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为什么道理都懂就是写不好书法(三...
三
一九三九年离开上海,到了重庆,有一段很空闲的时期,眼病也好了些,把身边携带着的米老《七帖》照片,时时把玩,对于帖中“惜无索靖真迹,观其下笔处”一语,若有领悟,就是他不说用笔,而说下笔,这一 “下”字,很有分寸。我就依照他的指示,去看他《七帖》中所有的字。每一个下笔处,都注意到,始恍然大悟,这就是从来所说的用笔之法,非如此,笔锋就不能够中;非如此,牵丝就不容易对头,笔势往来就不合。明白了这个道理,去着手随意遍临历代名家法书,细心地求其所同,发现了所同者,恰恰是下笔皆如此,这就是中锋,不可不从同,其他皆不妨存异。
那时适有人送来故宫所印八柱兰亭三种,一是虞临本,一是褚临本,一是唐摹书人响拓本,手边还有白云居米临本,遂发奋临学,渐能上手;但仍嫌拘束,未能尽其宽博之趣。又补临《张黑女志》,识得了何贞老受病处。又得见褚书大字《阴符经》真迹印本,以其与书《伊阙佛龛碑》同一时期,取来对勘。《伊阙》用笔,始能明显呈露。
又临柳公权书《李晟碑》数过,柳书此碑,与其《跋<送梨帖>》后,相隔只一年,我从他题跋的几行真迹中,得到了他的用笔法,用它去临《李晟碑》字,始能不为拓洗损毁处所误。这一阶段,对于书法的意义,能有了进一步的体会与认识,因之开始试写了一篇论书法的文字,分清了五字执笔法与四字拨镫法的混淆。
抗战胜利后,仍回到上海,过着卖字生涯,更有机会努力习字,于欧阳信本、颜鲁公、怀素、苏东坡、黄山谷、蔡君谟、米南宫诸人书,皆所致力,尤其于欧阳草书千字及怀素小草千文,若各有所得,发现他们用笔有一搨直下和非一搨直下(行笔有起伏轻重急徐)之分,欧阳属于前者,怀素属于后者,前者是二王以来旧法,后者是张长史、颜鲁公以后新法。我是这样体会着,不知是否,还得请教海内方家。
我是一个独学而无师友指导帮助的人,因此,不免要走无数弯路;但也有一点好处,成见要比别人少一些。我于当今虽无所师承,而人人却都是我的先生。我记得在湖州时,有人传说汪渊若的写字秘诀,是笔不离纸,纸不离笔,又听见人说李梅庵写字方法是无一米粟处不曲。
我听过后,就在古人法书中找印证。同时在汪李两君字体中找印证。结果我知道,这两种说法,的确是写字的要诀,但是两君只是能说出来,而自家做到的却都不是,因为“不离”不是拖着走,“无处不曲”不是用手指拈着使它曲,而必须做到曲而有直体,如河流一般,水势流直而波纹则曲。此法在山谷字画中最为显著。
从十五岁到现在,计算一下,已经整整经过六十年了,经过这样漫长的岁月学习,所成就者仅仅如此,对人对己,皆说不过去。这两年来,补读些未曾读过的书,思想有了一些进步,写字方面,虽不如从前专一,但觉得比以前开悟不少;或者还可以有一点进益,也未可知。俗语说得好,学到老,学不了。所以我不能自满,不敢不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