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关于鬼的故事
村庄里关于鬼的故事
以后我离开了村庄,关于鬼的故事才慢慢淡化了。但有一天与人谈起童年时,对鬼的认识竟然吓了自己一跳:我们的童年竟是在鬼的文化浸沉中长大与度过的。
村庄里没有别的故事,除了鬼,以及鬼的传说。
记忆是在父亲的阴沉和巴掌中开始的。虽然若干年后,父亲和蔼得不能再和蔼,慈祥得不能再慈祥。
那时我依在母亲怀里,对父亲说,讲一个故事吧。
父亲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怕鬼么?
我的头上便浸出了汗。我真的怕鬼,人怎么会不怕鬼呢?
父亲便讲鬼鱼引孩子下水,最后淹死了,或者讲某一天夜里,鬼在村子周围乱转,跟在人的身后,拍人的肩膀,或者握人的手,把某某某吓病了或吓疯了。
父亲讲得活灵活现,我们也听得如醉如痴。只是这样的结果,便是我们不敢一个人睡觉。
村庄里真的没有别的故事,除了鬼,除了环绕着村庄里一堆又一堆的坟墓。我们躺在蚊子成群的黑夜中,默认安静得让人可怕。多少年后,即使我受了最先进的唯物主义教育,在外面无论怎样大胆地横冲直闯,可只要回到家乡,回到某某曾经遇到过鬼或听到鬼洗衣裳的地方,我的头皮便要发麻,我的心跳便要加速。我还是一个人不敢走夜路。
一个虚无的,谁也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能把人吓成这样。可见意识对物质的负作用。
多少年后,我长大了,到外面生活,经历了许多世事与懂得了许多道理之后,那时我已知道,最可怕的鬼,是生活在人中间的,是并没有死去的一类东西。但我还是害怕故乡的那段山路,不敢在夜里出来串门。间或回乡,当村庄中某某死了时候,我还害怕听到楼梯上的响声。我明明知道那是老鼠,但还是把它想像成死者不死的灵魂。
无数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由于太晚,我总是怀疑身后跟着一个鬼。但这个鬼从未伤害过我,甚至连我的衣袖也没有拉过一下。我抚摸着无数的伤疤发现,伤害过我的人,还是在我身边那些活着的人群之中。我后来回忆,如果一个人比一个鬼更可怕,那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呢?
我说过,关于鬼的故事,我父亲讲得最多。
一说是,有一个冬天,奇冷无比吧,他走夜路,突然看见前面有一堆人在围着烤火。火很旺,我父亲也挤了进去,把手伸出来烤,果然很热。于是父亲想跟他们说话,可他说话没有一个人搭腔。父亲看看,没有一个人认识。于是他烤热后便回家了。可第二天到那里一看,哪里有灰烬呢?竟然是一堆白石头!父亲记起了中间好像一个人还是很熟的,可那个人死了多年啊。父亲惊出一身大汗,天,那夜是一堆死人在路边烤火聚会啊。父亲说得有板有眼的,不由人不信。于是我们跟着发抖起来。
二说是,乡亲们在门口纳凉。突然看到山上一个巨大的火球滚了下来。火球越滚越大,每个人都看见了。最后,那个火球突然砸在山脚的水塘里。人们吓出一身冷汗。过后不几天,一个小孩子在塘里游泳,一命呜呼,到了中午,再也没有人敢到那里玩了。据说,一般在黑夜与中午的时候,鬼是最容易出现的。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人们喜欢躺在家里睡觉。
三说是,一个老头走夜路。老觉得后面有人,回头看,啥也没有。再走,又听到脚步声。再回头,又空无一物。于是老头装作吸烟,猛地回头,看到一个长舌头的鬼就在脑后,老头吓得撒腿狂奔,回家过后不久,也一命归西。
四说是,几个人收工回来,天色已晚。看到前面一大娘抱着一个小孩子在前面走,几个人热心,有心帮一下。于是说,我替你抱抱吧。大娘不应。几个热心人疼女人,又说,大娘还是不应。再喊,突然人影不见。几个人面面相觑,心头大震,赶紧狂奔,直说遇到了月子大娘——也即是坐月子而死去的妇女。
村庄里讲了许多鬼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们害怕。我们村庄的四周全是坟地,一到晚上,山上的树木映着坟地,看上去阴森森的。我虽然没有亲自见过鬼,但是,一到夜晚,我是不敢随便乱跑的。好像世间总存在着一种虚幻,让人类觉得自己的行为恐惧。行善者自然心安,而作恶者提心吊胆。但我在村庄中所读到的故事往往却是,善人没好报,好人命不长。因此,后来,我便怀疑起大人们所虚构的世界了。尽管在辛勤的劳作之余,鬼故事是生活的调节剂,但善良的大人们以为,他们的善良与勤劳会得到回报。可是,直到今日,在革命者的故乡,除了四周山头上坟地里的磷火越来越多,我并没有从革命的故乡读到乡下人生活的热望。他们虽然顺其自然,但是,他们的生活,却仍然是那样一团糟。
到是先辈们,在那高山密林里,与鬼为伍,以生命作赌注,成就了一番伟业,从而使我们的故乡天下流传,赋予了另外一番魅力。我后来明白,有鬼无鬼,全由心造。真鬼假鬼,全在人间。
我也就在鬼的故事中度过了恐惧的童年时代。说起来,对人类的恐惧,却是我长大后才发生的事情。