炎先生交情很深。”当时,章太炎、刘师培、黄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学问,然而每次谈到经学,只要黄侃在场,刘师培就三缄其口,黄侃很快就猜透了对方的心思。有一次,刘师培感叹自己生平没有资质优秀的弟子堪当传人,黄侃即朗声问道:“我来做你的关门弟子如何?”刘师培以为黄侃只是开玩笑,便说:“你自有名师,岂能相屈?”黄侃正色相告:“只要你不认为我有辱门墙,我就执弟子礼。”第二天,黄侃果然用红纸封了十块大洋,前往刘家磕头拜师,刘师培当仁不让,欣然受礼,他说:“我今天就不再谦让了。”有人认为黄的学问在刘之上,刘不必自轻身份,黄说:“《三礼》为刘氏家学,非如此不能继承绝学,此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黄侃常对人说:“学问须从困苦中来,徒恃智慧无益也。”他以为“治学如临战阵、迎敌奋攻,岂有休时!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每读,必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白天不管如何劳累,晚上照常坚持鸡鸣始就寝,从不因人事、贫困或疾病而改变。有时朋友来访,与之纵谈至深夜,客人走后,他仍要坐在灯下校读,读毕才就寝。民国二年(1913年),他旅居上海时,穷困特甚。除夕之夜,街里爆竹喧喧,通宵达旦,而他却兀坐室内,一灯荧然,精心研读,不知困倦,直到晚年临终前,一面吐血,一面坚持将《唐文粹补遗》圈点批校完。 季刚老师“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精神,也是使得他本人和他的学派取得成就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日记是要记的,白天耽搁了,晚上就一定要补起来。他在日记中曾经提到: “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盖已十过,《汉书》亦三过,《注疏》圈识,丹黄烂然。《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广韵》三书,殆不能记遍数。” 看《量守庐学记》,黄侃勤奋程度惊人,自称十三经注疏,每月点一遍,说文尔雅文选等自认八部书,点读已不知有多少遍,其它必读书,也在十数遍以上。其叫弟子三十岁以前定要把唐以前文章点完,想来他是读过的。 没一日不读书,而每次读书常要通宵至三四点,夜烛荧然,披书不止。又是极聪明的天才,章太炎曾感叹,书上称人进步神速,有一日千里之喻,季刚可谓一日万里。 现在想,使无黄侃之敏,而有其勤,亦可学有所成。而其勤敏又如是,实在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